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嗑南瓜子
自那日与呼延巾同回了鲜卑,石亓一直住在此处,不适感一日比一日深。说来他在梁人那头的时候,都没这么不适。
大抵是因为汉就是汉,胡就是胡,哪头都各有各的好。唯独鲜卑这里,胡里夹着汉,汉里夹着胡,初衷估摸着是想取两方之长,最终却得了个不伦不类。
、
从霍云旸死后到现在为止,数日只差便有足足一月。有了石亓这张王牌在手,鲜卑人又是早有准备。所谓五部一家,倾鲜卑之全力,救羯族于存亡所到之处,羯族部落无不群情激奋,誓要梁血债血偿。
拓跋铣趁此机会,召集余下几部尽数到王都议事,软硬兼施,终于在明面上将整个草原收入囊中。安抚好羯族后,又马不停蹄往各族遣派亲信,名为互通,实则干政。倒也有俩领头的瞧出不对,可惜势单力薄,鲜卑大军过去,人马不剩。
现映在火光里的,已经是草原整幅舆图了,汉人平安二城往北,直至万里黑水不可渡,其余人迹所至,皆是他拓跋铣囊中之物。
当底下人来报最后一个部落称臣,哈哈大笑之后拓跋铣立即着人去请石亓过来。一碗烈酒下肚,愈觉意气风发,他能清楚的知道自己为什么寻石亓过来。
喜悦啊,和魏塱面对霍云婉一样的喜悦。
他想自己功盖千秋,智过万载,世间蠢货都被自己玩弄于股掌之上,这是何等喜悦,偏偏这种喜悦不得与人言。
分明他觉得活人血肉滋味甚美,却不得不装作流两行清泪说死的凄惨。精妙好计无人赏,绝伦权谋少人知,就像是什么堵住了心头,万般畅快发不出来。
得有什么东西来褒奖,来夸耀,来满足他刀指中原的豪气。是他想要这个天下,才不是什么忍无可忍为了公平正义仇恨去拿这个天下。后者有着欲拒还迎的娘们扭捏,又带着汉人巧立名目的虚伪。
他不是,他不喜欢,或者谁都不喜欢,只是谁都不能说。
门外在下雪,石亓有推辞的底气,他知道拓跋铣至少一年半载内不会拿他怎样。不过他并未推辞,下人话音未落,便立即起身跟着到了拓跋铣房里。
二人寒暄之后,石亓衷心夸了拓跋铣。他不是薛凌,所以甚识时务,也知道骄矜无益,虽没刻意恭维,住了这些时日,却从没与拓跋铣有过难看。
拓跋铣亦知石亓所想,但毫不在意,仍高谈阔论自己的雄图霸业。他觉得或许石亓能真心臣服于自己,大家一起入主中原,到时候羯族也会有良田万亩。
五部之间过去也常有纷争,真要深究,估计哪部之间都要世仇,哪有什么消不去的过往呢,还不就是利不到位。而今草原安定,中原可待,是要两个死人,还是要大好河山无限?
何况,假以时日,石亓定能知道死了父老兄弟的好。不死,羯族那么大片地,轮的到他继位?
拓跋铣喝的也有些多,不过胡人冬天本就靠烈酒驱,他酒量颇好,仅有些兴奋,并未醉意上头,甚至于这兴奋也未必是因为饮酒。
石亓不怒不恼,偶尔附和两声,待拓跋铣壮志豪情说完,才道:“你说过事成之后,就将我父兄的尸首还给我,他们在哪?”
拓跋铣打了个酒嗝,这茬事他说过吗?歪着脑袋想了几秒,随即对着石亓挥手道:“还你还你。”
说没说过其实不要紧,当日砍了那老东西和小东西后,恐尸身有用,没立即剁了喂鹰。石亓一回即开口讨要,大事未定,他大概是应过的。
更主要的是天寒地冻,人丢出去就是块石头,少有出来寻食的野物也无处下嘴,妥妥存到明年开春不是个事。
不过既交代了下去,想必底下人应该找了个好地儿放着,劝了石亓不急,天明再去,拓跋铣意犹未尽,言辞恳切说汉人有句古话,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人多瞧不上旁人道貌,又在某处拼命模仿旁人。
石亓依声答是,胡人无入土的说法,真讨了来,不过也就是拓跋铣的处理手段,待来年开春,丢去哪片野花茂盛的原子上,等天鹰来食。
但还是该要回来,他未曾见得生前最后一面,死了见见也是好的。
门外寒风呼啸,粗劣的方窗望出去,天际一片漆黑,偶尔近处两三片大雪团飘过,拉出模糊的残白。每逢这种时候,他都有难以言喻的罪恶念头。
他想,拓跋铣是对的。
胡人汉人,是梁人的说法,草原上,称梁为南,自称为北。
他很怀念梁人繁华京城,来了鲜卑王都尤甚。细想又好像不是怀念其繁华,也未怀念个中某谁,他只是格外怀念南人夜半更声。
黄金白璧不足贵,唯惜芳华去不回。
好像在南人的文化里,时间格外重要,白日有漏,黑夜有更。不管什么时候,你总能知道今夕何日,此刻何时。
草原上倒也有些计时的小玩意,不过追根溯源,都是汉人那边来的。且大多仅用在部落之间赛事上当个凭证,很少有胡人会数着时间过日子。
白天尚能看着太阳辨别个大概,盛夏季节人席地而躺,也有看着月亮推算天明,可到了冬日,浓云遮天,人躲在帐子里,什么也瞧不见,就完全不知梦醒是何时。
以往不觉滋味,而今午夜难寐时,就总想知道天还有多久亮。
------------
第646章 庭前月
若是原子上也有打更人就好了,这样等待就不会漫无目的,至少有一缕曦光可盼。
说来默契,他与拓跋铣竟不约而同从未提过薛凌此人。拓跋铣志得意满,却没问问石亓如何与薛弋寒的女儿有过节。石亓满心杀机,却也丝毫没打探拓跋铣究竟如何和那杂种扯上了关系。
刚来时没问,现在,他还是没问。
终得了拓跋铣尽兴,拍过石亓肩膀让他回去歇着。石亓从漠然里回神,看碗中酒未尽,端起饮了一大口,剩余些许便从边缘处倒进了炭盆里。
酒虽助火势,却不长久,顷刻归于寻常。只是烈酒大多浊,想是里头草叶粮食没滤干净,烧过之后一缕青烟经久不散,缭绕至长春宫里,迷了一室佛眼。
霍云婉近日睡的多不安生,但三更中还没躺下仍是让宫里嫲嫲有些心急。仗着身份亲近,催了两三回,仍不见皇后就寝,唉声叹气愁着是不是得去请太医来瞧瞧。
可底下人终不敢自作主张,只吩咐小厨房人参红枣茶要时时煨着,这东西养血补气,最适合娘娘夜里少眠多梦。
小宫女抵挡着困意,半闭着眼睛蹲在炉子旁缓缓摇着扇子控制火候,时不时将手也凑上去贪图些许暖意。冷了冷了,但今年后宫事多,赶上皇后似废未废,没人主事,耽误冬衣迟了。往年九月初,就该发下来的。
蒲团前的长明灯火苗渐微,嫲嫲又来劝了一回,霍云婉方解了衣带依言躺在床上。白日里弓匕传的消息实在叫她太过惊喜,除却兵符本身至关重要,她更喜薛凌居然主动将东西拿出来,还开诚布公说是假冒的。
倒也有一瞬的念头怀疑是谎话,薛弋寒女儿有个真的也不稀奇。但是当年薛弋寒连自己儿子都能卖,半块兵符肯定不会藏着。
而不管是魏塱,还是霍家的老东西,这两方只要知道兵符在薛凌身上,掘地三尺都要将人寻出来,怎么可能一具辨别不得的焦尸了事。
也不知这假与真有几分相似,偏偏又没个实物可看,这便格外抓心。翻来覆去念想着怎么也不能入睡,这厢纵强闭着眼睛,脑子还是忍不住乱猜。
虽然十五转眼又到,她已交代逸白务必要让薛凌亲自来一趟。可惜兵符这东西,霍云婉是真没见过。没见过左不要紧,要紧的是右边的她也没见过。即便薛凌手里那半块是真的,另外半块要弄个假的也是无从下手。
另来逸白还带了黄旭尧死讯,也算是意外之喜。若薛凌不动声色就将人杀了,霍云婉多半会猜她复仇心切。但薛凌既特意让逸白问个早晚之分,霍云婉聪慧如斯,岂会不知她别有用意。
黄旭尧,黄旭尧,那用意也只能是黄家头上了。
薛家姑娘学东西很快啊,霍云婉想。她借着魏塱忧痛上头赶紧下了一步棋,那边薛凌就忙不迭趁此机会落了子,就是不知道黄旭尧之死能翻出什么来。
这些事都只得思量,却又得不出结果,全然没个对策,可不就是彻夜难眠。不怪她明明闭了眼,漆黑里头却还是走马观花一般,但见五光十色,但具体是什么景象,什么都辨别不了。
霍云婉晃了晃脑袋,轻叹了声气劝着自己先放放。翻身过去,是雪娘子惊恐扶了自己肚子。
月份越大,胎儿越是闹腾。且大概真有母子连心的说法,近日事多,她便觉得腹中动静也跟着多了起来。
白日里也就罢了,晚上好不容易睡了,不知何时被个小脚踹醒,人下意识要立马起身,又赶紧放慢动作。运气好,一夜一两次,运气不好,她好像就没睡着过,每次刚迷糊了,肚子里人立即不乐意。
初初知道有孕时,也曾不适难忍,或眩晕或呕吐。可那时皇宠正盛,后宫安宁,皇后新塞的宫女个个听话知事,跟前跟后的伺候,倒叫她忘了瑶光殿里的人本就薄命的很,太后踏两步都能死一片。
现儿个皇帝爱来不来,皇后依靠不上,底下宫人成天窃窃私语,日子难熬,就更显怀孕的苦楚。
此番被踹醒,又是好一阵子不能入睡。她有些口燥,睁眼看去,烛火底下,宫女睡得涎水留了一摊。忍了又忍,到底怕亏了孩子,轻唤了一声,小姑娘立即跳起,冲到床前高呼“恕罪”,又问雪娘子有何吩咐
刻薄归刻薄,哪里有人敢在明面上怠慢于她?可底下越恭敬,雪娘子越畏惧。她抬了手示意将自己扶起来,有气无力作证了,说的是:“请你帮我倒杯温水来。”
宫女立马堆起笑意,道:“娘娘有孕在身,体热是正常的。也是咱暖墙你炭火足,阖宫就您这燃的最早”。说罢转身去了屏风外茶桌取水,完全没在意雪娘子用的请或不请。
雪娘子看着背影去外面,像是要笑,最后只抽动了两下嘴唇,手无声的在肚子上摸索,隔着薄薄一层锦缎,里头小东西像是有感应,滑不溜丢想要逃脱手掌着力处。
难受是难受了些,可有趣的时候也不少。
皇后说得对,父母皆是外人,迟早要离去。夫君也是外人,他今日是夫君,明日未必是。
这世上,唯有从自己肚子里钻出来的,才是永远的自己人。天塌地陷,都得喊自个儿一声娘亲。
宫女取了水回来,邀功道:“给娘娘添了些蜜水,既不会甜,又能安神助眠,刚瞧了更漏,还好些时候天才亮,可得好生睡着,腹中龙子才会白白胖胖。”
雪娘子伸手接了水本已要喝,听闻此言动作一顿,轻抿了一口就觉难以下咽。丫鬟惊道:“可是娘娘口渴受不得蜜,奴婢行事不周,这就去换过”,说着双手伸出要将水拿回去。
雪娘子轻摇了头,再将水凑到嘴边,小口小口喝得干净,方递给宫女道:“再倒杯清水来吧。”
宫女接了去,她手又拂上肚子。皇后确实是对的,皇后事事都是对的,皇后怎么可能错呢。
可是皇后需要她肚子里是个儿子,这肚子里究竟是个什么啊。
------------
第647章 庭前月
宫女取水回来,仍是双手奉上,说着讨好的话。雪娘子微笑了接过来再没喝完,依着软枕捧了那半杯水良久,说是肚中胎儿闹腾,睡不着想自己静静,让宫女不必站在跟前。
丫鬟好生劝慰后依言退到帘外,屋内烛火昏暗,她低头,看着杯中茶水静谧。一转头,王宜长吁短叹放了茶碗。
他已带着黄旭尧回了衙门,却什么东西也没问出来。这男人失魂落魄,哭笑渗人,谁凑上去他咬谁,大抵是经不住刺激疯了。
这也怪不了黄旭尧去,他是被强行从案发现场拖走的。衙差既去过,当是细搜过那宅子,一看有没有别的活口,另外也找找可有凶手蛛丝马迹。
但如此大案,后头定是刑部接手,为了不破坏现场,衙差尽可能不去动里头东西,那两岁小儿尸首还在路边搁着。
如此境况,黄旭尧怎能乖乖跟着衙差走,再三劝慰不得,王宜只能先令人将其绑回衙门,又着人赶紧去请示刑部侍郎戚令及其治下。那厢怎么处理,目前还没消息来。
这么一折腾,又还有个黄旭尧龇牙咧嘴上蹿下跳,王宜自是睡意全无。人坐在大堂上,瞧着几个衙差来回制着黄旭尧,茶水灌了一壶又一壶。
他绞尽脑汁的想着法子安抚黄旭尧,尽可能在戚令来之前问出个名姓缘由。刚才衙差可是瞧过,宅子里钱银珠宝分文不少,妝匣柜子丝毫没动,妇女也没有被奸淫的迹象,皆是直取性命。
这得是为啥,说明那凶手他不求财也不求色啊。这年头,杀人放火,不是为财,那只能是为仇了。
有这么个缘由,王宜反倒不甚同情黄旭尧。惨是惨了点,可能闹得这么惨,那得是多大的仇啊。落金街那住的人,难说……
不过正因为是寻仇,案子反倒比别的好查,至少有迹可寻。若能先知道些重要线索,将来案卷上也可留个清名。
王宜到底是唏嘘了几声,既为着问不出来,也为着……自家也有娇儿年幼。人这辈子,真是没地说理了。
黄宅案发是二更不久,四更中偏末,戚令总算出现在王宜面前。审案原不是他的职责所在,而是刑部下属理事院刘希夷主理。
这些人的官位,原犯不着深夜亲自起身处理案子。初审复审之流程也到不了刑部,只是京中不比别处,突而出现一家百来口尽数被屠,两岁幼儿都不得放过,凶徒更是猖狂至衙门行凶。
这等暴行若是还能高枕酣眠,明儿皇帝一听说,估计刑部得换个人来操心了。是以戚令起的飞快,大致了解经过后,又着人传了刘希夷,让他赶紧安排人接手此时,自己则身先士卒往王宜处赶来。
黄旭尧闹了三四个时辰,早已体力不支,蜷缩在地上再不言语,只仍不让人靠近,任凭身上血水泪水泥土混在一起,臭气熏天。
戚令领着提行公事与三四个捕手衙差脚步匆匆,落地有声。未等进门,王宜即起身快速迎了道:“戚大人,深夜……”
戚令冷冷打断道:“听说有个活着的,人在哪,可有什么口供。”
王宜讪讪直起腰,伸手示意门内道:“人在里面,夜风大,戚大人里面请。”
他话音未落,戚令已掀了袍子进身到里面。黄旭尧痴痴跌坐着,发丝散乱,双目空洞,脸上脏污一片,念念有词不知道说的啥。
戚令甚少在第一案发现场见过幸存者,倒是提审过不少凶手或者嫌疑人。有些用刑用的多了,或是别的什么原因,也是这幅样子,其实就是……自个儿不想活了。
再说难免,人之常情,在自家府中大致了解情况后,一路过来又将细节问了些。据说最早到的衙差亲眼看见凶手将孩子刺死在这倒霉鬼怀里,搁谁身上谁也得疯。
戚令蹲下身子,扶正黄旭尧,温声道:“我是刑部侍郎戚令,没事了,你已身在衙门,再无人能伤你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