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嗑南瓜子
长春宫里霍云婉将一种汁子往肩膀上刷了又刷,瑶光殿里哀嚎声震天。太医在外头焦急的来回踱步,几个宫女太监送完热水送参汤,送完参汤送帕子,那门就没关上过。
昭淑太后坐在厅里,听着里头稳婆劝了又劝:“娘子忍着些,忍着些,忍着些……”
她想进去,宫女连连劝说:“太后不宜见血”。人坐在那,难免胡思乱想。生个娃而已,当年生魏塱,也不见吼成这样。
生魏塱,生魏塱,当今皇帝,也是这般从自己腹中爬出来的啊。自己的儿子,怎么突然就不是自己的了?
越想越气,越想越恨,无论如何,这个孙儿得是自己的。
马车还在往宫里赶,雪娘子抓着被子,只感觉小腹间或撕裂一般剧痛。几番来回,逐渐神智不清,宫女稳婆的声影都开始恍惚,呼痛也一声小过一声。
好像有谁在摇晃自己,又灌了什么汁水在口中,她居然看见自己娘亲。在城郊外的破屋里,冬日飞雪,却没有钱买炭。
“好冷啊。”她说。
宫女充耳不闻,这屋子里热的人人只着一件单衣,怎么会冷呢。她看了眼墙角更漏,快来不及了,皇帝差不多要回了。
雪娘子嘴里还有呓语,门外却只能听见一声婴孩啼哭,转而稳婆喜滋滋喊道:“生了生了,是个小皇子。”
众人齐喜,但听小儿哭声有力,必是极为康健。昭淑太后率先冲到门口,乐道:“生了生了,快给哀家抱抱。”
接到手上,还是血污一团,只裹了条吉帕。太医宫女跟着涌上来,喊着要给小皇子洗浴查体。
乱哄哄之间,一个小宫女将血染过的褥子揉作了一堆,又放在篓子喊人丢将出去。东西脏了就要丢,早丢晚丢,都是个丢。
太后忙着喊赏,底下人谢不绝口。那婴儿洗干净来,白如玉,润如珠,胖得像个年画上走下来的福娃娃。
太监点了爆竹,噼啪之声响彻宫闱,霍云婉听得清晰。死周无人,她低眸笑了一瞬,感叹魏塱真是好运气。
马车刚进宫门,报喜的太监已在等着。闻说母子平安,魏塱稍微松了口气。虽不是最好的日子,到底是个好日子。
遗憾褪去,还是涌上些初为人父的柔情。当下没多做停留,吩咐马车直接往瑶光殿去。
太医呈了碗补汤,雪娘子面色惨白,神情却是极欢快。她生了个儿子,她真的生了个儿子。
生了个儿子,皇帝也许会对自己另眼想看。就算不会,皇后从此总会全心顾念。还有太后……太后也是要用这个孙儿的。
她真的生了个儿子。
她好似还有些晕乎,虚弱问旁边给自己喂汤的宫女:“是,是男孩吗?”
“是个小皇子呢,娘娘。”宫女答着话,手却没停。话音还没落,满满一勺凑到了雪娘子嘴边。看着她喝下去,又急不可耐的去盛下一勺。
对对对,是个皇子,不是她称呼的男孩。
她笑着又饮了两勺,觉得太医的方子很好,自己应该是在恢复了。那会的痛楚几乎全部消失,取而代之的一种轻飘飘的舒适感。她问:“陛下呢,陛下回了吗?”
汤药已经见底,宫女手没停,答:“快回了,宫人已经去催了。”
“嗯,是什么……这么凉?”雪娘子闭着眼睛,感觉脊背处有什么跟冰块一样,想伸手去摸。好像是摸到了,手里也是一片寒意。
她手还在原处,什么也没摸到。
恰太医进门要看,宫女抬头笑:“娘娘还在喝药呢,陶大人且再候候。”话落又转面向床上,语有荣焉劝:“是皇上早几日命人送来的玉璋,给娘娘和小皇子压床。”
生儿则弄璋,生女则如意,是有这么个规矩。可是……好玉不是触手生温么?何况宫人怎么敢拿凉的东西来给产妇。
她无力再想,太医听罢忙退出屋外,雪娘子也算是早产了,能这么顺利当真是上天保佑。
魏塱脚一踏入瑶光殿,宫娥太监都在贺喜。他一路喊赏,脚步未停,看屋里人影,是昭淑太后抱着大红襁褓,如菩萨低眉,连皱纹都带了慈意。
也是难得,登基快四年了,后宫才添了这么一根苗。他两步并一步跨进门槛,才刚伸了手,“让朕抱抱”尚未出口,里头一声宫女短促尖叫,跟着人踉跄跑出来跪倒在地。
许是不知道皇帝已经回来了,她喊:“太后,雪娘子殁……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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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4章 公卿骨
魏塱听得清楚,许是宫女喊了太后,他的目光也就跟着落到了昭淑太后脸上,将那一瞬间的狂喜尽收于眼底。
娃活了,妈死了,这得是多大的喜事。
皇帝来的急,太监宫人都没顾上通传,昭淑太后心思全在掌中娇儿,没能第一时间发现皇帝已进了门。
便是发现了,下意识的反应哪能丝毫不露声色呢。这人,就是该死的。她大喝:“乱嚼什么舌根。”
太医听声即冲了进去,再出来,才看见皇帝在屋里站着。昭淑太后已将小皇子递给宫人,自己坐在椅子上满脸焦急。一见太医出门,立马问道:“如何?”
太医跪地,说是无力回天。一个宫女再冲进去,且哭且问:“娘娘这是怎么了,怎么了,我刚刚瞧还好好的。我刚刚……”
好似她还推了两把:“娘娘,您醒醒啊,醒醒啊。”
在众人眼里,皇帝的反应过于古怪,他先狠狠看了一眼昭淑太后,才拂袖走进里屋。宫女见了皇帝进来犹不肯退让,哭哭啼啼喊“娘娘。”
魏塱上前,一手掀了被子,雪娘子下身大片鲜红。他才瞧得一眼,那小宫女急急将被子扯回,重新给雪娘子盖上,哀求道:“陛下,娘娘冷,娘娘一直在喊冷。”
魏塱伸手,好似还要掀开,最终却只是抓着一方被角,像要拧出血来。那锦被,绣的是百子戏春图,热热闹闹的开在床榻之间。
后宫里的女人各有千秋,所以各有秋千,不是这位大人的女儿,便是那家老爷的妹子。唯有床上这一缕芳魂,能让他为所欲为。
说爱,严重了些。说不爱,那也不能看着人凉在这毫无触动。何况,更多的是愤怒。
他松手,踢着衣角出门,额头青筋暴起,问太医怎么回事。陶淮跪地不敢起身,回话说看样貌是产后血崩,此症来的急,防不胜防。
他想,自己铁定完了。妇人雪崩,多在产后一瞬。明明自己查过的,并无此兆啊,怎么去查了个方子药汤的功夫,人就这样了。
他隐隐有些猜测在心里,却不敢说。看皇帝现儿这模样,说出来,就是自己看护不周。
这厢人还在心急,皇帝居然没再问,只重重对着一群人交代,看好小皇子,有个万一,在场的九族不保。
此话听得昭淑太后都是一愣,在场之人的九族,那不得包括魏塱自个儿。
没人知道为何皇帝不喊即刻严查,只看见他横挑鼻子竖挑眼从瑶光殿拂袖而去。几个太监不知皇帝要往何方,忙小跑跟上,走了一段,才发现是往长春宫的路。
有人跪下来要劝,还没开口。魏塱一脚将人踢开,继续往前走。那太监伏在地上差点笑出声,自个儿可算是摆脱了这苦差事。
一群人竟没双眼睛看见,皇帝袖里装着枚箭矢,箭簇一直牢牢握在手里。
霍云婉还没睡,一盏佛灯搁在桌上,人就着软塌捧了卷经书,读的分外虔诚。即使大门是被猛力踹开的,她仍没挪眼睛。
几个原宫女出身的姑子跪了一地,现在的皇后娘娘是个活菩萨,天子是个脏男人,大半夜的进来,岂不有辱清誉。
魏塱在门口站立稍许,不等开口,几个侍卫识趣将那些姑子托了下去。霍云婉似乎才听见动静,略偏头,一汪秋水目,含情脉脉瞧过来。
魏塱呼吸声重,走到里头,却是平常语气,盯着霍云婉道:“皇后竟还没歇。”
霍云婉低头,面上笑意娇羞,片刻才答:"妾……
妾在等喜事儿。"
箭矢叮当一声掉在桌上,魏塱手拢回袖里止不住轻微颤抖,问:“霍家还有余孽在。”
霍云婉浑不知他所指,抬起头来,看看左又看看右,还是对着魏塱笑:“妾是陛下的妾,陛下说妾是余孽,妾便是余孽。陛下说……”
一声脆响,霍云婉捂着脸好一阵,还是笑着把话说完:“陛下说妾是皇后,妾就是皇后。”
真是倒了大霉,这么多年,魏塱还真没打过人。她拿开手掌,左脸一片通红。看了眼桌上东西,不以为然道:“怎么了这是,杀个产妇,还用上这东西了。”
霍云婉起身,一改方才柔情,倨傲道:"宫外来的下贱坯子,一碗药灌下去,她那条贱命还不够赔药钱,配得上我霍家的行风弩吗?
她拈起那枚箭矢,慢吞吞移到魏塱眼前,又复娇媚:“陛下您看这箭簇,区区一个个贱人……”
她突而声急:“她配吗!”,说话间箭矢朝着魏塱心口处猛扎过去。魏塱闪身避开,后头侍卫一拥而上,将霍云婉制住,按回软塌上。又夺了箭矢,呈给魏塱。
霍云婉还在问:“她配吗?她配吗?”
魏塱略有心惊,接过箭矢重复看了一圈,才道:“朕戌时中,在宫外遇刺,那人用的是你父霍准的面皮,暗器正是行风弩,你究竟知不知情。”
说罢招了招手,示意众人放开霍云婉。他的皇后,他再清楚不过了。一击不中,必不会再做蠢事。何况妇人力小,真扎上了,也不妨事。这箭矢是清理过的,无毒。
“陛下遇刺?”霍云婉疑惑问道,话落一拍手,开怀笑:“那可真是双喜临门。”
又问魏塱:“雪娘子死了没,陛下您站在这,都没人敢来给妾身递个话。”
魏塱左右打量一阵,上前猛扯下一截帷幔来,大力丢在霍云婉身上,道:“朕好意留你许久,你不识抬举。你最好把自己知道的事儿一五一十说出来,不然,朕要你今晚就去见霍准。”
霍云婉慢条斯理将那截帷幔从面上取下来,握在手里,边理边道:"我知道的事儿,陛下不早就知道。
什么乱七八糟的,竟往我父身上栽赃。人走了还不清净,什么弩啊皮的,谁弄不到呢。
你母子二人相争,倒来拿我撒气“。她含笑将帷幔绕在脖颈之间,一语双关:”陛下怎么舍得。"
魏塱还待再问,霍云婉一摊手,笑道:“散了散了,没意思,妾要歇了。陛下舍不得我,我亦舍不得陛下。”
她站起,婀娜福身,朝着魏塱行礼:“这宫里头,妾是真心祝陛下好。陛下好一日,妾才好一日。陛下没了,妾剩什么呢?”
言罢披着那帷幔袅袅而去,魏塱怒极却没喊人拦。霍云婉说的是对的,他活着,她才是皇后。他死了,她立马就要陪葬。他的皇后如此聪明,在仇人没死尽之前,肯定不会想寻死。
可他又觉得霍云婉在说假话,气急交加,他忽然头晕目眩。恍若自己置身在宫外,箭矢从四面八方飞过来。
有无数人在喊:“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
魏塱大惊,揉了一下额头,眩晕还在,不是幻象。哪处,有哪处不对。侍卫惊呼来扶,魏塱强撑着喊:“去,去思贤殿,即刻宣太医来。”
底下人不敢怠慢,忙去传了轿辇,将魏塱抬回日常公务歇息处。陶淮一行人从瑶光殿赶过来,把脉之后,只说是皇帝痛失爱妃,哀惧伤身,且先歇息一阵。说完开了方子,命人先煎一副来缓解皇帝不适。
魏塱稍微宽心了些,头却愈发昏涨,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猛烈跳动,撑的脑袋将要裂开。迷糊间他已催了好几回,药还没端上来。
逐渐耐受不足,起身让人扶到了里屋,躺在床榻上才勉强好了一些。闻说天子不适,昭淑太后舍了新孙赶过来,坐在一旁不住叹气。
千呼万唤,总算有宫女端了汤药。一红木托盘上搁着个巴掌大小白玉碗,里面热气升腾。
床边站着太监冲上去迎,还有几步远已伸了双手,轻嘟囔道:“慢手慢脚的,出去就别搁陛下面前来了。”
那小宫女立时双眼泛红,煎药这种事,太医吩咐煎多久就煎多久,底下人哪敢怠慢。得罪了皇帝身边大公公,这辈子也就到头了。太监将托盘接过去,她转身就在抹泪。
皇帝昏昏沉沉,就等着这幅汤药下喉。试药的宫人刚咽下一口,昭淑太后怜子心切,赶紧端起汤碗,无不痛心道:‘哀家这是造了什么孽,大好的日子,出这等祸事。"
说着话,人已坐到到床小凳上,舀了一勺,不忘吹两口,才送道皇帝嘴边,愁道:“天子是天下之主,难道为了个妃子,皇帝连这万民也不要了?”
那勺子往里凑了一分,魏塱在死去活来间嗅到一股药气,睁眼要饮。嘴唇刚碰到一点温热,迷糊间看到那小宫女的背影,是手刚从脸上擦过在往下拿。
她在哭,她哭什么?
他大喝一声:“让那女子站住”。话落即撑着坐起。
那宫女心惊回头,记起脸上泪水,忙大力擦了两把,垂头不言。一屋子人奇怪看过去,昭淑太后被儿子这一吼,手上汤药洒了大半,忙将勺子搁回碗里,关切道:“怎坐起来了。”
是,是在哭。
一坐起来又是头痛不止,魏塱捂着脑袋,指着那碗药问:“试,试,试过了吗?”
平日贴身太监忙冲上前躬身道:“陛下,是陶太医亲自抓的药,试过了,您且用些吧。”他跟着抹泪:“奴才看见陛下这样子……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