作者:嗑南瓜子
京中秋后算账,一次能砍七八十颗脑袋,就算民间械斗,死个十来人也常见。更莫说胡人部落冲突甚多,死了,就权当给野鹰添几天饱饭,所以这信原不该如此急切。
关键在于,那几个人的尸体摊在地上地上还热乎着,鲜卑的信鹰就已经在空中盘旋,石恒拆了信展开来,上头鬼符一般的纹路,是胡人五部通用的仇誓。
鲜卑感念羯皇打鬃盛事相贺之情,特遣了手足至亲带上肥羊烈酒往羯族答恩,然石氏一族让鲜血流进了酒杯,让哀嚎在宴会上响起。
天神在上,神鹰为使,鲜卑的仇恨将和流水一样,席卷羯人的每一寸原野,直到奔跑的骏马长出锋利犄角,高贵的狼王与老鼠同吃一块生蛆腐肉。
听上去,似乎比汉人的海枯石烂还要遥远一些,可惜石恒连这群人啥时候抹脖子都不知道,不然还能冲上去拦一拦。梁下了限市令,羯又怎会不知,起码短时间内,梁是不可能真心拿羯当个附庸的。
故而石恒与石亓返羯以后,对那几个鲜卑人虽不再卑躬屈膝,但绝对是好吃好喝供着,只想找个合适的契机,将人送回鲜卑去。就算两族之战不可避免,对羯来说,却是能晚一阵算一阵。
所以羯皇拨了最华丽的帐子,除了不让插手内务,其余皆由着几人来去。猛听得底下人来说血淌了一地,冲过去就只见得苍鹰盘旋嘶鸣。
也不用石恒特意强调一定是拓跋铣自己杀了人,栽赃给羯族,要以此为借口起战。寥寥看了一下信上所述经过,沈元州自能有此猜想。但七八个鲜卑人,神不知鬼不觉的跨越百里原子,跑到石恒父子眼皮底下把自己脖子抹了,多少还是有些难度,由不得他不再多几个念头。
非要说是拓跋铣做的,确然合乎其理,但石恒将事儿说的天花乱坠,反让沈元州有点觉得其夸大其词。是不是羯人想趁着跟梁如胶似漆的功夫,贼喊做贼,逼得两族打起来,借梁援手,制服鲜卑,永除后患?
这法子似乎太过铤而走险,但近些年鲜卑声势咄咄,没准是那俩父子已经无路可退也未知。魏塱的信还没到,沈元州也喊了“送出去”。送出去,鲜卑与羯人的这场仗应该比梁国预计的要早些。牵一发而动全身,京中死局说不准有另一个解法。
送出去,送出去,拓跋铣也高喊“送出去”,当初遣往羯的,大多是他贴身臣子,一朝割舍了,还是亏得慌。趁着心疼的功夫,给霍家的信一蹴而就,随着鹰翼直上九霄。
他知道想要的那枚骨印一定会到手,却也深知不会那么快。当天江府的信差走后,拓跋铣对信上所书内容多有懊恼。念及与薛凌那几日相处,他猜即使薛凌对骨印之事一无所知,拿到信后也能弄明白那骨印究竟是谁的。
与其遮遮掩掩,还不如大大方方点名道姓的要。但信已经寄走了,多想无益。即使自个儿已经递信骗霍云昇离京,但拓跋铣明白,薛凌绝不会单凭一封信就将骨印送回来,还得加把火才行。
强逼霍准,决然不太现实,真逼急了,反倒要让那老东西起疑。唯有把假的做成真的,举世皆被骗过去。
何况,本也没什么假的,鲜卑本就要吞掉羯族。这种丑事,先炮制出个借口来,博点人心十分有必要。毕竟原上其他三部只是归顺鲜卑,并未收服于鲜卑。
信送出去,送到霍云旸手上,羯人屠我鲜卑王族,荒原焚尸宣战。沈元州已在囤兵点马,霍相若不顾忌唇齿之意,萧墙之祸近在咫尺。
渭河奔流不息,白云卷舒聚散,有八九稚龄的童子扶着老妪,像是下了好大的决心,跺着脚也大喊一声:“送出去”。喊完从腰上解下一个荷包,拿在手心捏了好一会才解开来,尽数倒在手心里,也不过五枚铜板。
她数了三枚连带着一封信递给摊前的年轻人,再不似刚才斩钉截铁,而是有些局促道:“请先生将这封信带往京中,上有住址姓名”。说完停顿片刻又往信封上加了一枚钱,道:“我与爹都未上过多少学,信是请村里先生写的,爹不一定看的懂,请先生再帮我说句话。”
“就说……我与祖母等他早些回家。”
那年轻人当是寻常生意,笑眯眯接了过来,答着一定办到,待到祖孙二人走远,一看信封上的所谓地址,“散作青烟即可”被各种字体重复了三五遍,确然很像详细的记载着京中某处。
他一声叹气,将信丢进身后一只篓子里。近两年,总有这样的信经手。西北之劫,转眼三年半了。当初流民四散,时过境迁之后,有人回到了原地,有人再也不见。
细瞧过去,那篓子里的信,已积了厚厚一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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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2章 余甘
江玉枫捏着信出了门后,就再没人来打扰薛凌。安置她的地方,似乎是江府里颇为僻静的地方,除却窗门外偶有鸟鸣,其余时间静的能让人听见桌上壶里茶叶舒展的声音。
昨夜的忐忑与晨间惊喜随着时间慢慢褪去,薛凌靠在椅子上,一面让心情归于平静,一面闭目养神。消磨了好些时辰,碟子里吃剩下的东西已经失去了最后一丝热气,江府仍是连个添水的都没来,更别说收拾一下那堆残羹剩饭,也不知江玉枫是怎么交代的照顾这位表亲。
倒不是薛凌在意这些虚礼,只是那会江府分外周到,前后一对比,难免让人觉得,江闳父子过河拆桥,解决了骨印的事,就翻脸不是人。
好在她只是略嫌这些人狗的很,却并没想着要为这个念头去找谁说道。搭了一把手腕,觉着精神头好了一些,她便起了身想自个在江府走走,闷在屋子里,图生心魔尔。
换了往日,原该是早已出了江府的院墙,今日也并非赖着江府不放,只是去魏玹那,还得江府带个路。虽多有不情愿,但宋沧命悬一线,薛凌自然不会在某些事没办成之前跟江闳对着干。
今日京中天气倒好,应了个秋高气爽,难得和平城的空气有些接近。江府到底是业经几代,说是薛凌落脚处僻静,门外花树石水却是精心打理过的,人巧犹夺天工。纵薛凌对这种靡靡精致不屑一顾,仍承认确然是美。
和平城截然不同,仍然是美。
她从来无谨小慎微之习,二来,念及自己反正是闲着,不如去找薛璃,一并将事了了,省了多往江府跑一趟。反正江玉枫也是提过,是可以去瞧瞧的薛璃的。
出了院门,又随意走了几段回廊,便有江府的下人擦肩。有瞧她面生的,虽眼光狐疑,却也没上来问。薛凌记得薛璃居住的院子叫“他山居”,抓着个丫鬟不甚客气,只道:“府上二少爷的他山居怎么走?”
那丫鬟手里还端着个托盘,被薛凌拉扯着一个不稳,不知是什么汤汁略洒了些出来,瞬间带了不喜。上下打量了两眼薛凌,似要开口责骂,却又记起什么似的,惊讶道:“你是表小姐。”
不等薛凌作答,便老老实实指了路,后恭敬着低头让薛凌先走。这态度着实太过良好,以至于让薛凌觉得先前是否误会了江玉枫为人。她依着丫鬟所指,拐了七八个弯摸到他山居院门口,还没叫门,便听得里头莺莺燕燕笑作一团。
薛凌举在空中的手缓缓缩回去,手腕放置于左手掌心,摸索了一会才走到一边,找了个空缺口做贼般窥视里头情况。
并无什么结果,除了薛璃脸上面具醒目的标明了身份,其他一个也不认得。里头案桌朝阳而放,上有焚香氤氲。薛璃坐在椅子上,说是拿了笔,实则在小心翼翼的扶着身侧女子描眉,旁边还围了一圈粉黛七嘴八舌的指挥或叫好。
薛凌是来过此地的,印象也颇深,那晚薛璃也是这般与下头丫鬟纠缠。她经常去翠羽楼扛苏远蘅,前十四年混在鲁文安身侧,混账事也见得多。只说男女之事,人之常情,见怪不怪处,自是生不出什么礼义廉耻,不过是皱了一下眉,算是鄙夷这蠢货形骸放浪。
然多看了两眼,她忽地认出了薛璃扶着的那个姑娘。
薛凌仍不知怜音的名字,但前几日才在陈王府见过,见面的过程又不太愉快,再加上那张脸实在很好辨认,一经记起,她便无半丝怀疑,薛璃扶着的,确实是江府原来择好的那个待嫁新娘。
只是……那姑娘的脸,比自己当晚卡着她脖子时还要苍白,里头透露出来的灰败之气,隔着数十步,仍瞧的一清二楚。
薛凌一捏手腕,院里头薛璃换了只笔替怜音点丹蔻,又是一众拍掌笑闹。
薛凌收回视线,转了个面,将身子靠在墙上,张大嘴狠吸了两口气。歇了少卿,才直起腰,冷着脸沿原路回到了住处。桌上茶还是冷的,碗碟剩菜也在,她重重坐在椅子上,握起杯子一饮而尽后,走到里屋躺到了床上。
她终于明白昨夜江玉枫所言从根源处拔了是什么意思。江府所有事情的根源,是娶了一个根本经不起查的齐三小姐
如果齐三小姐死了,那便是从根源处终结。
“齐三小姐自嫁过来就抱恙……舍弟现还衣不解带的守着……若是不治……也是生死有命。”
若是不治,齐三小姐便从世间消失,再不会有人通过蛛丝马迹翻出,原来江府娶了薛家的小少爷。
是该死个人,薛凌摸着胸口荷包想。死在江府里,也能堵住悠悠众口,往恶毒了说,不过就是江府受不了这桩亲事,将人给弄死了。
她翻了个身,料来江府打的也是这个主意,早死早安心,只是没奈何不能死的太早,所以今天还有那人一口气。
她记起当晚在陈王府,怜音张狂跋扈的恶心样,对这个人并无多少怜悯。只是当初这场婚事是自己搅和来的,如果不是因为这个,江府没必要非得赔上条人命才能把隐患消除。
多少,还是有些不能接受。
她又困在烦躁里不能自拔,归根究底还是齐世言那老东西,若不是为着那蠢狗,也不至于如此。真要是死个人,这债不该自己来背吧。
江玉枫再来找薛凌时,她仍和衣卧在床上未起。江玉枫放下手上东西,依礼背对着她,说是稍后一并去问个安。
薛凌只是叫自己一道儿去魏玹处,僵了片刻,认命般爬了起来。听见动静,江玉枫道:“衣衫在桌上,你且换上,府里用过晚膳再去”。说罢便往外走。
薛凌没依言去拿衣服,而是叫住江玉枫道:“京中的人,你们打算放谁上去?”
江玉枫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瞧着薛凌,又垂眼似是思索了一下,再看回薛凌时,方答道:
“就李阿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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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3章 余甘
薛凌避开江玉枫目光,佯装不屑道:“怎地选了他,糊墙也不挑块好泥巴,府上挑不出人了么。”
语间逞强的意味分外明显,江玉枫却好似不察,并未没有追问其他的,道:“东西确实烫手,与其让好东西烧化了,倒不如随便丢个烂泥进去,看看能不能锻具名瓷出来。”
他又略微笑了一下,道:“待去过瑞王府之后,再与你从长计议此事,如今沛公还在京中,何必急着让项庄把剑舞起来呢。你更衣吧,免得稍后误了时辰。”
薛凌将视线移回江玉枫脸上,嘴唇抽动了几下,近乎从牙缝里憋出几个字:“你以为我不知道江府打的什么主意?”
江玉枫只作未闻,信步出了门。薛凌坐在椅子上屏息良久,听着门外确实没了丝毫动静,才缓缓喘了一口粗气,站起来去拿江玉枫送过来的衣物。
薛凌到底是紧张,不仅仅因为事关宋沧性命,还为着江闳父子奸诈如狐狸,要骗二人上当实属难事。且她习惯了万事强求,成竹在胸,所以在面临这种结局难料的场景时,生涩的如初出茅庐。
捏着手上布料,她想刚刚应该脸上神色应是破绽百出,江玉枫背对自己瞧不出也就罢了,但说话分明也有局促咬舌,何以江玉枫竟然也没怀疑自己?
然就算恐其中有诈,也只能先把李阿牛放上去再说,起码江玉枫确实说的是要把李阿牛放上去。普天之下,再找不出谁比这个人更合适去接手御林卫的权了。
能堵住百官之口,能消魏塱心头大患,是宋沧的手足至交,还……薛凌换了衣衫,将关于李阿牛的思绪掐灭在最后一个念头:还跟霍家和魏塱有仇。
她并不担忧给江府撒的那个谎言,且先借着这个谎言蒙蔽住江闳,让他以为可以拿捏自己。待到李阿牛拿到京中权柄,宋沧从牢里出来,江府会落到什么光景,薛凌还没去细想。但随便找个时节,告知李阿牛真相即可,无需担忧惹出误会重重。
江玉枫自是对薛凌那会的慌乱了如指掌,也知薛凌傲慢口气不过是在遮掩内心不情愿。但他并不知薛凌是担忧谎言被拆穿,他只是以为,薛凌非大奸之人,做了这等恶事,即便当初是为了逃命不得已而为之,仍免不了午夜梦回之时,要因惊惧而汗流浃背。
如他,如他当年心怀鬼胎去看薛府的小丫鬟。
可惜的是,这种事做多了,也就无所谓了。
不过正因为经历过,他便认为自己或多或少理解薛凌身上的恐慌,这也正是昨晚江闳听着薛凌语调生硬却并未起疑的缘由。不过就是一个自以为是英雄少年被生活所迫作了鸡鸣狗盗之事,耻于和旁人说起,表现怪异些也实属情理之中。
他们不拆穿,是大发慈悲的怜悯。
怜悯当然不是坏事,有了这点怜悯,江闳父子便不曾研讨过,有没可能薛凌根本就是在撒谎。他二人心照不宣,当年江府为了保命,什么事都做的出来,烧个村子又算得什么?
坏事是,这根本就不是怜悯,他们从未怜悯过薛凌,他们只是在为过去的自己开脱。他们觉得薛凌做这些事情理所当然,接受的顺利成章,仅仅是希望薛凌早点收起那副良心刺痛的样子。
免得,照出他们他们空无一物的胸膛。
反正薛凌当年确实被霍家追到了明县处,确实有个村子被燃了个精光。那李阿牛能站到那个位置上的原因,也只能是确实。
这个人,在玉璃大喜之日也是到过府上的。如今他既是京中红人,江府的帖子自然不会少了他一份,且江府当时还没与薛凌对质,本有心借此机会探探此人和薛凌的渊源。
然李阿牛虽今非昔比,但终不过才数月光景,还远没到混迹官场如鱼得水的地步。他自从宋沧处知道了薛凌的真实身份,这事儿便像根刺般扎在心里,他想要亲自与薛凌问个明白,却又从未试图找寻过薛凌的下落。
哪怕苏凔还未入狱时,李阿牛亦下意识回避了这个问题。而宋沧本是酒后失言,酒醒了后怕不已,巴不得李阿牛不再提起,又怎会主动再说起此事。
荣华富贵过眼,皇恩官运加身,权力与金钱带来的快感,人一旦沾手,就舍不得丢,更遑论李阿牛是个黎庶乍起。他既惦记着薛凌,又唯恐自己去找薛凌闹出什么动静,将来宋薛二人的身份败露,牵连到自己,拥有的一切,转头就要烟消云散。
甚至于,他开始有意无意的疏远宋沧。倒也没刻意躲着,只是以繁忙为由,再不如以前亲热,且多有在人前高谈和宋沧认识的经过。
二人非亲非故,纯属缘分,相识于书院,今又同朝为官。
如薛凌在江玉枫面前说起李阿牛时有所不自在,李阿牛本也不擅长在众人面前引颈阔论,他别有用心,诗书也读的少,说起那些往事时就更添滑稽。
只是众人也作了“江玉枫”,只当李阿牛把结识宋沧的经过挂在嘴边,是想沾当朝状元爷的光,将从天而降的富贵再抓牢些。谁也没怀疑,这人讲的如此亲热,是唯恐别人误会他和宋沧知根知底。
假如一朝宋沧东窗事发,他只是个不知情的,不知者不罪啊。
宋沧下狱之后,他惶惶之情更甚,哪敢在江府问起什么齐三小姐,不等江闳去答话,李阿牛饮了几杯酒早早便退了去。
若是多说两句,没准当晚江府密室,江闳要多添一把椅子。所以如今他颇为懊恼,早知李阿牛与薛凌是这么回事,当晚怎么也得把此人留下。
江闳二人不曾纠结于薛凌是否撒谎,却是讨论了好一阵要不要用李阿牛这个人。江玉枫并不赞同,他觉得李阿牛现在炙手可热,霍家与皇帝双方都在笼络,至少表面上是。
而据近几日的观察,此人颇有小人得志之态,所思所为粗鄙,不堪大用。别的不提,这种人目光短浅,若江府胜券在握也就罢了。偏此时无论是选皇帝还是选霍家,单看眼前利益,皆胜过江府百倍,李阿牛又怎么可能为江府办事。
就算将薛凌杀了他全家的事说出来,这种愚夫绝不会有只寻罪魁祸首的理智与胸襟。要暂时骗他说是霍家与皇帝干的,成功概率也不大。如今魏塱是李阿牛的夺予主宰,瞧他也不是个有勇气冲冠一怒的人,再者这样就失去了薛凌的把柄,一件事反复改口,真的也成了假的。
江玉枫所虑甚多,对着自己父亲也不作隐瞒,担忧与疑惑之处都问的详细。江闳只听着,一直未答,待到江玉枫完全住了口,才道:
“要他来江府做什么,用他拘着薛凌在江府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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