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嗑南瓜子
老头也瞬间顽皮,他并不喊“驾”,而是极开怀的冲着马儿道:“走喽~”。
薛凌便歇了心思,弓匕办事稳妥,又是往回走,应是出不了什么乱子。她长呼一口气,再将帘子掀开一个角,却又觉得这老头和霍家那个有千差万别,光是个背影就能瞧出诸多不同来。
她瞅着半天,方放下手。那少女递过来一叠衣裙道:“小姐换身衣裳吧,可要我伺候”?薛凌接过来挥了挥手,人便乖觉的出了车厢和那老头并排坐着,笑笑闹闹,似很像一对儿爷孙。
寻常衣裙而已,只是布料讲究,并着些玉佩璎珞穿戴。薛凌手脚轻快,换好身上之后,并没挂那些叮里啷当,只随手捡了拿在手里摇晃了两下,权当听个悦耳。
里头动静变了个样子,那少女喊着“小姐我进来啦”,话音未落,脑袋就探了进来。见薛凌的剑搁在一旁,也不问她话,径直收了翻起一块隔板藏了进去,这才回过头来夸薛凌甚是美貌。
薛凌不欲与人多言,只由了去。马车已驶出好长一段路子,好像发生的事也和那些过往景色一般,被远远抛于身后,她懒了身子,倚在车厢上,透过帘子看窗外山色新洗,脑子里空得很。
车内有香味袅袅散开,那少女燃了不知什么香料,填在一枚极径直的中空银球里,就挂在车厢一角,转眼彻底掩住薛凌身上血腥味。
这一程碰上往京城方向赶的人不少,但直跑了个把时辰快到寿陵城外,才遇见第一波拦路核查的。只听得外头喊停车,少女就凶巴巴的掀了帘子喊:“光天化日的,怎么敢道上拦人,可知这是谁家的马车?”
来查的并非是魏塱的人,他再次派出来的人还未赶到此处,守在这的仅仅寿陵城里寻常走卒。之所以来查,也并非为着什么霍家少爷丢了,而是有人跑去告官,说这道上出了匪人杀人越货,凶案点就在离寿陵几十里远处山谷里。
死掉的苦主身份可了不得,宫里都被惊动了,亲自派人百里加急跑过来要当地父母官派人去堵着。据说行凶的人里头还有胡人,没准杀人越货是幌子,刺探梁国军机要务才是目的。
寿陵管事的岂敢怠慢,只吩咐下头人但凡有可疑的,就算是只苍蝇,那也得先给绑了去再说。但倒霉的是这条道儿可是官道,上头跑的不定都是哪家大佛,当官的得罪的起,守城的可不是那么回事。除非真赶上极不妥的,不然绑不绑的先另说,赔个笑脸要紧。
这年头里,要他们查人的次数海了去了,哪次不是这么干活儿,运气好还能得俩赏钱。听见少女如此喊,几个人赶上来往里头一瞧,就见个姑娘闭目养神,模样气度都不像是小门小户里出来。
相视着一点头,身后几人尽数让到了路边。小丫头娇蛮着抱怨:“李家的马车也是你们拦的,县老爷来了还要笑着迎呢”,说着也不看数,丢下个鼓囊囊的荷包,不定里头有多少钱。薛凌听的分明,却未睁眼。
她并无多少脱身顺利的喜悦,反而彻底陷进了她想要逃开的事情当中。霍准临死说的那些话,只等她稍微有个空隙,就争先恐后的跑出来,大口吞噬着她已经为数不多的良善。
烂透了,她想。真是烂透了,烂到进出关卡连个主子的名字都不用说出来,就可以吓唬的这些走狗奴颜媚骨。
烂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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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4章 余甘
人越在意什么,桩桩件件都是因为什么。守着的人当然贪图白花花的银子,也畏惧惹了哪家老爷,明儿就吃不上口好饭。
可这么轻易放了人去,未必不是见她俩是小姑娘的原因,俏生生的一嘟嘴,嗔痴都惹人怜爱。普普通通拿点微末月银的人,难道还能学着错杀三千无所谓?
薛凌从不是个疼惜钱财的,到了这个点,却对丢出去那荷包惦记的时间格外长了些。
寿陵地方不大,位置却是得天独厚。别的小镇离京都不远,赶路的人白天也懒得歇脚,寻常往往是踩着红日出门,一路到寿陵刚好太阳要落山。或是干粮啃了一路找口热食,或是赶在天黑之前找个地方住下,都恰到好处,所以这地反是称得上繁华。
过了前几人盘查,余下的路程都顺利,城门处虽还有人要掀帘子,也是才见俩小姑娘在车上,挥挥手就由了两人进。
薛凌一路都是追人,虽是耽搁许多,进城的时间也还称的上早。但这个点,已可见街上往来佩刀巡街的人数偏多,远不该是个县镇该有的架势,显是魏塱遣来的人已经开始调动人手准备在此地拦截霍云昇。
不过平头百姓似还没感受到紧张气氛,摊贩吆喝和京中相比亦不妨多让。自进了城门,马车轮子转动就慢了甚多,四周吩嚷,将薛凌拉回少许。
她想着那些烂透了的东西里头,又好像还是有些欢声笑语,起码路边那卖糖人的中年男子一脸喜庆。
与李阿牛说话是个扯谎,但她确实也想快点回京。感受着马车越来越慢,薛凌对着少女问了上车以来的第一句话:“什么时候掉头?”
少女并不看她,只顾掀了帘子眼巴巴瞅着外头各种小玩意,自说自话般道:“那当然要歇歇脚再走啊,伯伯在茶楼处等着呢”,说罢才回过头来冲着薛凌吐舌头:“小姐急些什么?”
有些像齐清霏。
薛凌却不再像刚进齐府的样子,她这会全无心情哄着这小姑娘玩,只冷冷道:“还是早些回去,看模样,恐宵禁时间会提前不说,没准宵禁之后,城中连只蚊子都飞不进去。”
现下这些蠢狗松泛,等魏塱的人亲自赶过来接手查人一事,情况就不好说。路上没能追到霍云昇,肯定会有大批人马过来以寿陵为点,方圆几十里花草树木没准都要被削个干净。想到此处,她忽觉好笑,也不知江府那群人要怎样将李阿牛带回去。
薛凌说的严重,少女也不当回事,仍一副天真烂漫相对着薛凌撒娇道:“知道啦知道啦,就回啦就回啦”,她探出个脑袋去催那车夫:“伯伯你倒是走快点啊。”
那老头回了半张脸,也是笑的慈祥,说是抱怨,实则是哄着少女讨饶一般:“您可瞧瞧这,人堆儿里了都,往哪快啊。”
确实是人堆里,越往城中,越是水泄不通。天南地北什么玩意都有,偶尔还能见着一俩胡人把脸遮的严实。
薛凌顺路瞧了些,旁人认不认得出她是不知。但胡人的眼睛与鼻梁,一瞧就与汉人不同,她别说睁着一双招子看,就是戳瞎了,手指头摸上去都能分辨出来。
这个时节在梁与胡地来往,多是倒腾什么生意。薛凌缩回脑袋,暗腹诽了一句,点儿背也是惨。有了霍家一档子事,别的不好抓,胡人却是肯定出不了关。
少女与老头还在吱吱喳喳扯了半条街,薛凌只垂了双目,貌似在听,实则什么也没入耳。如此从城南门进,直跨了了整座城,摇晃到北门,耳旁总算清净了些。
城里当然没什么等着的伯伯,只少女随手捡了一笼热腾腾的包子分与薛凌俩个,剩下的自己拿着啃的欢实。
出城绕了几个弯,就又回到了来时路上。走了不远,就入了岔道。赶车老头截然变了个模样,扬着鞭子将两马赶的如腾云驾雾。
即使路面比官道差的不是一丁半点,薛凌仍觉耳旁生风,赶上极不平整的地,整个人颠的从榻上弹起老高。一路这么跑回去,多好的马估计都得废。
薛凌在平城极喜马,现却没多感慨,到京之时,差不多是亥时初。她还有心情估摸一下脚程,暗夸这老头御马着实了得。远的不提,就说那李阿牛,估摸着让他骑马都跑不了这么快。
这个点早已宵禁,且守门的人比之以往多了好些。其实这些年太平无事,梁宵禁条例甚是宽泛,好些酒肆茶楼灯火彻夜不息。
偶有三更半夜进出的,除非把我是匪人挂脑门上,洒点银子,基本也能蒙上守卒一只眼睛。不然昨晚江府在福禄阁子旁边的庄子门口喧闹,早让人逮了去。
今晚却是不行,守城门的人口吻甚是严厉,连连摆手让少女停下。薛凌倚在车厢上并未打算下去,她知魏塱没抓到霍云昇,必定要提防此人折回京中,守的紧在所难免。
进不去也纯属正常,毕竟皇帝眼皮子底下,管事的都是身边人,肯定要比寿陵那破地牢实些。
但进得去也未必有多稀奇,魏塱打算对霍家下手,正是怕出意外的节骨眼,没准也交代过底下人尽量别多生事端。
京中大小官员家眷那么多,俩小姑娘孤身在外一宿,闹大了也不是什么好事,就看随行的少女怎么演了。
而她不着急原因,更多的是因为让不让进,其实都无关紧要,区区一扇城门哪能拦了她去。真是此处死活走不通,她掉头下车,捡个僻静地,费些力气罢了。
那少女跳下去先是一贯的霸道着甩了银子喊要进城,喊了几回不得其果,瞬间眼泪就挂到了腮边。
哭哭啼啼道:“深更半夜,她跟小姐两个姑娘家在城外怎么活?本来时间是好好的,哪知道回来这一路被拦住了不下十来回,一盘问就是大半个时辰过去,随行的兄长家丁都被扣押,不然哪能赶不上回城的点。现又不让人进去,这不是要了命去。”
赶车的老头也战战兢兢的说好话,听得人好像是很难办,只能向为首的看去。那人思索片刻,过来猛一掀帘子,正对上薛凌将身子往车角落里缩,眼神在举着的灯火照映下颇有楚楚之意。
他将灯笼往里凑了凑,薛凌跟着又缩了缩脚。车厢是惯见的富贵陈设,一应女儿家事物,角落里一个香囊球里不知是燃的什么料子,明显早无余温,气味却还是有徐徐升烟之感。
依着上头最新的消息,霍家不该有这么奢靡的马车回城,起码不能这么快就找了一架回城。他犹不放心,摆了审犯人的架势问:“哪家的?”
薛凌避开目光,记起江玉枫说的表小姐,道:“是江老爷的表亲”。她有意说的模糊,也未多做解释。京中姓江的海了去,若是这人不细问,犯不着赶趟儿把江闳扯进来。
果如薛凌先前所想,那人皱了皱眉,还是放了帘子,对着赶车老头一偏脑袋,示意马车进去。只想着那少女说是盘查才误了时辰,旁人被扣押等事皆是很符合现状。
京中能派出去的人,基本都往寿陵方向去搜寻。富贵点的马车是重中之重,这俩姑娘被拦自是板上钉钉的事。
既然是没半分疑点,大家乐得少找点麻烦。霍家死了,多少人盯着皇帝,真个是哪家千金被糟蹋了,有人借题发挥将本子往上一参,到最后倒霉的不也是他们这些办事的么。且不说这些年宵禁本就是个口头功夫,真就论起来,生老病死事它也在宵禁外啊。
少女破涕为笑,欢呼着跳上车喊:“谢谢差爷”,薛凌瞧帘子还在飘荡,恐缝隙里给人瞧了去,仍老老实实的缩在角落里等老头进城。有懒可偷,自然顺其自然图个自在。
直马车进到门里头,她才回正身子,掀起窗帘一角,往外瞅了两眼,想看看城中状况。
熟悉的茶楼缓缓闯入眼帘,里头虽是熄了灯火,但城门处守着的人皆是举了火把,地上还置了好些宫灯。光晕扩散了老远,连那楼门上的雕花纹样都能看清。薛凌弯了下嘴角,真是巧了。
早间她离开走的是北城门,现儿个回来又是北城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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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5章 余甘
许是白日里一场秋雨下过,晚间风就来的更急些。马车上养出来的轻微倦意被扑面而来的凉气尽数赶走,不知是不是魏塱已经做过了什么,薛凌总觉的城里头若有似无的漂着血腥味。
她下意识去摸手腕,搭上去只有衣衫锦绣顺滑。顿了一下,两只手掉了个头,右手捏到了左腕间。
入城稍稍走了些,马车就靠边停了下来。那少女终改了面皮子,极正经对薛凌道:“城里巡夜的多,遇上了盘查麻烦,还请姑娘辛苦些,若是嫌江府路远,楼上已备了雅间,我与伯伯卸个马车就来。”
这些人跟鬼怪志谈里的画皮鬼似的,换脸如翻书,薛凌也见怪不怪,道:“我不去江府,也不歇在此处,你们自便”。说着抖抖手去拎了剑即起身要下车。
江府对这结局也早早做了交代,故而少女未强留,只道:“姑娘还是早些回府上,这事儿才成了一半,大家总是要再商量商量。”
薛凌本不想理,又惦记起路上弓匕行事滴水不漏,换了她自己来,怕是不能如此面面俱到。京中这么大堆烂摊子,说不准以后还要做点啥,既不到跟江闳翻脸的时间点,多说句话也不会闪了舌头去,由此便应了声:“知道了。”
一下车瞬觉寒风更甚,看了下四周景象,离城门口不算太远,且是条主街。虽然江府的马车是两马并架,小巷子进不去,但那少女肯定也是对巡街的时间方位都了如指掌,不然不敢把马车大咧咧的停在这。
她抬手想摸手腕,提到一半处硬生生改了习惯,手伸到腰间,抓了一把剑鞘又飞快的松开,上头玉剑饰硌手,好像和平意也没多大差别。
孤独往往不是无人同行,而是你开始厌恶有人同行。
离了江府俩下人,薛凌仿佛更自在了些。一个人走着无需顾虑其他,手上寒铁壮胆,上天入地皆是易如反掌,如此片刻功夫,人就到了存善堂门外。
透过门缝张望进去,里头烛光看着还挺稳当,她才略松了口气。更让她觉得放松的是,这院子里和城中截然不同,半点血腥味也无,又恢复了往日清苦药味,苦的让人心安。
轻手轻脚挑了门栓,进到后院里,发现总跟在绿栀身后那少年扛了根棍子趴着脑袋坐在檐下。薛凌动作小,直走到身边咳了一声,人才猛地抬起头来,大喝:“是谁?”
看是薛凌,赶紧收了棍子站起来,讪讪道:“小,小姐,官府发告示说走了歹人,让各家各户都谨慎些。”
绿栀喊着“怎么了”小跑着从老李头房里窜出来,瞧见薛凌,先是一愣,紧接着后退了半步,又往房里缩回半个身子,躲躲闪闪不肯说话。
石头回头看她道:“没事儿,我刚才打瞌睡,没认出来。”
薛凌笑笑道:“你去睡吧,我瞧着就行。”
石头将棍子抬了抬道:“那不行,早间还有人来院儿里查了好一阵才走,李伯伯都吓着了”。说着又是叹气,无奈道:“这些天真是不太平。”
薛凌望向绿栀,后者又是摆手又是摇头,她便附和了一句“是啊,是不太平”。说完越过石头想去瞧瞧老李头什么模样。绿栀见得薛凌越来越近,干脆抢一步转了身,冲到房里坐在老李头床边低着头绞袖子。
老李头精气神似乎还不错,并没躺着,而是垫了软枕,靠床头坐着。本还在奇怪绿栀是怎么了,见薛凌进来,也就没多问,只喊了声“小少爷”,也垂下了目光盯着被子,恍若被子上镶了仙丹。
薛凌打量了一下屋里,窗口下炭盆虽只有巴掌大,但里头烧的正旺。这天不算太冷,屋里有个微微暖和气儿就极舒适,绿栀倒是很周到。桌上一只小泥炉也没歇着,陶锅子里熬的不知什么玩意,将沸未沸的样子,丝丝热气看的人很是缱绻。
她轻声道:“我有些话说与李伯伯,绿栀你不愿呆着就先回去睡吧。”
绿栀才听得薛凌喊她,就身子一惊,强装镇定的坐在那,听得薛凌如此说,巴不得起身就要走,但又怕老李头有个好歹,只能飞快瞟了一眼薛凌,又去瞧老李头,询问之意明显。
“快去睡吧,你这几天都没歇,累着了”。老李头说话这般慈祥,薛凌还从没见过。妈的她跟这老头呆了十几年,就不知道老李头会这么说话。
绿栀低着头,绕着薛凌走了几步,一出门就跟身后有鬼追着似的,门外石头“你怎么急成这样”清晰的传到房里。
薛凌笑笑也坐到床头,从怀里掏出些银票,一边抖一边道:“我要出趟远门,要许久才会回来。虽然有人看着这地儿,倒不担心出事儿,但是死过人……”。
死过人……这银票的面额是五百两,她一抖手掏出来两三张。倒不是没见过钱,只是这票子好像是从陶弘之那的盒子里摸出来的。
大额的银票并不好兑换成现银,苏府里头日常花销开出个五百也算顶天了。她当晚摸黑扯了几张,还真没注意到价值几何。这会一咕噜眼,想想那盒子里厚厚一叠,陶弘之还真是个土财主。
“死过人不吉利”,薛凌仅卡了一下,又飞快的将话补圆,也不顾那银票多与不多,塞老李头手上,继续道:“李伯伯不如换个地方,有人为难于你,就说替江府的二少爷瞧过病,认了亲的。”
老李头叹叹气,没接,却也没推回来还与薛凌,只是问:“你要去哪?”
薛凌一愣,这老头从来不过问她的事,尤其是这种情况下。突然讲这个,实有些意外,缩了手回来,道:“去该去的地方。”
老李头忽而挺直了脊梁,伸手过来拉着薛凌道:“算了。”
“小少爷,算了。”
就算了,就和他当年一样算了。所有事,都算了。人这一辈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好几十载,遇到什么都是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