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兔眼迷离 第258章

作者:嗑南瓜子 标签: 古代言情

  江玉枫与苏姈如对视一眼,齐齐对大夫道了谢,遣了下人跟着去开药,二人就此道了别。但得薛凌不是顽疾难愈,就无需太过操心。

  忧思甚重也是常理,毕竟存善堂死了个老头么。薛凌在京中素无亲友,突逢长者长辞,哀怮在所难免。至于惊吓,江玉枫与苏姈如皆不以为意,大夫之言,到底不是金科玉律。

  天底下,有什么事能吓到薛家的小少爷?

  ------------

第621章 庭前月

  薛凌就此沉沉睡去,两三日仍喊着不愿出门,吃喝都用的少。细思量,老李头死了,她又淋了秋雨,今日接连奔波殚心,多半是染恙,江府里依着规矩请家养大夫一日三次过来问安,别的就再没了。

  薛璃闻说此事,倒也求见了好几回想探探,都被薛凌回绝了去,江玉枫就更是无从说起。遣弓匕跑了两趟,也只得了个和大夫一样的说辞,困乏倦怠,不想下床。

  唯含焉同住在一处,进进出出的瞧了好几回,却也没瞧出个究竟,只看见薛凌大多时候都是披了件外衫静静坐在桌前,手中狼毫已有渐干的样子,显是好久没落笔。

  与她说两句话,都像是咬牙强撑了气力,截然一貌若病入膏肓。终归含焉不是个大夫,除了叹两口气要薛凌保重之外,也别无他法。院里笑语一并跟着歇了,几个丫鬟小心翼翼,间或陪着含焉长吁短叹。

  草隙里螟虫声一晚哀过一晚,八月将尽,离立冬不远了。

  薛凌歇着的这几日,驸马府里又没了几个婢女,又添了几个婢女。大户人家里头买卖进放都是常事,有了薄薄的一张契文,人口跟个牲畜也无甚差别,是而添几头牲口根本算不得什么奇闻。

  倒是这一批新买的婢女里,有个叫韭苗的颇得永乐公主喜爱,进府后日日跟在身后,据说吃饭睡觉都要陪着。

  如此寂寂消沉了七八日,凭得外头地动山摇,都没人能将薛凌叫出去。直到九月初四午后,弓匕与往日一样,恭恭敬敬进来说是要替少爷探望表小姐病体。

  下人不敢得罪薛凌,仍是一口回绝,弓匕却再没退去,极为无礼推门而入。含焉一直在外头守着,见旁人不拉住弓匕,自己上前畏缩着喝斥道:“你怎么敢这样?”

  弓匕赔笑道:“姚姑娘勿怪,在下有急事要与小姐商议。”

  里头薛凌在椅子上头些许来,停了片刻,漠然道:“算了,让他进来”,说罢又将头埋了回去。

  含焉瞧了眼弓匕依言退去,弓匕轻脚进到里头,躬身问好,看见薛凌是在把玩个极精巧的盒子。恰逢下午阳光从窗边斜进来,能看到上头有轻微油润光泽,应是人手长久抚摸,沾了汗渍造成的。

  薛家的小姐由来不爱玩什么物件,却对这么个盒子如此上心,狐疑使他不自觉多瞧了一眼,这才抬头笑着道:“小姐可好些了,少爷也挂念的很。”

  薛凌还抱着那盒子没撒手,却是抬了头对着弓匕道:“有什么事,说吧,是黄家老爷子去了么?”

  看薛凌气色极差,弓匕稍愣了一下。近几日薛家小姐什么模样,谁也没见过。但大夫说的只是忧思过重,心病非身病,反倒不要紧了去,府上又是各种山珍名材堆着养,怎看着比往日还严重了些。

  他不敢怠慢,道:“小姐气色差得很,这是怎么了?可要换个大夫来看看。”

  薛凌轻笑一声,精神仿佛回来些,站起来故作开怀道:“无妨,我这几日有些事没想透而已,如何,是黄家的老爷子去了么?”说完往左边堂内边走边道:“过来坐着说吧。”

  弓匕没立即跟上,反是目光不由自主看到了薛凌手上,那个盒子,薛小姐还抓得老实。瞧了少卿,这才迈步走到外屋桌前。

  施了礼正打算表示自己站着说话就行,惊见比盘古开天辟地还要破天荒的头一遭,薛家小姐居然给人斟了茶水,又温声喊他“坐”。

  弓匕看杯子里水面还在微微荡漾,一时忘了推辞,听着话就坐到了薛凌对面,去拿杯子时手都止不住有点哆嗦。

  薛凌并没觉得有何处不妥,她在平城那些年是少见外人,更不曾做过宴客待人这些杂事,天生的高高在上,确然没养成个奉茶添水的习惯。

  这些年也没谁苛责她去,却不知作何,今儿个,随手的很,毫无来由一般,她就自认低了众人一等……

  弓匕瞧薛凌坐着一手请茶,左手还捏着那盒子不放,撇开黄家事不提,逗趣问了句道:“小姐匣子里是何稀罕物,看您一直抱着。阴木久触易生瘴气,不若小人另给您换一个。”

  薛凌面色稍微舒缓,随手将盒子掷到桌上道:“倒也用不着,我前儿回去,寻着一件父亲旧物,睹物思人,凭添伤感而已,见笑了。”

  弓匕恍然大悟,好似将近日来薛凌抱恙的缘由也找着了。当下安慰道:“追古怀先,人之常情,但薛将军若在天有灵,必是不舍小姐您伤及自身。”

  薛凌瞧着他,将嘴角弯的幅度颇大,算是承了情,道:“你家少爷总不是让你来当大夫的吧。”

  弓匕赔笑压低了些声音道:“黄老爷子快不行了。”

  “快不行了?”

  “须臾之间。少爷让我来与小姐说一声,小姐要寻的人,怕不是会比预料之中要出现的更早一些。若是小姐身子欠佳,是否需要江府再另作安排。”

  “提前出现”,薛凌轻声念叨着,目光又瞥到那盒子上,道:“我自回京,便听得说黄老爷子快不行了,可这个不行拖了快两月,还一直行着。你今儿来说不行,能确定么。”

  “公主去探望过了,老爷子身体,是真不行了。”

  薛凌眉毛跟着一簇,看来是永乐公主把话带到了,却没登时吓死黄续昼,不过估摸着吓的不轻,江府又一直在留意黄家动向,这才来说人不行了。

  薛凌道:“那看来是真不行了,我找的人如何要提前出现,莫不是老爷子心愿未了,不肯闭眼?”

  “人非草木,总是有所惦记。”

  这话的意思就是黄续昼临死之前想见见黄旭尧,薛凌眯缝着眼睛,那些失去的气力又一丝一丝回到身上。那老不死缠绵病榻数月,不见得去寻人。唯有最后一刻才去找,想必黄旭尧藏身之地离京中并不远。

  平城白骨成野,皇城红粉生香。不知黄旭尧这些年过的是如何裘马声色,纸醉金迷。这些人,分明早成鬼魅,却还在人世享尽荣华,恣意横行。

  我愿以身为无间,换从此宇内澄清。

  ------------

第622章 庭前月

  薛凌伸手将桌上盒子揽在怀里,道:“那且让你家少爷继续盯着吧,一旦出现了,就知会我一声。我这边并无大碍,随时奉陪。”

  弓匕目光跟着在那盒子上一晃,薛弋寒当年死的又急又蹊跷,京中薛家被所谓流民抄了家,木头都没剩几截好的,薛小姐上哪去弄了个遗物?

  不过这念头也就转瞬而已,他起身告了退,让薛凌安生休养,外头的事情一概有人盯着。薛凌指尖在盒子上轻点了两下,抬眼与他笑着道:“你去吧,我自有分寸。”

  这态度温和且带着姑娘家娴雅,弓匕却莫名嘴角抽抽。小跑出好几步仍觉哪里不对,却又兀自按压心里揣测,只当薛凌是近日病的厉害,实在没力气张扬,妇人确然还是这般柔弱乖顺更讨喜,以至于他有些恶意的巴不得这薛家姑娘长长久久病下去才好。

  既然黄续昼没死,其实也不见得就需要他如此急惶惶非得闯进来告知薛凌。人死了,也还有停灵丧仪一大摊子事儿要办,并非立马就入了土去。所以江玉枫将人遣过来,无非还是非要瞧瞧薛凌是个什么情况。

  薛凌自己也心里清楚,只是再无被人揣测算计的那种不喜和抗拒,反摸着盒子自忱躲了这么些日子,难免江玉枫心急。再是意气,也是要有个交代的。

  四下无人,她将盒子打开,怔怔看了片刻,方将半枚卧虎收进袖口里,盒子随手搁在了桌上。又起身回了寝居,唤来丫鬟梳洗捡了套干净常衣穿着出了院。

  先往江玉枫书房走了一遭,二人寥寥数句,江府在黄家那头各门口都放了人,便是只可疑的苍蝇飞进去,亦会回来报。即便黄旭尧另辟蹊径,也不甚要紧,永乐公主与黄承宣皆去了黄家侍疾。

  如此薛凌方知,恶事并没让永乐公主去做,倒非不信任,只是江府对这公主的性子十分担忧,借着苏姈如的手,往驸马府塞了几个听话的丫鬟去。

  前儿个去探黄老爷子病体时,永乐公主难得赏脸作陪,还与黄承宣一道儿在黄老爷子病榻前守了小半个钟,说了不少晚辈的敬尊惦念。

  刚出了外屋,瞧见耳上坠子掉了一颗,黄承宣回身要去捡,却被永乐公主拉住,让个丫鬟回去拿。

  里屋躺着黄续昼静养,外屋是好几个大夫晨昏不休的守着一刻一查,院里还有好些丫鬟小厮随时等着听唤。自落水之后,永乐公主怕见生人,尤其是好几位大夫都是宫里御医,拉扯着黄承宣不离身,他并未起疑,反将永乐公主的手握的更紧了些。

  孰料那丫鬟进去之后就是一声尖叫,说是黄老爷子呕血,众人呼啦一瞬围到里面,果见黄续昼下半张脸斑斑点点尽是猩红。血迹蜿蜒至脖颈,唇边还有些腐臭肉块,显是躺着起不来,力道又小,腹里恶龊不能吐远,便尽数涂在脸上。

  为首的御医顾不得脏污,一手搭了脉,又听见黄续昼脖子间呼噜噜一口气出不来,眼瞧着脸上由灰白转青紫,看着马上就要死,连呼了两声“不应该啊。”

  七手八脚将秽物吸了出来,黄续昼又陷入沉睡里,并未有片刻睁眼过。几个大夫抹了抹细汗,对着赶来的黄靖愢道:“黄大人的病,小黄大人也是……下官就不多做缀言了。”

  黄靖愢看着床上黄续昼已然油尽灯枯的样子,一把抓着大夫的领口处想要发作,却是按下怒气,压着步子将人拖到外屋才问:“不是说还有个月余可养吗,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就这样了?”

  御医唯唯诺诺,黄家老爷子是年迈致五脏生疾,根本就无药可救。大夫能做的,就是尽可能的让体内血肉腐化的速度慢一点,再慢一点。

  可这个慢,只能衰减,并不能消亡。

  得益于皇宫各种天灵地宝,黄老爷子又日日躺着,保到现在已是跟阎王爷抢人,至于那月余之说,倒也全非安抚黄靖愢。

  看老爷子的状态,说是能养月余,倒不如说能熬月余。然常人还有旦夕祸福,黄老爷子要突然去享福,谁也拦不住啊。

  好说歹说的平息了黄靖愢悲伤,又往里头查看了一回,几个大夫齐齐摆手,说老爷子是真不行了,又有实诚的相劝:“黄大人是高寿,与其困于床榻俗体,小黄大人莫不如让他老人家痛痛快快,驾鹤去吧。”

  周遭附和者众,千里终须别,这就,去了吧。

  黄靖愢垂头算是默认,黄家另几位也不再言语。商议着大夫就撤了,只留下两位力求让黄续昼最后的光阴舒适些。

  黄承宣是晚辈,无声的长叹之后眼眶已红,并没瞧见永乐公主在一侧,不是寻常对着人多畏惧,而是极自然的轻抚了一下那只空荡荡的耳垂,慵懒里透着高贵,极不合时宜,却十分合乎一个公主该有的做派。

  而那个捡耳坠的丫鬟站在门外,垂头与众丫鬟家丁一样作隐隐哭泣。主家病了,下人应当要比死了爹妈更悲伤一些。

  薛凌让永乐公主问的那句话,并没有原封不动的传到黄续昼的耳里。到底这些天她没仔细思索过话术,在驸马府时也没机会详细商议。

  江府遣过去的人,对诛心这种事可能也更擅长些。丫鬟附在黄续昼耳边,说的是:"霍准全家都被皇帝砍了,你怎么还不死?

  你现在死了,可以留个全尸。"

  防着黄续昼熟睡听不见,她捏着那枚耳坠在床边摸索时不重不轻的摇晃了两下。力道既能保证将人推醒,又不至于让人痛苦叫出声。

  说完她就退到了一侧,看黄续昼好似没啥反应,还以为是不起作用,正想着要不要再说两句,黄续昼胸口起伏,腥臭气喷薄而出。

  其实用不着她喊,外头大夫已经听见了动静,心知不妙在往里走,不过小丫鬟遇见这种事,是该恰到好处的惊叫出声才行。

  黄承宣拉着永乐公主返回,下人亦急急去传黄家的人,这便儿孙婆媳都聚到了这里。

  ------------

第623章 庭前月

  原说是当晚就得给老爷子点灯,许是回光返照,过了几个钟头,黄续昼竟勉强睁了眼。一番折腾后将众人遣退,独独留下了黄靖愢一人约莫有大半个钟头。

  这里间说了些什么,就无从得知。而黄靖愢出来后,老爷子虽仍旧神智不甚清明,却比这段时间来都好,还饮了小半碗参汤。

  御医一瞧,这是大限将至,只道快则一日,慢则两日,老爷子必去无疑,人世间,实在是找不出什么法子了。

  说着话,宫里头来了位公公,不知是又送了什么灵丹妙药,将精气神养得更优了些。黄承宣既攀了皇家金枝,不便在黄家侍夜,当日下午与永乐公主离去。待到第三日,黄靖愢着人催他快马过去,尤其交代要带着永乐公主一道儿。

  再说江府的暗卫瞧着黄家宅子里哭戚戚吵嚷嚷一团乱哄哄,高僧主持全到了。白灯笼也已经糊好了摆在屋里,就等主家往大门口挂,想来这回黄老爷子那口气,是当真续不上了。

  续昼续昼,夜就是夜,续什么昼?

  薛凌这段时间躲的实在久了些,不过自宁城那一趟回来,江玉枫瞧她其实多有疲惫之相,虽有好奇,倒也没太强求。

  直到这会黄老爷子真不行了,才让弓匕闯了进去。查探情况也是属实,另一头,黄旭尧可能当真会提前出现。薛凌对此人究竟作何打算,他倒是能猜到一二,但具体如何,自然还是商议过为佳。

  如此交代完黄府那头的情况,薛凌不时懒懒只言片语算是回应,并没多问。江玉枫只说黄府里近两日有下人动向可疑,却还没明确看到黄旭尧出现,并非当务之急。

  二人说着话间,黄府那头高悬的愁云惨雾已经彻底砸了下来。黄续昼开始惊厥失控,双眼翻白。好在久病之人根本毫无力气,御医轻手就能按住他,屋里孝子贤孙已经跪倒在地,这架势,黄续昼不死都对不起一地膝盖。

  永乐公主为君,黄续昼是死是活都受不起她的大礼,自是站于最末侧,有轻微心悸。她过来是礼仪伦常,但是黄家的人特意交代请她过来,免不得她有些担忧事情露馅。

  众生各相不表,御医九牛二虎之力又安抚住了黄续昼一回,心里头直念叨老爷子赶紧去吧,不要给自个儿出难题了,孰料黄续昼就是不肯撒手,还虚弱凄切的喊“靖儿。”

  黄靖愢就站在床前,一抹眼泪凑到黄旭昼嘴边,道:“爹,我在我在,您还有什么事要交代?”

  估计是耳朵亦不太好使了,黄续昼又喊了两声,艰难睁开一条眼缝看见有个人影在眼前,这才道:“靖儿。”

  黄靖愢又拼命点头答应道:“爹,我在”。几个黄家兄弟一并围了上来,齐齐喊“爹”。黄承宣亦起身上前了两步。

  黄续昼艰难的蠕动着嘴唇,众人听了半晌才拼凑出完整句子,黄续昼问的是:“靖儿,你是皇帝的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