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兔眼迷离 第351章

作者:嗑南瓜子 标签: 古代言情

  不过,皇帝还是到刑部殓房走了一遭。是是非非,到底亲眼见过更放心些。确认无误,他问:“黄靖愢的府邸如何了?”

  戚令道:“臣特意去过现场,除却些许砖石,别的,什么也没剩下。”他抹了抹眉角汗水,陪着卒子来回跑了几趟,一身里衣早已湿透。

  黄府是老宅,黄老爷子的老爷子传下来的。皇帝幼年常去小住,而今付之一炬。他抬头瞅了一眼,可魏塱背对着他,看不清表情。想来……戚令打消念头,没有多想。

  屋里静谧,突然刘希夷领着三四个差人捧着个托盘急急进来。君臣问礼后,刘希夷说是托盘里的东西,乃是从黄府密道里一处暗格搜出来的。

  魏塱好奇,看托盘里好似不过一件小儿衣裳。兵符这么要紧的玩意都让李敬思抢到手了。这么个东西,比兵符藏的还机密?

  他问,刘希夷只将托盘高举,垂头道:“臣不敢言。”

  魏塱不耐,上前两步,一手抓起抖开来,衣上心口处红日凌云,五爪金龙腾空欲起,惊的他倒退一步,偏了偏身子方站稳。

  戚令急喊了一声“陛下”,上前要扶。魏塱摆了摆手,忘了手上还抓着衣裳。那衣裳随风招展,愈显龙相栩栩如生。

  魏塱且怒且恼,烫手般将那衣裳猛掷在地,戚令定睛瞧去,方发现,这是一件……龙袍。看身量,是给奶娃备的。

  他跟着大惊,拱手道:“陛下!”君臣所想,尽在不言中。

  逸白刚亲自给薛凌递了话,说是最后一件东西已经进宫了。薛凌睡的有些迷糊,但还是记得最后一件东西是什么。

  是她千辛万苦,问江府要来的龙衣。长不过尺余,厚不过蝉翼,朝褪则暮散,晚落则露消,是而价值万金,非机缘不可得。

  这种好东西,就藏在,黄府暗道最深处的一只玉匣子里。

  她始终没能问出黄府暗道入口的机关是什么,可是,江闳说的对啊,世有千般巧,不敌一钧力。敲得几下重锤,墙倒门塌,密室也好,暗道也好,不都得漏出来么。

  漏出来,反而更合理些,事态紧急,慌里慌张,哪还能留个整的呢。

  她想,再合理不过了。黄靖愢这么大废周章,不就是为了给奶娃穿龙袍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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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9章 恶路岐

  壑园门阔深深,又得李敬思李大人庇护,来往的卒子总得给两三分颜面,因此太平的很。薛凌的寝居在最南里,更是幽静非常。一夜干戈后,听闻万事尘埃落定,嘟囔着催逸白不要再来了,容她睡上几个时辰。

  一阵清风掩过关门的声音,逸白含笑退出屋外,他也该回去补个好眠。今日年十六,日晴,万事皆宜。

  魏塱终于在圣旨上盖了印,昔臣黄靖愢谋反,罪及三族,死者挫骨扬灰,生者不日问斩。

  其实天没亮时,这封诏书就已经拟好了,只是迟迟没有发出去。公公拖着诏书去宣近侍传旨,魏塱又在另一封诏书上重重敲了龙玺。

  不多时,数十名御卫快马加鞭出城,欲往近京各地捉拿黄家子孙辈。而宫里亭台缟素,楼宇飘帛,皇帝要以皇后的尊荣,为雪娘子下葬。

  虽是今日无朝事,可皇帝的话,还是飞快传入文武百官耳中。两份旨意皆是石破天惊,巳时未尽,思贤殿外宫门聚了一大帮子臣子言官,熙熙攘攘都说要求见皇帝,以命相谏。

  雪娘子虽诞下龙裔,然今皇后仍在,岂可逾越祖宗法制,妄享哀荣?皇帝情深可许,然于礼不合,于伦不容。

  御林卫将门拦的严严实实,谁也没放进去。薛璃从宫里出来时,看见往日同僚乌泱泱跪了一片。

  问所谓何事,原是礼部张大人开了个头,说是皇帝一日不收回成命,这些臣子就一日不起。

  薛璃抬头看了看天,今日阳光有些刺眼。那张大人问的很大声:“臣等苦求面见陛下而不得,何以小江大人是从思贤殿里出来?”

  话音才落,众人齐齐抬了头看着薛璃。薛璃反垂下头,低声道:“不瞒张大人,家父……家父昨夜仙去了。”

  “啊……江大人他……”

  薛璃红着眼眶笑,轻拱了拱手道:“诸位大人忠义感天,在下本该在此与各位大人共进退,只是……家父……”

  “小江大人快快回去吧,此处自有我们,断不会让陛下意气用事,落千古骂名。”

  附和声众,皆劝着薛璃早些回。江闳有勋爵在身,逢丧,是该报与皇帝,难怪他从宫里出来。

  薛璃复拱了拱手,依言离去,身形尽显落魄。待他走远,人群里有一句调侃:“小江大人不在这,没准还好些。”

  三两声窃笑簌簌,宫门前的气氛也就不那么凝重。有人问了句:“江闳怎么就没了,上回不还见着壑园的神医往他府上去?”

  “天底下要有神医,黄老爷子能让咱跪在这。”

  事情兜兜转转,好似回到原点。纵是江闳身故的消息将众人所想拉扯的远了些,可几句话后,所谈还是回到了眼前。

  黄家的事,就是因为黄续昼老爷子没了啊。

  而他们的事儿,就是因为黄家没了。

  黄家已经没了,无力回天。但雪娘子还没葬,君臣之争,无论如何得赢一局。

  又有人打量一圈,道:“怎不见苏凔苏大人,他是住的远了些,那也该到了嘛,难不成你们没派人去传话?”

  “传他有何用,他几时驳斥过皇帝。”

  “这话可是偏颇,苏大人虽是忠臣,却也是个直臣,想来他定是不许的。”

  日头渐烈,苏凔终没来。连同其余该来而没来的人一起,消息传到了各大人口中。昨夜乱党杀王屠忠,魏姓王爷只剩一位小康王,而朝中大臣,亦丧命七八位,苏凔苏大人命悬一线,生死还是未知。

  也许是跪太久了,听闻这些事,众人有些头晕目眩,再无早上那份忧国忧民忧皇帝的心。地面上的影子从身侧移到身前,再有交头接耳,聊的总算不是雪娘子如何如何。而是……

  黄靖愢,真有此心?何等糊涂啊!

  日暮偏西,薛凌翻身,手指触到一片冰凉,瞬间睁眼坐起。看清自己是在壑园房内,又徐徐仰倒,睁着眼睛躺了一会。

  思贤殿外重臣已跪了大半日,皇帝不急急死太监,好几拨宫人跑出来劝,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有道是君王也是常人,瞧瞧当今圣上,过的是什么日子。名正言顺的皇后,是霍贼的女儿。生身养命的母亲,是黄家的妹子。好不容易盼个儿子来,差点将自己的命换给他。

  孤家寡人,他已经做了,这宫里头,也就雪娘子一个可心的对不对。死都死了,不就是一块坟。后宫事,那就是皇帝的家事,将心比心,各位大人难道就不能让这一步?

  不能让,张大人义正言辞。君为天上子,为天下父,岂可以常人论之?若以私徇法,以情逾矩,上行下效,以后国之如何,朝之如何?民要怎么看待他们的天子?

  他斜视那太监:“宠臣阉人,敢妄议朝政,天子何来家事?”

  太监哑然,拂袖转身往回,终归跪着的人不是自个儿。临进殿,他在门口向后瞟了一眼,约莫记起这位张大人,只是礼部一个小司制吧,具体分属礼部哪一院都记不起来了。

  这种事情,确然该礼部进言。但这等场合,怎么也轮不到个小东西来说话。他抬脚进屋,又记起初八祭天后,礼部就没剩几个人站着,都在大狱里头等查呢。

  这位小张大人此刻来做出头鸟,也不知是寻死啊,还是想先飞。

  总而都是怪不容易的,他摇摇头,心想着还有两日好跪。站着的功夫,殿里当值的太监小跑出来,说是皇帝交代再去库房取几样东西给雪娘子安穴。都是她生前喜爱的,皇帝事忙,这会才想起来。

  于是两个太监一路往外,各自低头不敢多言,却都想着雪娘子活着时是宫里少有的良善。虽然是因为她出身寒微不敢跋扈,到底是多给了他们这些下人体恤。

  不知道这样一个人,死后还要晾几日才能入土为安。

  皇帝要借一个女子的尸体和大臣拉锯多久呢?这问题连霍云婉都猜不透。一日?两日?至少也得拖个三五日吧。

  拖的越久,才能说明皇帝妥协的是何等艰难。才能让那一群酒囊饭袋鼓掌相庆,以为自己打了个漂亮的胜仗。

  高兴之余,谁还管皇帝屠了自己母族啊。

  这两日晴好,长春宫里的炭盆少了好些。霍云婉走了几步,方将手中一叠经文喂尽火里。

  火舌蜿蜒上去,屋内顿时一阵莲花清气。原她未用纸张,而是有市无价的莲丝帛来抄写经书。

  这种帛是用荷花茎里抽出的细丝织就,一亩荷塘一寸帛,宫里头年年多不过能得五匹。

  此刻落在炭盆里,转眼消弭成灰,寻常事而已。

  倒是笔墨里参杂的些许金沙还能有迹可寻,些许没散开的炭灰上,还能看出些笔划简单的字,约莫落款处写的是“子时”。

  要用人么,自然要问的清楚些。苏姈如曾说过雪娘子生辰八字,霍云婉记得清楚。

  她说,姑娘家生在午夜子时,天高的心,薄纸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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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0章 恶路岐

  当时说来是个乐子,现在想来,多少有些讽刺。霍云婉拿过架子上一枝银茶针将炭灰拨弄了两下,又转身回桌前取过一叠经文,抬笔落了苏姈如的名姓。

  只是这回的经文,是用的最不入流的荒草纸,正是薛凌上回来嫌弃的那种。燃烧后,味道有些呛人,霍云婉轻掩了鼻息,随即唤来个宫人,吩咐将炭盆拿去换了。

  宫女拿着帕子垫手,依言将炭盆端到后院花圃。春日花蓄苞,须得些炭灰积肥养土。往年这些粗活都是太监做,自从皇后礼佛,长春宫里见不得阉人,便只得寻常宫女辛苦些。

  炭灰倾泻时,有簌簌粉末扬起如雪,几经飘飞,白成苏银手里的冥钱,撒了漫天。

  京中自昨夜禁严,皇令闭城三日。本来这种防小人不防君子的规矩对苏府而言不值一提。只是突然之间,苏夫人的名头,似乎就不太好用了。

  饶是苏远蘅尚有个行运使的官职在身,御林卫仍是铁面无私,牢牢把守苏府近处,一口咬死闲杂人等,一律不得出门。

  直到早傍晚时分,驸马府才来了个年迈嫲嫲,见面先给苏远蘅跪下。说是昨夜乱党入了驸马府,黄承宣那个奸贼逼迫公主不得,痛下杀手。苏夫人义薄云天,替公主挡了刀,事后回天乏术,人就这么没了。

  她痛心疾首,话却说的分外顺溜。

  苏远蘅尚未应答,坐在旁儿一位约莫四十岁年纪微胖男子拍着大腿喝斥:“什么东西来苏府胡说八道。”

  嫲嫲瞅两眼苏远蘅,又瞅那男子,来回瞅了两下,犹疑道:“您……您莫不是苏家老爷?”这也没听说过苏家有老爷啊。

  那男子不答,苏银在一旁青筋暴起,苏远蘅却依旧软倒在躺椅上,轻描淡写问:“昨晚的事儿,怎么今晚才来报啊。”

  他抬眼看外头,笑道:“你瞧,天都黑了。”

  那嫲嫲愣住,莫名其妙转头往外看了看。她是来的晚了些,但太阳还没落下去,天边一片亮橘色,怎么……就……就黑了?

  她忙垂头拭泪,还是请苏家的公子原谅。永乐公主去年落水,身子一直差的很。再加上昨夜这么惊吓,哪还能主事呢。

  驸马府里个个跟无头苍蝇似的,说着话她呸呸两声,轻扇了自己一个嘴巴子,点头哈腰道:“这称呼以后也不消喊了,那反贼死了,公主失魂落魄,底下人都没个主意,这不乱哄哄直到现在才往贵府来。”

  苏远蘅没答话,嫲嫲又道这天大的恩情,定是要为苏夫人请匾立传,求恩讨赏。好话说了一筐后仍不见苏远蘅应答,方降低了嗓子,试探着道:“苏家小爷,是不是先去将尊夫人请回来。”

  老的一死,这小的,就成爷了。

  苏远蘅垂着头一声笑,阴恻恻惊的嫲嫲心中一个咯噔,只垂头翻着白眼搓手,再不敢做言语。又暗暗看那中年男子虽一脸焦急,却始终没说话,也不知此人到底是个什么身份。

  猜疑不出个究竟,随后便闻苏远蘅平淡道:“有劳嫲嫲跑这一趟,这就去吧。”

  “哎。”嫲嫲霎时抬头,喜滋滋答了声,懒得再管苏府都坐了谁。答完察觉不妥,忙拍着心口道:“奴才替夫人高兴。”

  苏远蘅招了招手,朝着苏银道:“我行走不便,你去处理吧。她生来爱俏,就别用死木招摇过世,寻一辆花车去。”

  苏银垂头,压着嗓子道:“少爷为人子,再是不便,亦该走一程。”

  苏远蘅未作争辩,抬起手,等苏银上前扶了他一把方站起身。两人随那嫲嫲一起先坐马车往驸马府,不多时一辆素白花车跟着驶向驸马府南角门。

  苏姈如的遗容应是清理过,见着时,还似生前花容月貌,眉目安详躺在床上,宛若睡着了般,只是过于苍白了些。

  苏远蘅抖着手想将其身上盖着的被子掀开,嫲嫲劝:“乱党歹毒,小爷还是……”

  话没说完,苏银一个箭步上前将嫲嫲推得差点栽倒在地。人没站稳,苏银已一手将被子扯开,掷到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