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兔眼迷离 第190章

作者:嗑南瓜子 标签: 古代言情

  薛凌摸索着书本,片刻将书合上递还给陶弘之道:“这问题我还真没想过,不过隐佛寺里有位高僧,哪天你得空去了,帮我也问问。”

  她沉默了半晌,想着要不要回去。炉上茶水又沸,陶弘之照旧新沏了一碗递到面前道:“腌的蜜饯近日刚好没了,好在……”

  “好在姑娘……今儿不嫌弃陶记东西粗陋。”

  薛凌捏了碗,陶弘之又道:“薛姑娘可有读过‘渔父’一文?”

  “昭明文。”

  “姑娘果然涉猎甚广”,陶弘之给自己也添了满碗,却并无要饮的意思,而是将捡了些地上层土放进杯子里道:“这茶水,姑娘觉得还能饮么。”

  薛凌瞧着他不答,陶弘之笑道:“陶某自作聪明了,薛……”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是这么意思吗,圣人曾言‘小子听之!清斯濯缨,浊斯濯足矣,自取之也’”。薛凌抢了陶弘之话头,换了语气,不复刚才随和。

  陶弘之赶紧正了脸色,道:“姑娘误会,我只是……”

  “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

  “薛姑娘,湘流水寒,江鱼齿利,何苦呢。”

  “你以为我要做跳江的屈原?”,薛凌顿了顿,冷道:“沧浪水清,我就濯缨,沧浪水浊,我就淘尽沙石,但得其果,绝了这浪也无妨。湘留水寒,就让他绝于世,江鱼齿冷,就从此灭于天。”

  她起身,看着陶弘之道:“你濯你的足,我簪我的缨”,说罢碗中茶水饮尽,向陶弘之施了一礼,转身往门外走。

  陶弘之急着站起来一边追着一边低声喊:“薛姑娘”,想是怕太晚了给人听见。薛凌在门口站定背对着问:“何事?”

  “你可有想过,沧浪一绝,那些只想濯足的人,就没个活头了。这世间芸芸万千,有几个是像薛姑娘一般头顶簪缨的?”

  “那他们想过我的活头吗?还是说”,薛凌回头看陶弘之,问的极认真:“你觉得我该死?”

  “薛姑娘,我不是这个意思……”陶弘之要再答,薛凌一个纵身,人就上了墙,等他追出来,什么也瞧不见了。

  薛宅的灯火还亮着,含焉也还没睡,薛凌都进了屋老久,隔壁才窸窸窣窣到门口,抖着嗓子问:“是谁。”她懒得答话,操起桌上笔筒砸过去,隔壁顿时安生了。

  申屠易天都大亮了才回来,挑着两筐萝卜汗涔涔的出现在院里。薛凌听见动静开了门出去,还以为哪个摊贩不要命了。含焉随后开门,见是申屠易,冲在薛凌前头扑了上去。

  薛凌走下台阶一把将人拨到一旁,道:“我有些事交与你去办,非你不可,收拾东西,跟我一道儿出京,过了怀远关再分开走”。她等了大半个晚上,心里急的很,又道:“不收拾也行,路上要用再买。”

  申屠易先扶了含焉,将人拉到身后,才低声道:“进去说。”

  薛凌转身进屋,申屠易将含焉送回房再去,见她手里拿着一叠皮子在摆弄,下意识问:“这什么东西。”

  薛凌抽出一张展开来,在申屠易眼前扬了扬,路上说与你知。本来我是想让江府去送的,可那蠢狗如今什么都想要,我实在放心不下。

  “你去替我跑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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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9章 袍笏

  申屠易伸手拿了过来,上下翻面瞧的仔细,嘴里却道:“我替你跑一趟,我为的什么要替你跑一趟”?他并没瞧出个所以然来。一张摸不清什么牲畜的皮,都没切出个方正样,右下角盖了一枚印鉴样朱砂记,弯七倒八的认不出内容,就又扬手递还给薛凌。

  薛凌没接,反将自己手里剩下的塞过来,连同申屠易的手一同按他胸口上道:“这是羯族小王爷的正身印,我要找个人送到石亓本人手里去,你若是不愿意跑一趟,我也找不出旁人来。”

  她略沉吟,又道:“不过,我回来想了这些时候,又觉得送不送无关紧要,这天底下,尽是濯足之辈,死了倒干净。所以,你不愿意跑就罢了,留着擦个手也行。李阿牛回来了吗?”

  申屠易挣脱薛凌手,将一摞皮子尽数捏在手里道:“未曾与我同行,你一会鲜卑王,一会羯人爷,与我无关的事儿,我是不愿意冒险出去。可这个天底下怎么了,你说清楚点,我听不明白。”

  “那你非要跟着我去追姓霍的做什么,既然不愿意,就不要挡我的道儿。”

  “你说”,申屠易瞬间将一叠皮子扬了,张开右手举在薛凌眼前,道:“我为什么跟着你?”

  薛凌看着那四根手指在眼前晃了又晃,她说着要罢了,终还是低头将皮子一张张捡起来,想着不若自己先往羯人处跑一趟,再往宁城去。怕的就是去了要被缠住身,耽误时日,万一霍云旸真举了反旗,再想进那几座城,困难重重。就算他束手就擒,被魏塱抓了去,不能亲手刃之,总是遗憾。

  不过这些事且只是个担忧,不管如何这几张皮子得带在身上,出了怀远关是用是丢再作定论。她将皮子掸了掸灰,想放进行囊里,又觉得不妥,还是塞在了衣襟里。

  又对着申屠易道:“那你在京中万事小心,等霍家尘埃落定,苏凔就会出狱,你就不会有事了。”

  “等等,你送那玩意做什么”?看着薛凌拎了包袱要走,申屠易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薛凌停住脚步,突然难过的很,道:“你看,假如拓跋铣能不会吹灰将羯人拿下,又故布疑阵攻安城。实则他早知宁城将帅有异,备足兵马,趁虚从宁城一线南下。魏塱忌惮沈家趁此占据整个西北,肯定会派另外的主将去守城。”

  她压抑着心酸,幸灾乐祸般笑了一声,嘟囔道:“平城又要完了。”

  “那你作什么要我去,这么大的事儿”。申屠易骤然一惊,回正身子看着薛凌,厉声道。

  薛凌望着地面眨了眨眼,为的什么要申屠易去?

  她捏了捏剑柄,道:“你看,当初我说许了四座城给拓跋铣。只有你问过我,问我怎么敢许城给胡人。”

  “昨天我说我要去找拓跋铣,只有你问我去找他做什么。”

  她又将那几张皮子掏出来,道:“鹞子飞行极快,若是这一路畅通无阻,我昨儿给那几个鲜卑人的拓印,三天就能到拓跋铣手上。他知道我会杀了霍准,若当真对宁城一带起了心思,肯定会以最快的速度屠了羯人王族,然后立马调头攻梁。”

  “要去的话,这一路得走快些。如果我没记错,羯族的小王爷应该在安城里,就算不在,也不会离的太远”。薛凌抬头,再次将伸手将皮子递到申屠易面前。

  近日来朝堂上的动向,她一直分外上心,知道羯人有意送石亓到大梁为质,以换取梁在羯与鲜卑的战事中出兵援羯,这也是为什么霍家能上钩那么快的原因。

  而石亓此时还没动身来京,是因为大家都不想输了阵,只要拓跋铣一日没纵马过境,羯皇就不乐意让自己小儿子捏人手里。万一事态还有得回旋,真就五部一家了呢。

  所以石亓被放在安城处,至于哪个位置,城里还是城外,江家也不得而知。终归是不远罢了,等鲜卑与羯一打起来,就启程前往梁京。但得他过了乌州,质子的身份就坐实了,所以目前来说对梁与羯双方都算公平。

  薛凌一开始,还真打算让江府去干这活儿。她早早便有了这打算,原是要去复刻一枚石亓的印来,但是要造一枚赝品出来,着实不易。而且就算造出来了,她也不能保证二者严丝合缝的相同。

  倒是拓跋铣给了灵感,干脆就省了倒腾功夫,去寻了几方皮子来,将石亓的印盖了好些留着。只等霍家的事一了,就让江府的人带着往安城跑一趟。

  可这些天江府的表现,实在大大超出了她的预期。以至于薛凌近乎认定,江府会巴不得拓跋铣踏破平城。如此朝中才会派武将过去,江府和瑞王才有在幕后动手脚的可能性。

  与其让她赌江府会不会这么做,她宁愿赌申屠易愿不愿意跑这一趟。

  她看着眼前这个人,无比的心安。倒不是觉得申屠易肯定会去,而是她终于不用说半个字的假话了。她跟申屠易所讲句句属实,字字剖心。她站在这,苍天日月可鉴。

  她其实知道她为什么不愿意去跟江闳谈谈这事儿,她是怕江府万一不赞成,会千方百计的阻挠。她更怕在那些人面前讲这些家国大义,仿佛自己在江闳面前是个恶贯满盈的奸佞邪魔,却不自知的摇头晃脑喊着旁人忠君体国。

  她瞧着申屠易笑笑道:“其实我也懒得管那块破地了……只是……只是……”,她左右瞧瞧,只是什么,自己也说不上来。

  “薛凌”,申屠易低声道:“你会追回来的。”

  薛凌本是语塞,听见申屠易这般说,一时不知这人指的是什么,下意识道:“啊?”

  “有人偷了你的东西,你会追回来的。”

  “对,我回追回来的”。薛凌记起去年前往平城的路上,遇到申屠易,是给他说有人偷了自己东西,霎时明白他说的什么。同时把手上皮子给了申屠易道:“你先拿着,去跟含焉说一声,就走吧。”

  申屠易且没细问,接了随口道:“你既摸不准他究竟在何处,我要往哪送?”

  “等他老爹和兄长死了,你自然就知道他在何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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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0章 袍笏

  “我还得去找他老爹”?申屠易停了手上动作,瞧着薛凌狐疑着问,刚问完又回头往含焉屋里瞅,想是觉得自己声音太大怕吓着人,看完才低声道:“胡人的地头我从没去过,到时候找不着可怎么好。”

  薛凌被他的动作带着,下意识跟着往里看。她是最近疑心多了,总怕着出事,等回过神明白申屠易看的是含焉,略生了些不耐烦道:“我在路上与你细说,你先收拾了赶紧跟我走。”

  申屠易拉了她一把,凑到近处,轻声道:“你再等些时辰,江府特意让我带句话给你,过了巳时再出门,便可畅通无阻。”

  薛凌皱眉瞧了他片刻,道:“怎这般晚。”

  “这我就不清楚,你且自个儿瞧着,我去拾掇些”。申屠易又晃了晃一叠皮子,依着薛凌样塞进胸口。走出两步又回转来对薛凌道:“咱这一去不得大半月才能回来,你让含焉一个弱女子往哪活去。”

  薛凌本已甩了手,想出门采买些马上吃食顺便瞧瞧城里情况。昨晚回来乌漆嘛黑瞧不出个究竟,这会离巳时尚有一段时间,街上却该是行人熙攘了。

  她并不太担忧江府那头,也没有要去问现状的打算,只是想从巡逻衙役和来往百姓身上推测一点点魏塱的反应。更多的,是对那几个死人的反应。

  尤其是那个刘五,刘五爷。

  活生生的人死在自家院子里,颈上刀剑屠戮,能在京中闹出个什么动静来?

  听得申屠易问,只能收了脚,她有些奇怪的念头,却说不清是什么,像是嫉妒,又或者嫌弃,总之她瞧着申屠易道:“你跟那女人做了什么,你知不知道她以前是个什么?”

  “你说的什么话”,申屠易跳脚冲过来推了薛凌一掌,看她要倒又有点惊讶,赶紧拉扯了一下,上赶着两步站到半寸距离提溜着薛凌衣服咬牙道:“你说的什么狗屁话,她又不是自愿给人当畜生。”

  说完可能觉得自己失了分寸,缓缓松了手道:“你救她一命,她就愿意还你一命。你就当给自己积点德吧你,以后再别说这些浑话。”

  薛凌掸了掸衣上皱褶,笑道:“那极好,我就怕你不知道,日后翻了脸,再找我的不是。我就动了你手,可没动过你女人,咱可提前算明白了。我出去买些东西,稍后就回来,你赶早洗洗,还能抱着在床上滚一趟儿”。说罢她转身,后头申屠易“你”字只吐了个气,就换了个喘法,脚步声往含焉房里头走去。

  薛凌行至门口,一闭眼,是刘五爷磕头作揖的解释“夫人,身不由己。”

  她分不清了,她什么也分不清了。她分不清含焉身不由己,为何申屠易还能护的像命,刘五爷身不由己,到头来送了命。她分不清了,她分不清阎王和恶鬼,怎么同样龇牙咧嘴。

  她分不清自己,究竟算个什么东西。

  她定了心绪,往街外走了些,果然京中全程禁严。虽平日里的贩夫走卒也还在,却再不见以前闹哄哄的摩肩接踵样,连成群结队的人都少了好些,大多是神色匆匆,低着脑袋走的飞快。

  御林卫一队跟着一队,离的极近,有个风吹草动,立马就围了上去。薛凌学着众人样提了一包点心,在两三条主街上走马观花溜达了个来回,并没看见什么地方贴着出了人命的告示。

  当晚江府一直有人暗中跟着,她是知道的,事后有人处理也是意料之中。只是皇帝眼皮子底下死了这么多人,她以为总要有个说辞出来。

  没有,什么也没有。

  一如当年薛宋两家事,她以为总有一两句公正的声音发出来。

  没有,什么也没有。

  她既庆幸江府做的妥帖,半点波澜都没起,又惶恐于这些事原是如此轻而易举,半点波澜都没起。

  妨我者,杀之,原是一件十分顺手的事。

  她回了薛宅,申屠易已装好了行囊,听见院门响即冲了出来,见是薛凌才将手上紧握的刀放松了些,上前道:“外头如何。”

  薛凌一边往屋里走着,一边道:“一切正常,快巳时了,走吧,还得去挑两匹好马。”

  “谁守着这?”

  “江府瞧着呢,你宽慰她两句便罢了。”

  “多带些面粉上,脸上的疤……一日得用好些才能糊上”。申屠易道。他前些天缩在薛宅里不肯出门,更多是因为无人庇护,容易胆怯。和江府走了一趟发现所谓的通缉也不过如此,与薛凌说起来就不甚郑重,语间停滞许是念及那道疤的来源。

  薛凌到看的开,随口答了是,进到屋里将包袱拎出来,转身进了侧屋。又混不顾申屠易警告的目光,直直走到含焉面前道:“你放些银子在手上,若我们回来的晚,若有什么事要人帮忙,就在正午往院门外走。谁出来拦住你,就只管吩咐他去,别的一概不要搭理就好了。”

  含焉戚戚接过银票,看了申屠易一眼,见他点头,才低着头来对着薛凌道:“那你们路上可千万小心……我……”她抬头要再说,瞧见薛凌已出了门,申屠易过来扶了一下肩膀道:“且安心带着,等我回来,就寻处宅子,光明正大过日子去”。说罢跟在了薛凌身后。

  京中最大马市在城南,二人正走着。人还没到,忽大街上所有人往城北处呼啸而去,挤的薛凌一个趔侧。站稳了瞧着那人走了老远,才脸色极不善的转了身,再要走,旁边申屠易低声道:“巳时了。”

  薛凌脚步微顿,接走往前,脑袋却是抬了稍许看天,差不多是巳时了。她貌若随口道:“怎么,又走北城门?”

  申屠易道:“这我可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