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嗑南瓜子
“怎么不应该。”
“为何有人生下来只能作残月,为何有人生下来就是旭日,谁当枯草,谁当荣花。难道……”他顿了顿,轻笑道:“我生下来,就该作为霍云昇死去吗?”
薛凌眼里光芒愈盛,仿佛是没听够,一直直勾勾盯着薛瞑,等明白过来他已经说完了,欢快拍了两下手掌,连声道:“不错不错,你说的很好。”
好到了怎样的地步?她又加了一句:“我看你比那三朝太傅讲的还好,若得了机会,我也让你当个太傅,去给太子讲讲这该不该的道理。”
薛瞑甚少流露自怨,或者说,他本来也没多少自怨过。倒不是为着乐天知命这一说,而是大多数人的自怨了无益处,徒增烦恼尔。
难得今日说与薛凌,见她点头如捣蒜,心中更生别样情绪,恍若是薛凌与他心意相通。却忘了薛凌能有这些疑惑,不过是天涯沦落遇相逢,同仇敌忾尔。
她到底比薛瞑多读了几句圣贤,拍过手掌之后又蹙眉问:“可若是人人乐天知命,那你也不会当霍云昇了。”
薛瞑正是胸臆直抒处,全然不知薛凌在为何事纠结,信口道:“那为何霍云昇生来便有华服美婢,而我只得残羹剩饭。天道如此不公,为何要我和他一般乐天知命?”
薛凌抿嘴,支着手肘拖着下颌,又皱了半晌眉毛,挥手喊薛瞑退。薛瞑垂头,轻声道:“你可是有什么……为难之事。”
薛凌从沉思里回神,咧嘴笑道:“无妨,与人吵嘴尔。”
薛瞑自忱身份使然,不够格再劝,又隐没于无声处。薛凌略拾掇桌面,将那个“赵”字补完整,却没继续再写。
她还是看不上陶弘之,一如那天晚上在陶记的对话。薛瞑的答案给了她更多底气,街角的汤面铺子,巷尾的医药馆子,冤死的将军,无辜的太医。等她坐到那个位置上去,就能给所有人换换命数。
草木荣枯有时又如何?当试手,补天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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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3章 恶路岐
那点子轻微疑惑因薛瞑几句话烟消云散,转而是人生得意的理直气壮。陶弘之这厮,生来是个荣花,就劝别个乐于当枯草,属实站着说话不腰疼。
哪比的上自个儿,钱权在手,还一日日操心街角卖饼丝的老头受了欺。薛凌卸了袖里恩怨,再没纠结于陶淮之事。
纵是她清楚的知道,陶淮此人,再是重犯,也重不过当初安城的胡郢去。她去牢里见胡郢尚且轻而易举,见见陶淮,又有何难?
早间确实起的早了些,人乏的很,她再无余力多想想,若陶淮当真无辜,那他和街边某某,并没多大差别,皆是飞来横祸而已。
待薛凌午憩后睁眼,薛瞑上前传话,说是逸白让递句口信,宫里头雪娘子的事儿也办完了。
薛凌尚略有迷糊,嗯了一声,没多做过问。她记得雪娘子是谁,却记不起大家有什么交集,甚至摸不准逸白特意提起这个作甚。
许是,霍云婉给的一颗定心丸?太子事由雪娘子起,现今人埋了,那事也就盖棺定论,再不会生出别的波折了。
薛凌想了一遭,又记起黄续昼埋了也能被挖出来,可见盖棺定论也是个虚谈。不过,既然逸白没亲自说道,那就是不值得太过思量。
她磨蹭起了身,想窗沿处张望了眼,今日天色实好,应该出去走走。自顾抹了把脸,招呼薛凌备马,兴致大发说要出城。
薛瞑劝得一句说城里还戒严,不如……话没说完,薛凌极纨绔斥道:“这么大个园子,难不成连个门都给我开不了?”
他对她的喜怒哀乐都无力招架,赶忙垂头去办事。有没有壑园其实差别不大,京城的门向来拦不住薛凌。不多时,两人就到了城外。因含焉娇弱,是而没有同行。
薛凌纵马往外时,宫里的丧仪已尽数撤下。原雪娘子的丧事不会这么快落定,只前两日齐清猗自请家财散尽为朝廷分忧,百官以此为效,再劝皇帝丧仪从简。
珠玉在前,王妃尚能如此,魏塱终于找到个极好的台阶将雪娘子的棺木滚了下去,给臣子让出条道儿。
他在这件事让了,臣子就该在别的地方让另一条。
这些来来去去的道路上,那个上元节出生的皇子还不足十日,裹在一张粗麻包布里被宫女抱着从头哭到尾。
乳母心疼的紧,求着好歹贴身的小衣换个软些的。女官为难说是带孝之人,总不能锦缎加身,且忍忍吧。文武听着倒是交口接耳说母子连心,将来小皇子必是个仁孝之人。
至于雪娘子,该称贵妃了,也算死犹胜生。虽丧仪从简,可恩宠反而更盛。按梁律例,唯皇后有资格与天子合葬。而今魏塱寸步不让,要雪娘子灵柩暂安城外,待帝陵完工后先行入陵,天子驾崩,则百年同穴。
听着有点于理不合,要是魏塱的陵寝已经修好了,雪娘子现儿个就得住进去。哪有妃子死了先入帝陵的?怎么也得等天子死了再给已亡人迁棺吧。
不过,这些反而没有拿到明面上争执。当今皇帝登基满打满算不过四年,陵墓才挖了个地基,修好还得个六七八年,到时的事到时再说,关键在于当务之急省了一大笔银子。
雪娘子大概永远没想到,她从郊外河边来,又回了郊外河边去。依群臣进言,当日雪娘子曾私自出宫为母焚香,一朝玉陨,不如母女同归。
反正将来是要迁坟的,随便捡块说出去就好听的地随便埋着,到时候挖起来也容易些。
孝字最是动人,何况昭淑太后已经称病数日了。皇帝准奏,又令人连夜盖了间小庙在侧,虽姑子和尚没几个,里头供奉的舍利却是千古高僧所化。惟愿雪娘子长浴佛光,早登极乐。
虽最近逆党闹的人心惶惶,还是不少百姓出来看了这场白事,听得好事人遮遮掩掩说是宫里娘娘,咂舌间无不夸天子情厚。
可惜薛凌出门晚,错过了这场热闹。
她跑的急,后头薛瞑都有些追不上。江府的下人尔,马鞭玩的再顺溜,终比不上原子上跑出来的小少爷。
这感觉,跟当初追杀霍云昇那天似的。那时他不知道怎么个小姑娘这般利索,现儿个看着前头薛凌,他还是不知道怎么个小姑娘这般利索。
他小心翼翼催马,唯恐自己从马背上掉下来。离城门越远,薛凌马蹄愈急。接下来三五日如这马蹄一般,转眼即过。
先是齐清猗离京的日子到了,这事儿本是她自请,兼之皇帝大臣皆是乐不可支,自然巴不得她赶紧走。陈王已死,齐家早已归籍,寥寥几个妇人拜别,京中再无流连之处。
行囊亦是一切从简,除了魏熠一些旧物,据宫里替天子送行的太监说,陈王妃只带了常服三五套和一些珍爱文房用具尔,区区五口箱子都没装满。
除了自家家丁,皇帝果然另拨了二十余御林卫护送陈王妃归乡。齐家遣来接齐清猗的几个后生扮作伙夫小厮混在随行杂役里,整个队伍有四五十人。
到底是前太子遗妇,且齐清猗节行动人,所以离京比雪娘子的丧事还隆重些,朝堂上站着的有一个算一个都拿眼神送了一朝。
消息传到薛凌耳朵里时,齐清猗的车马已出城许久。自从来了壑园,甚少有人提起齐清猗其人,薛瞑不知过往,只一本正经学着逸白的语气传话。
他说:“真是山一时,水一时,来日如何不可知,陈王妃也是个有福气的。”
薛凌拿着跟孔雀羽跟含焉在逗檐下笼中鸟,鹦鹉学舌逗的俩人哈哈大笑,似压根没注意薛瞑说啥。
又过一日,朝堂上消息说有安城文书,战事吃紧,看胡人毫无褪却之意,只怕要准备兵援安城。这话的意思,就是安城三万兵马,已然是不够打这场仗了,等着西北遍地生狼烟吧。
恍若是祸不单行,朝事未散之际,驿丞持令箭快马进京,不宣而见,说是邹皎的人头落在开青城外,摔了个稀巴烂。
城楼上黄承誉高喊,今佞臣当道,谗言遮天。黄家满门无辜枉死,他拼个千古骂名,亦要求个公道人心。金銮殿上鼠辈尔,李党一日不死,开青一日不青。
今日的太阳也好,李敬思拎着刀站在龙椅下方侧边角落里,眯缝着眼贪婪去看刚照射到大殿门口的金色辉光。
他想,黄家也真是抬举自己,都称上“李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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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4章 恶路岐
殿上寂静给了他足够的时间去咀嚼这个称呼带来的虚荣和胆怯,两军对垒尚不斩来使,何况皇帝还没发兵征讨开青。黄承誉这么做,再无谈和的余地。
殿上臣子低着头暗中环顾左右,终是戚令领了头出列,说陶淮已认罪画押,亲口供述和黄靖愢密谋毒杀帝王。
殿壁众人巧舌如簧间,京中铺子陆续擦亮了招牌准备新一天营生。蓥华街是京中主街,各家更是早已立了小厮伙计放声吆喝,唯陶记迟迟不见小二出来洗尘。
过往行人并没觉得出奇,这种铺子升斗小民本不会进去。且如今虽京中逆党平息,后患却尚未消尽,有些掌柜的要再歇业一段时间尚未可知。
魏塱在龙椅扶手上重重敲了一下,怒道:“朕待他不薄,竟生如此狼子野心。”
刘希夷也站出来,说是已在陶淮家中搜到物证,正是当晚陛下碗中剧毒七步断肠虹。一旦入喉,顷刻毙命,无药可解。
魏塱又问:“现陶淮何在?”
戚令恭敬回禀:“尚在狱中待罪。”
李敬思手在腰刀柄上来回摸索,暗想戚令办事不牢靠,还留着人干什么,万一活着翻供呢。毒是不是陶淮下的不好说,反正他当晚肯定没跟黄靖愢合谋。
皇帝嫌恶道:“何以待罪,猪狗之辈,五马分尸,明日行刑,家中男子斩没,女子没入官妓,世代不得入良籍。”
传信的驿丞还在傻愣愣站着,全然不明白为何邹皎的人头被摔在了地上,朝廷各位大臣讨论起陶淮来。
李敬思后知后觉,差点殿前失仪猛拍大腿,暗恼自个儿还是蠢的紧。陶淮死了,那就死无对证,死无对证的事说出去理亏。哪里是戚令让陶淮活着,分明是皇帝让陶淮活着。
口供也好,物证也罢,不知是几日前就已经备妥了。黄靖愢谋反一罪,总要有几个人证,还有谁比陶淮更合适?唯有陶淮活着被斩于街头,世人方知黄靖愢是真的谋反,黄家满门兴无名之师,行不义之战。
戚令真乃不世良臣,总能恰如其分的揣摩到帝王心意。
相比之下,沈元汌就越发不知事,明明众人都已听见陶淮认罪,黄靖愢谋反铁证如山,还要跳出来问个中是否有错漏之处,不然黄承誉行事不至于如此有违人伦纲常。
众人喏喏,那驿丞抹了把薄汗,想着各位大人总算把口舌放到了该讨论的人身上。
有言官批沈元汌不知所谓,大是大非面前还替逆贼开脱。有武将指沈元汌畏战,有负沈将军赫赫英明。
七嘴八舌里有人将笏板摇的要脱手,说无论如何,邹大人为国尽忠,现落了个身首异处,好歹先将人尸体带回来好生安葬。
此事确然当务之急,魏塱钦点了人领头,又拨三四十武艺高强的御卫,即刻快马赶赴开青将邹皎带回来。
另战事也拖不得了,黄承誉既用了“李党”二字,分明是杀了李敬思一人都不足以平复。魏塱与众臣子皆是门清,不然戚令也不会在此时斩钉截铁说陶淮认罪。
再无人说黄家几代忠良的废话,也无人再提昭淑太后拳拳慈意。这仗打输了会如何不好说,但这仗不打,自己会不会成为“李党”,全凭黄家红口白牙一句话。
朝廷上的黄家党羽在卖官案本已没了大半,谋逆案后又牵连下狱数人,剩下站着的多是保皇党,何必冒险呢。
连李敬思都暗生笑意,黄承誉要自己一人脑袋,皇帝可能会给。但现在黄承誉居然想借机要挟,清理一大批人,也不知勇气从何而来。这条件分明是不想谈,一心只想改朝换代。
难道黄家突而得了神兵,自问有能力问鼎龙椅?他疑惑不已,魏塱亦不敢掉以轻心。先发圣旨往开青布宣,罪在黄承誉一人,凡城中自出而降者,无罪。若有斩杀黄承誉者,封赏千户,位列上卿。
又另从京师调兵一万,即可前往开青平乱。兵部亦拟了文书,男子年十四者,五丁抽一,以备后援。至于安城那头,乌州驻兵点册,随时可听沈元州调遣。
这场仗,总算如薛凌预料的那般打了起来。
她没预料到的,是棱州传了个消息回来,前棱州刺史雷珥被沈元州的人不罪而斩,呈上来的文书说是这人试图染指军需。
一城父母官,大小也能在朝廷官册上排上号。人就这么没了,仅有其妻儿老小作为从犯押赴进京受审。
朝堂上这这那那半天,只说战事吃紧,沈大人事急从权倒也是情理之中。前方鏖战正急,雷珥这厮,生了熊心豹子胆,敢延误军机。
魏塱隐忍未发,棱州到安城还有上千里路,如今战火还在安城,所需战粮皆以西北筹措为主,大概是……筹到了棱州吧。
是真是假,他只犹豫了片刻。真假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区区一个沈元州派去催钱的人,都敢擅斩朝廷大员。
是为着战,还是为着威?
安城城头沈元州根本没时间去想帝王如何,这两日胡人攻势一波猛过一波。若非早早布置了约五千人马在城外为游骑,不时打乱胡人阵势,空中箭矢只怕一秒都停不下来。
难得的空余时间听说雷珥已死,也只是稍放心些。一旦皇帝对祭天大典上到达的那封文书详查,后果不堪设想。现人死了,几个卒子也清理干净,基本查不出什么了。
沈元州倒不是怕查到雷珥,他怕的是查到空印,乌州这一带都要鸡飞狗跳。可上任这数年,谁人没盖过几张空印啊。
有些事,做了云淡风轻,说出来却是个天塌地陷。
好在那封文书,再不会有人提起了。雷珥居然和霍准有牵连,又做了那事,本就是个死有余辜。唯一难办的就是,当日幕后之人查不出来。
也不知是雷珥牙关咬的紧,还是真的不认识。沈元州听底下回话,想了许久,他活了近三十年,从来没遇到过眼睛里长了颗红痣的人。
“那男子年岁多不过双十,面目清秀一看就是个娇生惯养的,心思却是异常歹毒,熟悉官宦作风,张口即要空印,完全蒙骗不得。旁儿跟着那个侍从模样,没什么值得说道。”回来的人说,这便是雷珥的全部口供了。
城外喊杀声又起,沈元州只得一叹气,面目清秀四个字,安城守城的都能挑出百十个来,哪能凭借这四个字去找幕后黑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