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嗑南瓜子
变的是一只手,宫里的人一经追上来,一切都变了。那小姑娘除却在开始慢了半拍,立马就力道准头皆不输男子,其身手若单打独斗,怕是不惧在场任何一个。他好奇,这样的好东西,莫非是哪家老爷有特殊癖好特意养出来的?
对的,死士这种产物,并不算得人,只能算个好东西。
其实江府的生涯还算不错,尤其是在先帝未去之时。江府位高权重人清明,府上的好东西只用看看门,守守家,闲下来吃吃喝喝翻翻书都随意。对一个好东西而言,这就是到了好人家。
刀光剑影之间,他尚有闲心追古忆今。他本来就该在那破地身受重伤,然后被宫里人追杀之死,所以无需太过拼命,装装样子力证自己拼过命就行了。
只是,那小姑娘将他护得太牢实了些。说起来入了江府这么久,也没遇上什么主家危急存亡之秋,所以他自己都不知道,人还能被护的这么牢实。
他躲在一张“霍云昇”的人皮面具下偷笑,却没能笑的长久。重伤是意料之中,却又突如其来。他支开了那姑娘姑娘去牵马,想着不知是谁会将自己捞走,然后丢弃在荒烟蔓草之间。
不过手脚还是要挣扎,因为不能死在当场。他在疼痛里挣扎的艰难,那只手又从血肉腥气间冒了出来,直接将自己拎上了马背。
他忍不住想伏在人背上,又恐血迹污了衣裳,纵然那衣裳上早就不干净。忙里慌乱之间还不忘回头看了一眼,想着府上怎把收尾的活儿交给了一个姑娘干。他总不信这姑娘是要带着自己逃命去,还以为薛凌要将他送往某个风水宝地长眠。
如今想想,人人皆在做戏,只有她在真正拼命,有谁能抢在她之前将自个儿捞上马呢。
被人追上之后,他也真心实意赖在原地,等着与那人过上几招,一个失手,此生便再无多念。奈何那姑娘死活不肯让道,到了也没能成全。
薛瞑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倚在梁上,呼吸有些泛酸。他记起薛凌驭马也极其娴熟,杀人更是利落。打斗间见不得人心智,但胜负之后却能轻易辨别一个人心狠与否。他记得薛手起剑落,不带丝毫犹豫,一剑封喉不足以,转身将一匹残马脖子都切开大半。
他当时不识得薛凌是哪家小姐,以为是个死士临时起意救了自个儿。他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好东西。狠辣与仁慈,秀气与锋利,种种截然相反的事物在一个人身上相互交融,没有半分生硬感。
这么个好东西,真可惜是个好东西。
二人一别之后再音讯,直到黄宅外头再次遇到,他又走了神。走神算不得错处,可是再三没能圆了主家的愿,即使没有错处,那本身就是个错处。
府上人宽泛,他本想着赐死应该不至于。不料弓匕开口冷漠,弯子绕了一大圈,是想将自己送给外人。若那外人不要,那也怪不得府上无情。
他欢天喜地,他知她会要。即便不要,也无关紧,最要紧的是,她并不是和他一样,是个被人当东西一样养出来的器具。
他得以跟她一个姓氏,得以跟她身前身后。他为了更周到些,特意像弓匕请教了不少一个贴身小厮该有的分寸。他得以知过往,得以共明日。得以用从来不曾有过的温情静静站在这,看佳人睡浓,听庭前风疏。
当下人的都知道,主子开口认了做不得数。唯有将事儿托付给你之后,才算得认了你是自己的东西。
所以他想,从今日起,他应该就真正姓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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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0章 庭前月
打杀长鸣鸡,弹去乌臼鸟。愿得连暝不复曙,一年都一晓。世事从来多艰,岁月古今无常。这场美梦能千秋不醒的话,确实再好不过了。
薛凌在榻上沉沉睡去,晚间饭点仍是未醒。府上丫鬟来瞧过,不敢出声叫她,便另备了吃食在厨房。
待到深夜骤寒,她勉强睁了眼,移步到床上。男女有别,薛瞑不敢失了分寸,只隔着帘道粥水小菜都是热的,可要用些。
薛凌一边解衣衫,一边打着呵欠说不吃。她饥一餐饱一餐惯了,下午在气头上又饿极贪多吃的撑,这会睡意浓烈,只想赶紧盖了被子在身上闭眼。
外头明月极圆,窗棂上前儿个挂的两枝“辟邪翁”还没撤,枝叶映影,自成佳趣。是个良夜,所以她也没生梦魇。
第二日醒的倒早,人睡足之后觉得神清气爽。自个捡了套淡天青的袄裙套好了,这才唤了丫鬟来梳洗,而后又顺手将那枚石榴钗子别在了发髻上。二者看上去有些不搭,丫鬟只抿了抿嘴,没多做言语。
念着要离开江府,薛凌差人去喊了含焉一道儿用早饭。后者自是又惊又喜,兴冲冲赶来坐于一处,未等薛凌开口,先絮絮叨叨一堆,又是问安又是逗乐。
早间一味干贝粥煮的甚好,贝柱撕的细如发丝,粥水绵密,合着一点素菜碎屑,舌尖过处带着清爽的鲜甜味。薛凌拈着个勺子连喝了两碗,间或有一句没一句的答话,思忱了好半天,终得含焉闭了嘴,她抬头想问“我要走了,你跟不跟我去”,张口却是:“你似乎胖了许多。”
含焉登时一瘪嘴,似带着些委屈,低头往自己腰身上转了一圈,又娇怯看薛凌,佯装生气道:“哪有许多……”
薛凌眨巴了两下眼睛,想起齐清霏说姑娘家胖了不好看,料来自己说错了话,埋头接着将粥水吸溜的“呼噜噜”响。
含焉是胖了些,山珍海味流水一般供着,衣食起居一应有人照应,心病身病皆养去大半,又是冬日渐来,衣衫加厚了几层,看着不胖也难。
看薛凌难得局促,含焉觉得颇有些可爱,道:“姑娘比我吃的还多些,怎么就一直是窈窕身段,本就生比我高些,越发衬的我是个木头墩子了”。话间半是与自己赌气,半是艳羡薛凌,却丝毫不惹人反感。
薛凌口里一顿,反应过来合着这蠢货过来坐了半天,就吃了块手指大小的炸果子,是为着这些。她抬头欲劝,恰逢含焉脸上一丝神伤闪过,继而又开怀道:“胖便胖些,现在也无需……”。她与薛凌四目相对,话未说尽,笑着端起粥碗,舀了一勺到嘴里吃的格外欣喜。
薛凌没说话,嘴里上下后槽牙摩擦了下,“咣”一声将勺子丢碗里,道:“我饱了,你慢些吃。”
含焉当即放了碗站起道:“怎么了,我没有别的意思,薛姑娘,我刚才……”
“我真饱了”薛凌打断道:“你一直在念叨,我都喝三四碗了,清水都能将肺叶子灌漂起来。另一头还有些闲事,你自个慢慢吃吧”。说完起身走人,也没提起那茬。总也不是马上就走,再说人家未必愿意走,说早了,徒生为难。
后头是丫鬟轻声劝:“表小姐就这样子,夫人几乎每天都要交代得罪不得,姚姑娘你……”
“她是得罪不得,那是她人好,不该被得罪”。含焉毫不迟疑的辩驳,面上却有些神伤,坐下片刻后又恢复如常。江府里头,三五天见不到薛凌都正常,今早上这个模样,也说不得反常。
薛凌捡了两片干藿香叶子在嘴里去味,回自己屋坐了稍许。原该直接去江玉枫处问问魏塱究竟刨了个什么出来。但她今日着实起的早,恐赶上江玉枫妇人幼子在侧,别扰了人一家父慈子孝。
另来她惦记着昨日之事,对江玉枫颇有微词,故而懒得上赶着,想来不多时弓匕就会传话来,毕竟江府肯定也惦记着霍云婉急急叫自己去宫里,究竟是为了啥。
闲极捡了本百家姓来临,乱涂了四五张后,薛瞑跳出来道是弓匕传了消息,黄老爷子是被人用毒害死。
冬日墨迹干的慢,写过的纸张堆叠在一起,都有些粘住了。薛凌悬笔在手,愣愣瞧了片刻才答:“知道了。”
薛瞑又问:“不回话吗?”
薛凌似有些为难,声音经空中冷气消磨,不带任何温度,:“你让他先回吧,就说我下午过去。”
薛瞑无声刚要退,薛凌手中笔杆跌在桌上。“算了”,薛凌道:“还是现在就去吧。”
薛瞑听出薛凌话里不情愿,开口欲劝:“小姐若是……”
“若是……”,薛凌已起了身,阴冷着脸咀嚼重复这二字,经过薛瞑身边时,看门房外无人,料来弓匕是在院外等候。又退后两步,与薛瞑面面相对,距离不足半尺,极轻道:“若是我要杀了江闳……”。几乎没有声音发出,仅有唇瓣开合,仿佛她从始至终压根没说过话。
江府如何,早晚而已,不值得提前说道,倒是眼前这个人,并非就能全权信任。早些漏个口风,能套出些马脚,早一日打发。她确有些杀心暗生,借机宣泄而已。
薛瞑也不说话,他以前见着的女子大多比男子低半头,唯面前姑娘和自己相差无几。二人咫尺之间,呼吸间的热气带着轻微霍香味,萦绕在鼻尖微醺不散。
他感觉自己像是被囚于密盒之中,早已濒临窒息,血肉筋脉都发僵。忍不住要猛吸一口,仅存的神思却又死死克制住叫嚣的欲望,只能徐徐吐纳,尽可能缓慢的去消耗赖以生存的气体,好将这一场苟延残喘拉长。
他根本就没听见,或者说看见薛凌说的是什么。他唯一清晰入耳的,是薛凌先前那“若是”二字。若是,若是二字,是个假设。假设的事情,发生也可,不发生也可,如何都可。
他调动全身力气,重重点了一下头。那阵香气飘然散去,密封的盒子瞬间打开。薛瞑转身追出院外,是薛凌偏头手指拨弄着发边石榴花,对候着的弓匕嫣然笑道:“今儿个来的这般早,江少爷捡着银子要我去分么。”
弓匕赔笑:“是姑娘起的早,捡了银子可要分给小人一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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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1章 庭前月
大户人家的规矩总是很有意思,以前弓匕成日往自己屋前闯。现多了个下人拦着,他便只能在院外等。薛凌回头,与薛瞑笑的意味深长。
她是起的早,她起的早,旁人知道的更早。终归这是江府的地儿,自己只是人家秃头顶上一虱子。举手投足,都被瞧的清楚。瞧的清楚不算,弓匕来的这般早,连个假装的遮掩都没有。
薛瞑以为薛凌是有事要交代,紧走几步上前,却听她道:“你去我房里将那几张纸晾晾,呆会来我回来还要呢”。说罢方转了脸与弓匕一道儿说笑着往江玉枫院里。
难得今日江玉枫不在书房,而是于湖心一点亭里。不过也差不了多少,终归书没离手。薛凌站在这边桥头,目光先过去。但见亭子四周以轻薄织物为幔挡风,里头公子身影斜倚在一方躺椅之间,随着帷幔轻晃而绰绰摇曳,似读兴正酣。
她脚下没停,且步子迈的颇快,心中却暗嗤了一声,只道这架势,不去翠羽楼开张接个客真是可惜。那里的春娘环肥燕瘦,貌美春公可是常年缺货。
弓匕只瞧见薛凌举止随意,还当她今儿个心情不错。倒也难怪,想来薛家姑娘也已经听说了,皇帝在自家外公骨殖上验出奇毒。
他是江玉枫贴身小厮,自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说是骨殖还有些不恰当,毕竟黄老爷子还没烂成一把骨头渣。
但皇帝说是在胸骨上验出来的,那……总得有骨头来验吧。具体是个什么模样,就不是他一介下人说的清。心中腹诽而已,也不用太过讲究这一二用词。
薛凌几步迈到亭里,伸手将一匹帷幔扬的老高,直至她坐定道“何以这么早叫我过来,还打算睡个回觉来这”,那帷幔还在空中飘荡的悠悠然然,没全然垂下。
江玉枫先抬头瞟了她一眼,而后轻缓搁了书本,回正身子,一边取着夹子陶炉一边道:“听说你昨儿个歇得早,还以为今儿已经睡足了。如何,还困乏么。”
说着话间,弓匕垫着巾子从桌下端了个尺余粗细的炭盆搁在桌上,熊熊火气朝着薛凌扑面而来。
天还算不得恶寒,薛凌又是个贪凉的人,下意识偏了偏头。弓匕忙告了个罪,往旁边挪了挪。
江玉枫往陶炉里夹着炭火道:“该早些煮茶等你来,不过我新得了一筒绿玉君,起封时的异香最是难得,不敢独享。”
薛凌由得他慢条斯理往陶炉里夹了七八粒燃着的火炭,又弓匕将炭盆放回桌下,方咧嘴笑道:“听说我歇的早,听谁说,这可真是隔墙有耳。江少爷不去听风声雨声万民声,跑姑娘家房里听人打呼声,这不是君子之道吧。”
江玉枫面不改色添炭,跟着笑道:“江府里头的事儿,谁还听不得一两句,你不也在我梁上常来常往。薛姑娘踏遍了天道地道人间道,现又坐而论道”。他看与薛凌,揶揄道:“是比我胜之一筹”。言罢回眸将煮水的茶壶搁到了陶炉上。
羽扇左右摇晃了几回,那茶壶便往外冒着热气。江玉枫开了桌上锦盒,取出一截竹筒来,果真是“绿玉君”,还如长在土里般翠绿欲滴。
薛凌貌若瞧的专注,实则不已为意。身外之物,她是贪好,却没多偏爱。且这玩意儿并非多罕见,无非就是一拢新茶塞进竹筒里封着,要喝了掏出来尔。往年间苏府里也曾饮过几回,尝不出个优劣。
江玉枫轻手拆了香土封的口,刻意往薛凌跟前递了一递,道:“如何?”
薛凌装模作样嗅过,身子往后一趔,理直气壮的喊:“闻不出来,我生的野,不爱这些玩意儿”。总归是要走了,她也懒得再和这些蠢狗阴阳怪气,怎么乐呵怎么来吧。顿了一顿后,又道:“很像皇后处云雾盏的味道。”
江玉枫笑笑不答,缩回手煮水分茶,仍是温吞调子:“院里一方洞天,无非也就是个赌书泼茶寻常事,哪还有别的玩意”。说罢续了滚水,束手好整以暇瞧着薛凌等茶开。
“哪能没有别的玩意儿,外头吃的喝的,假的真的,黑的白的,喝药的上吊的,穿红的带孝的,京中啥找不出来。”
弓匕上了几样干果子,薛凌低头只管拈起往嘴里嚼的嘎嘣响,囫囵着舌头将一段话嬉笑着编排的跟说书先生一般。
话落好久不见应答,又记起“春公”一想,抬头嗤嗤笑开来道:“我倒是忘了,那郎情妾意,眉来眼去的也有,你不妨去试试。我以前在苏府时,苏远蘅就好这一口。那院里……”
“休得胡言”。江玉枫出声阻止。半晌又道:“你今日兴致颇高。”
薛凌一扬手,张嘴去接空中掉落的花生米,而后道:“也算不得高吧,就是……”,她偏头:"快活。
自我回来就脚不沾地,没日没夜的,好像活儿就没个尽头。今早睡醒之后,突然发现,诶,近日无事,合该美梦,自然就快活“。她又往空中丢了两粒花生进嘴后道:”虽比不得江兄这个闲情逸致,好歹自身宽泛点,图个自在。"
茶水已开,江玉枫撇去浮沫,洗过茶碗斟了递给薛凌道:“是值得饮上一杯,早知你如此快活,该备些佳酿,清茶未免寡淡。”
薛凌端了茶水抿过,随口道:“喝啥都是一个味,有什么事赶紧说了。你不得胡言,我却是能胡来的,也趁着天光大好,赶紧上街去寻个死的活的,哭的笑的”。她干笑两声,一脸的无赖样子喊:“得个乐的。”
江玉枫似忍的艰难,正要开口,薛凌又抢着道:"若是黄老爷子中毒身亡这事儿,就免了,我已知道了。
你我是不曾下过毒的,量来京中也没谁跟个老不死的过不去。所以这毒,多半是皇帝自个儿抹上去的。看来是黄旭尧进宫吓着了它,又不能明里开查,这便往个死人身上涂东西。
闹的大章旗鼓,不就是你我得偿所愿,皇帝要跟自己母家争一场么。可短时间内,谁输谁赢也争不出个所以然来,我懒得在今日计较,还有旁事吗?"
江玉枫徐徐点了头,搁下茶碗道:“你消息倒灵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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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2章 庭前月
薛凌并不十分确定霍云婉传的是“用毒”二字,说来只是抢个先机。现江玉枫承认了,她有意替霍云婉遮掩,道:“朝堂上明着争论的东西,差人传句话就完了,哪里就是灵通。”
江玉枫笑笑掩过,昨儿薛凌没来问,他猜薛凌已是知道了,确然是朝堂上明着争论的东西,想瞒也瞒不住。这厢开口另道:“那可真是不巧,我这里尽是些朝堂上明着的,这还与你薛少爷说是不说啊。”
“说说说,再是明着的,我耳朵又不如你好使,总错漏了不少。”
江玉枫看薛凌杯子空了,又替她续了些水,方娓娓道来。除却黄家事,还有一桩是与薛凌提过的,原安城节度胡郢已经被押送回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