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嗑南瓜子
这话就未避讳人,薛凌再是吃的仔细,就这么巴掌大块屋子,很难听不见。闻得此话,想起当初跟苏凔来,还是自个儿从别处请的酒,怎么这破地儿还供起酒来了。
她偏头过去看了一眼两男子,再看两人桌上那碟饼丝,回转头来冲着薛瞑又是腮帮子鼓起模样,气呼呼道:“怎地他们的饼比我们多这么多!这老儿做生意忒不地道。”
此话无礼,桌上饼丝也早吃的七七八八。薛瞑以为薛凌爱吃,忙道:“我再叫一份便是了”。言罢看向两男子,赔着笑躬了下身权当致歉。
那男子目光在薛瞑二人身上来回打量了一阵,才哼一声算是受了这礼。逢店老儿已从邻屋取了酒出来奉上,这事便罢了。
薛瞑开口请老儿加了碟饼丝,眼见薛凌两样放光,好像喜欢异常。忍不住起了身,只说再去替薛凌取碗汤来,实则是想找老头攀谈两句,回了壑园让厨娘做些。亦或,直接把老头买了去也成。
小本生意,哪有什么秘诀可言,还不是就是家里老婆子出些力早出晚归挣几个糊口钱。薛瞑一块银子砸下去,那老头激动的要跪下来教一遍。
他从未习过油盐酱醋的功夫,问的十分上心。这么个耽搁功夫,待他再捧了汤过来,瞧见薛凌面前有只空酒碗,饼丝碟子里是一滩水渍,带着烈酒躁气。
这屋子里只有一处有酒,薛瞑大怒。一扭头,那俩男子正大快朵颐,全不把人放在眼里,另一桌食客早已不知何时去了。
他将手中汤碗搁下,猛地转身就要跃过去找个说辞。脚没离地,薛凌抬手间恩怨滑出,横至薛瞑腰间将人拦下。又飞快收回剑刃,手顺势在其衣带上重重扯了一把,将人转回来按在椅子上,一番动作前后不过眨眼功夫。
薛瞑看腰间衣服没破,松了口气,不解的看着薛凌。薛凌搓了一下指尖,缩回手,拿着筷子,笑了笑去夹饼丝,放进嘴里嚼了好久才说:“算了。”
她说,算了。
算了算了。
这一年到头的,总遇上些倒霉事,都算了。
背后是清晰可闻的讥笑,薛瞑忍了忍重重坐下来一样捡了两三饼丝放嘴里压着火气。他倒不在意别人如何,却是见不得薛凌半个下午来回被人欺负。
薛凌好一会才咽下嘴里最后一点碎末,跟想起来什么似的,轻声问:“今儿是不是月底了?”
薛瞑尚难忍这口恶气,沉声道:“是,正三十了。”
她端起旁边水碗漱了漱口,好像没什么力气,仍是极小声:“怪不得,这都月底了。”
据闻,这些买卖人家,都给些地痞无赖交月银,不是月初就月尾,总儿就那三两天吧。
这些地痞再给巡城的卒子交,卒子再给班头交,班头再给领事的交。一层一层往上,大家心照不宣。
只要没人打破这约定成俗的规矩,那就是太平。
山中无岁月,人闲就不知时日过。自所有事暂告一段落,壑园里跟山中也没什么区别。她拍了拍衣襟起身要走,薛瞑随即站起拿了大小包袱,都是下午淘来的小玩意。
薛凌目光游移斜过去,那俩男子还推杯换盏自顾说着哪家的姑娘一身孝屁股翘。她垂头看了看自己素白色裙角,急急走出门外。
里头是哄堂大笑,那男子大声道:“我说什么来着,我说什么来着,这娘们不敢与咱丢脸。”
原他二人见薛凌气度不凡,担心事挑大了落不了好。却又笃定薛凌家世清白,一个姑娘家不敢在街头出了丑闻。言语奚落两句,她只能吃个哑巴亏。
卖饼的老儿双手交叠,沉默站在灶前,火光将脸映的通红。薛凌捏了一下手腕,薛瞑却是从一堆绳索间抽出手来,按住薛凌袖口处,正色道:“不可。”
没等薛凌抬头,他又道:“我来。”
薛凌一声笑,将他手打开,挑眉道:“你来什么?”
“我……”薛瞑看了一眼屋里,又看着薛凌低声道:“这些事,不该脏了小姐手”。他知薛凌袖里藏着什么东西,还以为她起了要弄死两人的心思。
这个点街上人来人往,三拳两掌打断几块骨头,赔出去些银子就罢了。可要闹出人命,就很难善了。
尤其是薛凌身世禁不得细查,薛瞑岂能让她犯险。正打算开口劝其走远些等等捡个僻静处,薛凌轻笑一声,从袖里掏出个荷包来。
先是打开取了张银票,拿在手里捏了捏,又换成了散碎银子。晃了两晃好像觉得不足,问薛瞑道:“你还有吗?”
薛瞑一愣,忙摸出一袋给她,薛凌接过将手上的一并装在袋子里,走到老儿面前道:“再给我切些装好,带回去给家里人尝个鲜。”
那老儿赶紧捡了四个切开来递与薛凌,愁着脸低声喊:“小姐勿怪”。薛凌接饼的功夫将银袋子递过去,轻道:“以后莫要再来。”
老头打开袋子的一瞬间,未见惊喜,反急忙向屋里看去。瞧见那俩男子饮的兴起,才急忙捏住袋子。反应过来不该拿人钱财,想推给薛凌时,她二人走出老远了。
老儿犹豫一阵,没上前追。或许是,闹出动静给屋里人看了去,这银子也保不住。
行过街角,薛瞑看薛凌脸上似不太开怀,轻道:“不如,我寻架马车来。”
薛凌看了看他身上大包小包,点了下头。二人上了马车,安安静静随着人流东来西往,戌时初回了壑园里。
手头东西还没拾掇完,逸白冒了出来。这会子说晚不晚,却是已经入夜好一阵了了。男女有别,他向来少在夜幕后还进院。
薛凌恐是有什么要紧事,未等他问安,先道:“可是霍姑娘传了什么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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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3章 庭前月
逸白仍依着规矩问了好,方轻摇了摇头,笑道:“非也,明儿是初一,小姐可要往宫里走走。本该下午就说与您的,不想扰了小姐出门办事的兴致,这才此时冒昧。”
薛凌并不十分乐意往霍云婉处去,且看逸白的态度,霍云婉处应是没什么要紧事,不然就直接说出来让自个儿过去了。
千辛万苦往里走一趟,就为陪着人生拉硬扯说一上午闲话。以前也就罢了,大家情投意合,现儿个却是……
她扯了个似是而非的幌子,道:“可是有什么事非得当面说道么,若是没有的话,不妨十五再去。下午去隐佛寺吓唬一个秃头来着,得等等消息。”
“那倒没有,只霍家姑娘惦记小姐,邀您去说些姑娘家趣事儿逗个乐子。若小姐有旁事在身,这便推了吧。”
薛凌捡了只下午买的步摇在手里乱晃,欲拒还迎:"倒也说不上什么旁事,是我上回去隐佛寺,尝着那里供佛的果子点心,都是些陈年烂货。
我想隐佛寺本是年年有皇家拨银采买,断不至于在这些小东西上计较,必然是寺里秃头自己吃了。抓出幕后人,不定哪日用的着。
所以下午又去了一趟,且要等着个结果呢。"
“这……小姐聪慧”。逸白躬身夸赞了一句,停顿片刻为难道:"不过,今年立冬立的早,月十七便是了。
园里要在街上施药三日,小姐是主家,保不准有需要出面的地方。您看……是不是安排个人在园中等……"
他吞吞吐吐话没说完,薛凌抢着道:“既然如此,那就明儿走一趟吧”。她丢了步摇,略不满:“早这样,你下午不说,干脆在隐佛寺住着不要回来了,跑来跑去累的紧。”
逸白笑道:“我见小姐提了一篮子宝贝去,想必是拜完佛祖要寻旧友,岂敢扰了小姐雅兴。早间虽凉了点,小人会提前着人在车厢里安置暖香,车榻铺的软些,沿路还能睡些时候,也不耽误功夫。”
薛凌本也不是真动怒,当即跟着笑,道:“行吧,那就明儿先去,下回还得等三十。不过你可留意着”,她偷瞄了一眼角落处,嘴型比的是“江府”二字。待逸白轻点了头,才续道:“那秃头好重要的。”
逸白自是以为她避讳薛瞑,忙道:“小人知了。”
隐佛寺什么光景,霍云婉的乳母就在里头念经,他还能不知道?只能说薛姑娘确实聪慧,吃口烂果子就知道这寺里妖风大。
若换了往日,少不得逸白要劝两句不要招惹,然此一时彼一时。就算薛凌不去招惹,没准霍云婉也要想办法去招惹。
毕竟,卢荣苇是真的要死了。当然卢荣苇是不是要死了,霍云婉并不确定。她知道的,只是黄家要完了,午间逸白传的消息也正是这个。
说昭淑太后已不是心急如焚可以形容,那是和自己儿子摔锅砸碗,打将起来了。具体为何,江府那头还没传话来,也就是事还没拿到朝堂上说。
但能让太后与皇帝相争的东西,无非就是黄家如何。然这能办成的事,大多是眉开眼笑的就成了。闹到要面红耳赤,基本是办不成的。
以前霍家在,皇帝只能拉拢母家帮着压一压。现儿个霍家没了,黄家也就派不上什么用场。老老实实的,固然有的是恩情可讲。偏人一个是太后,一个是国舅,三四年嚣张惯了,哪能老实得起来。
到底黄续昼死了,一屋子吃饭的,竟没个人想想,头顶上安个虚名,能作什么呢。
而隐佛寺里如何,恰好看的,就是黄家的光够不够沾。既黄家要黑了,怕是寺里的灯火也燃不了多久。
鬼神之说,真假不重要,信与不信才重要。皇帝年年要往隐佛寺去几次,又有乳母这条线搭着,霍云婉当然不舍得就此放过。
难得薛凌起了同样心思,逸白刻意多劝了两句。他亦是个人精,等消息这种琐碎活儿,谁等不得?何况去宫里本就要先往隐佛寺一遭,倒是顺路了。薛凌说着等隐佛寺的消息不愿去,分明就是个托词。
若当真是被别的事绊住脚还算好的,若是她自个儿不愿去,那就要出乱子。逸白退去之前又嘱咐道:“霍家姑娘广积功德,与寺里好几位菩萨都曾结过缘的。小姐若有疑难之处,不妨与她说道说道,便是想不出办法,多个人思量也是好的。”
薛凌抬头奇怪看着他,像是不解逸白何以说起这个,道:“这些我知道啊,她与我提起过乳母之事。但我手头活儿还没个谱,说早了也没意思。等把人捏在手里,用起来再提也是一样。”
逸白想辩解一声姑娘误会,然薛凌语气活泼,浑不在意的样子,说出来倒显得他小人之心,当即转了个脑子,陪着附和了一句。
又问明日可有什么东西要提前备着。到底大清早的来去艰辛,能舒服些,当然是尽量打点舒服些。薛凌想了一阵,摇摇脑袋说没有。
逸白再三垂首说告退,看模样是真要走了。薛凌苦着脸临了不忘抱怨:“备与不备一样,我都是极不想去的。”
逸白心里瞬间一紧,先控制着自己表情不至于太错愕,方缓缓抬头想问个究竟。
薛凌已丢了手上东西看着他,都等不及他开口,十分没好气道:“每回去都得跟着一群姑子秃头硬生生从寺里走到宫里。走便走吧,他们走的又慢,还一路走一路念,烦死人了。”
说罢起了身挪着椅子道:“有没有别的路子进去,省了次次都遭罪,越去越不想去。”
逸白全没料到是这理由,当下有些失笑,赶忙恢复寻常样子笑劝道:“原是这般,小人还当您不喜欢霍家姑娘。”
“什么喜欢不喜欢,她已经是我在这破地方最喜欢的一个了。就是我性子急,走那一路真恨不能将前头的人扛起来跑一阵。”
薛瞑在暗处听着哑然抿嘴,逸白一扫刚才忐忑,乐道:“那只能请小姐再忍忍,近日可是没别的法子了。龙潭虎穴,哪有轻易能进的道理呀。”
薛凌也只得挥挥手道:“知道了知道了,你去吧,明儿我早些起。”
逸白总算转了身,薛凌又重重坐回椅子上,眼里喜怒哀乐都散尽,独独坐了好久,才轻声道:
“你帮我,寻一本六度集经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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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4章 庭前月
薛瞑在暗处,看不清薛凌脸色。唯听见语调不似先前活泼生动,更像是重疾之人垂垂无力的样子,飘忽沙哑。以至于他在脑子里来回琢磨几遍,才勉强确定内容。
六度集经,听着像是和尚的东西。联想到薛凌下午独自去了隐佛寺的某个地方,薛瞑暗猜是她哪位亲朋遁入空门,是以现在想起免不得有些神伤。
亲近之人,可随意问候两句,然他是个下人,便是关切,亦是逾矩。主家愿意坐着,有主家的考量,轮不到底下人置喙。
寒夜已深,薛凌并未催促,只需将东西在她醒来之前拿到便可。薛瞑没立即离开去寻,仍静静站在暗处,看薛凌倚在椅子上,半晌又捏了笔。
直至二更末,她才起身往外屋洗漱处将就着盆里凉水净了手,回到寝居辗转了好一阵子勉强合了眼。
薛瞑飞身出了屋子去寻经书,从街头老儿那切回来的饼丝从进屋便搁在桌上,到现在,已是从蓬松可口变得冰冷坚硬如石。
壑园不缺东西,想也不会有人拿这玩意去热热再吃,明儿不过是哪个丫鬟顺手丢了便罢。谁也不会识得,这小小一包里头,裹着无能愧疚,含着点滴善意。
晨间不等逸白差人来传,薛凌自个儿先醒了。一切照旧拾掇,人在车子里往隐佛寺去,与上几回行程八九不离十。
稍有区别的,便是逸白确然打点的妥帖。食篮里几样糕点都是拿滚水在下面沸着的,连粥水都甜咸各备了两种防她不合口。另来,昨儿那个吴妈妈也跟着在作陪。
惦记着一去就得大半天没东西下咽,薛凌靠在车窗上一直吃到隐佛寺正殿门外才住嘴。掀了车帘,看见门口已是灯火熙攘。到底初一十五是大日子,她起的早,那些夫人小姐来的更早。
难为吴妈妈拎着一大篮子香烛,还能拉着她在不开罪任何一位的情况下早早挤到里头。直过了好几个殿才人烟稀少些,过了竹林处,则再无寻常香客。
慧安师太仍是一副老木桩子神色,见了薛凌并无触动。换过僧衣,隐匿于一群姑子里头,日上三竿,人又坐到了霍云婉面前。
好像果真无旁事,霍云婉随口拉扯两句都是朝堂上明摆着的东西,只能当个闲话,毫无商议价值。能让薛凌上点心的,也就是昭淑太后和魏塱开始针锋相对。
虽说这消息已经听过了,但宫里往外传东西,都是隐晦而简略,哪比得上此刻霍云婉绘声绘色的讲昭淑太后声泪俱下问魏塱还记不记得当初如何登基。
她一边讲,一边自个儿笑的前俯后仰,大抵是记起了皇帝登基时,霍准也还在呢。那蠢婆子就不想想,霍家才死没多久。要提醒,也是魏塱提醒自己的母亲,记不记得当初辅佐皇帝登基的人都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