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嗑南瓜子
第42章 予之
鲁文安还是牵着那匹马回了平城,见是他,居然也没人计较当日之事,爽快的开了城门道:“哟,回来了,爷叫你赶紧去。”
鲁文安瞪了他一眼没说话,顾不得这几天什么也没吃,满城找当天当值的那个守卒。找到之后一把抓住衣领把整个人提了起来:“你说了什么,他怎么不进来,你他娘的跟他说了什么?”
这安鱼,是霍爷征军来报名的。一直是个无名小卒,天天守城门,平常不见有什么脾气,谁都能欺负一把。此刻却双眼血红,脸上胡须杂乱,唾沫星子喷了人一脸。
吓得那个守卒直哆嗦:“我…我什么也没说啊。”
“你没说他为什么不进来,你说了什么,你对他说了什么”。鲁文安脑子开始不清醒,他的崽子怎么会到了平城门下不进来。这群烂人日常就口无遮拦,一定是他们把崽子怎么了。
他握着手上剑,觉得自己废了多年的左手都有了灼热。突然自己后脑勺被什么东西狠敲了一下,再醒来时,就已经被五花大绑在牢里木架子上。
这个牢,他也熟悉,以前基本空着没啥用,没成想今儿自己进来了。
平城早就是霍家的地儿,但已不复当年薛弋寒在时之地位。霍家将主要守军力量后撤至宁城,此处不过就是个看胡族动向的地头。
固以常驻在这的,只是霍家旁系霍悭,因官位只是个节度使,下属日常干脆就称了爷,此刻正坐在鲁文安面前笑着瞧他:“你在等谁?”
鲁文安动了动,才发现身上湿透,显然是被泼醒的,也不惧:“我在等我儿子。”
霍悭拿起旁边鞭子晃了晃:“当真?”
“当然是真的,我等了他快两年了。”
鞭柄伸到了鲁文安下巴上:“你叫安鱼,两年前征军来的,一直是个看城墙的,哪来的武艺。”
鲁文安谎话编了两年,早就在心中默念了千百遍,此刻气都不带喘的:“我是个猎户,自小就会些拳脚,后来左胳膊被狼叼了,又当了铁匠替人打重剑,天天练。”
“哦,所以你来这等你儿子?”
“三年前薛弋寒造反,胡人打过来,我老婆儿子都被掳走了。我想我儿子,这座城里不许留平民,我没得办法,爷,我太想我儿子了,我就那么一个儿子,我看着离去的背影像他。爷,我不是有意伤人”。此话半真半假,鲁文安说的情急处,拼命挣扎着,任凭绳子深深勒进肉里。
霍悭一时间反倒摸不准了,他不是第一次审人,自然知道真话和假话的区别,看着面前安鱼的神态,实在不像在撒谎。
“你儿子?你儿子张弓射了城上令旗,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鲁文安愣了一下,他当日是听说有人对城墙上射了一箭,但一看背影像薛凌,马上把这事儿忘了个干净。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只得讪讪道:“这个小的不知…小的,已经三年没见过我儿子了。”
霍悭也跟着愣了一下,他原以为安鱼又什么新说辞,没想到此人就直接说不知道,更让他分不清真假。思索了一下,丢了鞭子:“行吧,我去查查,若是真的,你也有几分本事,当个卒子可惜了。不过,若是假的,想死怕都没那么容易。”
“谢谢霍爷,谢谢霍爷,爷,小的求你,若他再来,你让我去看看他,你让我去,我就这么一个儿子,小的愿意给你当牛做马”。鲁文安还在絮叨。
霍悭走出牢门,皱了一下眉。安鱼这个人,说的如果不是真的,那就是演戏太好。这种人用刑估摸着也问不出什么东西,干脆关两天放出来多留意着,没准还能把那人再引过来。是鬼还是神,到时候就知道了。
霍悭又去询问了一下这两年鲁文安的日常,发现此人没啥其他异动,还真是就只喜欢趴在城墙上看。可惜运气实在不咋地,不管当时来的人是不是他儿子,他刚好去撒尿了。想去追,又被守卫拦了一把,毛也没抓着一根。
如此过了两日,霍悭就将鲁文安放了出来,说“身手当个守卒可惜了,跟在自个身边吧,已经交代了下面若有相似之人单独前来,就先放进来。”
鲁文安千恩万谢,跪在地上把头嗑的邦邦响,他彻底改了名字,从此被人唤作安鱼。
可惜他的崽子再也不会回来了。
鲁文安回平城时,薛凌正把马身上的鞍具缰绳等束缚全部解了下来,此时虽是冬季,不过马总能找到办法的。
“你去吧,此处无垠”。没什么生命不喜欢自由,马先是不可置信,转而狂喜,舔了几下薛凌,就撒开四蹄,逐渐消失在她视线里。
也不怪鲁文安怎么也找不到,他以为薛凌一定在平城周围,划着圆的来回搜寻,薛凌却狂奔了数百里到安城。
平安二城,原本双生并蒂,一个身后是宁城,一个是乌州。是薛家一手建来巩固西北,防战火绵延至梁朝境内。
三年前战起,最终由霍云旸挡住拓跋铣。魏塱却借口是西北守军过于集中,导致牵一发而动全身,最终兵败如山倒。固将平安二城划开,平城自宁城由霍家驻守,安城与乌州一线交于自己的嫡系沈元州。
理由说来义正言辞,无非也就是防着一家独大。
这其中,又尤其防着霍家。因此,日常军需,皆是走乌州线,再分到安城。平城所需,皆由安城按例三月一送。
这两座城,外面皆是胡族地头,却又有所不同。平城直走,应是鲜卑拓跋氏,安城却离羯族的部落较近。
目前胡族五部势力属鲜卑最大,但薛凌幼时常听,羯族最为凶残,这个民族不事农商,以放牧掠夺为生。
在安城城外数十公里处游荡了两三日,薛凌瞧见了好些羯族部落的帐篷,但都不是她想找的人。
直到昨日,方才遇见合适的。羯族人分散,身份多以帐顶装饰来区分,宝石蜜蜡等物堆叠层次越多,则身份越高。据说羯皇可以有九层之数。
薛凌找到的这个小族群,最华丽的那顶帐子,应该是个直系王子之类的玩意儿。
她把剑和银子埋到安城城外,换了一身毛皮料的衣服。又在身上沾满灰尘,连头发里都洒了一把泥土,才骑着马又回到了部落附近,然后赶走了马。
走到水源处,仰面重重的倒了下去。
如果她所料不错,很快就会有来取水的人发现她。
躺在地上,听着没人声走近,薛凌还有心情一根根往嘴里塞草根,那是她早上亲自挖来的,冬日里头的特别甜。
仔细瞧着,能瞧见她十指指甲盖都被一条紫色的纹路贯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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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予之
耳边是呼啸的风,地上冰霜也久久不散。好在身上羊皮的袄子十分厚实,并不觉得寒冷。
薛凌百无聊赖躺在地上,吃完了手上草根,又吹着薄薄的雾气玩,等雾散尽,又数着天上云朵。直到中午十分才听到远处有人声,站起来一看,三四个人正在那敲碎薄冰。
真是蠢啊,自己躺的地方才是最佳的取水点啊。薛凌一边想着,一边又揪了两把枯草合着泥水往自己脸上胡乱抹了几把,拎起那一包金锭玉珠之物往那几个人身边跑去。
跑了的近了,就踉跄栽倒在一个人脚下,包袱里东西跌出一地,晃花了几人的眼睛。
“带我…。回家………带我回家”。薛凌用羯语口齿不清的重复着这四个字,手抓住其中一人裤脚不放,指甲上一条紫色分外显眼。
她就会这一句羯语,小时候那个太傅老头会讲各种趣事,其中就包括羯族这个奇特的习俗。
传闻胡人五族在很远以前,内部争斗也十分严重。那时羯族尤其弱小,且由于其部落分散的原因,其族民经常被其他民族掳走。为了与部落之间的人表明身份,固以会用特有的一种红曲料在指甲上刺青,平时不会显现,只有用羯族密有的一种紫浆草水浸泡,刺青才会出现。
在动乱的年代,此法给予了大量羯族人被拯救的机会。在后续五部相对和平的时候,又被用于羯族细作暗语。
薛凌当时听的兴起,把那句羯语的“带我回家”学的活灵活现。转而拿去逗薛璃,还说哪天去偷点紫浆草,看看世上是不是真有这么神奇之物。
然而直到今天,她仍不认识红曲紫浆是什么鬼东西,指甲上那一线是几日前就用颜料一点点刺上去的,估计一泡水就得露馅。
几个人显然没料到突然窜出个人来,一脚把薛凌踢开。转而用羯语叽里呱啦说了一堆。
薛凌一句都听不懂,实在没什么办法,干脆又重复了几遍:“带我回家,带我回家”。然后假装晕了过去。
晕之前不忘把两只手都伸到那一堆散开的金玉之物中间。
然后就听见几个人窃窃私语,语气倒是能听出兴奋感,薛凌眯缝着眼看他们捡那些金银财宝。
终于有人咦了一声,抓起了薛凌的手。一个手指一个手指的翻看了好久,然后又是一阵听不懂的叽里呱啦。
薛凌躺在那,想着佛祖保佑,这玩意要灵啊。
还是有人拖起了她,抗在了背上。薛凌在背上晃晃悠悠的想:胡族高地位点的人,身边总会懂汉语的。这一大堆值钱的玩意儿,指甲上那条线,这几个傻子应该不会把她拖去哪个草丛丢了吧。
微微扭了一下手腕,感受到里面平意还在,心里惶恐才能微微缓解。
水源地自然离部落帐篷处不远,不消片刻就到了。薛凌偷偷瞧着几个人在几个篷子间绕来绕去,放下心来,应该是不会出什么乱子。
总算到了她先前看到的最华丽的那个帐篷,门口有侍卫把几人拦了下来,薛凌只得赶紧又装晕,接着被人扔在地上。听着几个人不知道说些什么玩意,然后十个手指又被摸了一遍就半天不见动静。
薛凌正纳闷,突然感觉自己人中处被什么东西猛刺了一下。她本就是装晕,更觉得疼痛难忍,赶紧睁开眼睛,眼泪止都止不住。
摸了摸人中,上面有血珠,只得暗骂一句:“真是蛮夷。掐一下就行啊。”
正兀自痛着,突然脖子上又一凉。定睛一看,有人把刀架在她脖子上,问了一句什么。她实在听不懂,只得把头抬起来离刀锋远点,继续惶恐的重复那句“带我回家。”
“汉人”?面前的人似乎颇为惊讶,用生硬的语气问。
羯族的长相太过明显,被看出来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我娘亲是羯人”。薛凌尽量让语气可怜一些,眼色飘忽的坐在地上。
面前的人脸上有了疑惑,也不知道是怀疑,还是根本听不懂。思索了片刻,拎起薛凌进了帐子。
帐内炭火熊熊,热气扑面而来。薛凌被拎到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人面前,又听得他们咕哝了几句。
少年人狐疑的看着薛凌:“你是羯人?”
听他讲的十分流离,薛凌长出了一口气,总算来了个说人话的。
她仍旧是那副怯生生的表情答道:“是的。”
少年围着她转了几圈,又仔细盯着她的脸,转而坐到一副狼头作装饰的椅子上,居高临下的看着薛凌:“我们族里哪有你这样发育不全的羔子,狼都不稀得吃。”
薛凌跪坐在地上,嗫喏到:“我娘亲是胡人”。反正她生下来也没见过老娘啥样子,先编一句是一句吧。
少年又站了起来走到薛凌面前,捏着薛凌脸抬起来左右仔细着看,眼里似乎颇为好奇:“杂种就长成这样了,好像完全是个汉人啊?”
拎薛凌进来那个人用羯语讲了一句什么,少年的神色变得凝重,看着薛凌不说话。
薛凌怕露馅,赶紧又加了一句:“娘亲,娘亲也只有一半羯族血统。”
“那就是杂种中的杂种了?怪不得”。少年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他用词刻薄,却没什么讽刺感,只是神态十分骄纵。仿佛自己讨论是牛羊牲畜。
但薛凌仍是有了些不快,把头低下去没说话。
少年却很雀跃,蹲下来问薛凌:“算了,你来做什么,还带着这么些东西。是偷了什么被赶出来了?你们这些杂种就是这样,贪恋中原富贵,被人瞧不起了,又想起草原的好。”
他话语里满满都是自豪与得意,听得薛凌一阵酸。曾几何时,她在平城也是这般风发无畏,背着薛弋寒口无遮拦。
眼前的少年并没想像中的那般凶恶,倒有点像还没长大的顽劣孩童。应该,十分好骗。
薛凌颤抖着道:“不是,他们害了娘亲。我想……我想偷他们的粮草。”
“粮草?谁的粮草。”
“就是安城的。”
“你这杂种,以为偷粮草是偷这玩意呢”?少年将刚刚从薛凌那堆东西里面的拿来的一颗夜明珠丢在地上。
这东西草原少见,可他也不怎么稀罕。不能吃,不能喝,给牧民都未必能换牛羊。也就拿去讨好一下其他部落的犊子玩意儿。不过他是羯皇最小的儿子,生下来就是老王妃的眼珠子,哪用的着讨好别人。
“我有安城的密道图。”
“你有……你有什么?”,少年一脸不可置信。
薛凌从袖子里扯出几张纸,她几天没洗澡,身上泥土又多。屋里气温高,身上早就出了汗。袄子捂着还好,这一扯,异样的味道熏得自己都有点眩晕。
少年似乎并不很关心粮草,连图都不看了,一把把她推开道:“你先去洗洗,什么杂种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