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兔眼迷离 第413章

作者:嗑南瓜子 标签: 古代言情

  苏凔端起盆,镇定绕过齐秉文,行至屋外,找了个茂盛草丛,一扬手,连水带纸倒的干干净净。

  随后回屋里又与齐秉文聊得几句,方知其也请了个僧人,估摸着不多时就该到了,阿弥陀佛念上几句,午夜子时过半,立即一堆柴火燃起,这便万事了了,等明儿清晨天亮,想来是人已离京有好几里地。

  听其口气,不像是在说一个人的尸身如何处理,更像是说一块好肉需得猛火烈油,若不是苏凔插话插的快,他还能十分顺溜的说再洒点盐巴,配壶好酒。

  苏凔本以为齐秉文布置了停灵物事,是打算依着规矩灵停三日再下葬,虽简陋些,好歹应了章法,未料得说晚上就要烧了,犹豫一阵还是按耐不住,低声道:"怎……怎突然这般急。

  死者为大,魂……魂……鸟念旧邻,鱼思故渊,伯父在天有灵,万一还想多看看这京中,怎么不……停够三日呢?"

  齐秉文笑意未减,闲适打了个呵欠,看着苏凔道:"本来现儿个就要烧的,也让苏大人送他一程,毕竟这是是非非弯弯绕绕,你也算半个当事人。

  只是,以前听得天恩难测,我还以为是个故作高深,今日方知此言不虚。那会子蒙苏大人绣口,皇帝倒是不与伯父为难,可万一事后想想咽不下这口气,随便拨个罪名来,要将伯父扒皮抽骨,谁也奈何得了他。

  若如此,我岂不是,连伯父最后的遗愿都未能完成,负他人之托,非君子也,还是早烧早好。"

  此话有理,先前在祭礼上,自己并无太大把握,走险一试尔。现听的齐秉文如此说,苏凔深觉有理,虽人讲究入土为安,可既然齐世言遗志是想一把火烧了了事,后人自该听从。

  不过,若担心皇帝再度发难,那就越早越好,何必要拖到子时去。他担心是齐秉文还有哪处没办妥,热心道:“那……何不尽快,若有别的难处,我可周旋一二。”

  说话间想的是,京中诸事,便是自己言语分量不够,那些人,总要卖李敬思几分薄面。现儿个齐世言终未获罪,只要齐秉文开口,断无不行之事。

  齐秉文笑道:“非也非也,一盏烛火尔,哪里有什么难处。只是……”他顿口,沉思一阵,脸上忧伤渐来,终于像个死了至亲的人。

  他道:"伯父交代一定要过了午夜再焚去他的遗体,说是……今日为先帝忌,他为先帝老臣,虽不信世有阎罗地狱,可万一真有,同日逝去之人没准会魂归一处。

  他哪有脸,去见先帝呢。

  莫不如容他魂灵再盘桓一日,好与故人错开,如此……便是有朝一日,当真见了,也……也……也……"

  也如何,齐秉文声带哽咽,没有说完。沉默片刻,又复先前笑意,看向苏凔道:“苏大人,伯父之为人如何?”

  苏凔恍若没听见,齐秉文又喊得一声:“苏大人?”

  “嗯?”苏凔回神,赔了个笑,神色尴尬。怎么会,怎么会齐世言无颜去见梁成帝呢?他今日所为,足证臣道,该……昂首挺胸的去见梁成帝才是啊?

  他记起昨日与薛凌争执,究竟,谁才是没脸去见宋柏的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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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5章 不知春

  齐秉文并未复问齐世言为人如何,笑笑另道:“我看你与我年岁相差不大,应是入仕没几年,可……知当年旧事究竟如何?”

  他并没说清楚是哪年旧事,苏凔却忙摇头道:“我去岁科举入朝,京中未有故人旧交,故而……对当年之事一无所知。”

  齐秉文复转身向着齐世言尸首处,道:“算啦,我随口一问尔。你们为官之人,才在意龙椅上是谁。我这等升斗黎庶,上头不是坐个血盆大口的妖魔鬼怪,谁坐不是坐呢。”

  苏凔沉默不答,齐秉文又道:“苏大人回吧,天晚路黑,我也就不邀请你晚间再来了。”

  苏凔垂头,走得几步,上前取了三株香点燃,恭恭敬敬插在灵前,而后下跪叩首,起身后忙不迭出了门。

  外头凉风迎面,他未敢丝毫迟疑,一直行到人多处才稍慢了步调。招来架马车,吩咐人往正街走。

  京中赶车的都是些人精,瞧见他身上衣衫虽素,却是官服,只认不得品阶,神神秘秘问可是哪家官爷去给太后戴孝。

  苏凔也生了不耐烦,他没让车夫直接回住处便是为这个,不料底下人还是不安生。即便他没答话,仍扯着嗓子道:“今儿这般早就散了?大人怎还落单儿出来了。我看你身上,沾了脏东西……”

  苏凔撩开帘子,冷道:“识得壑园路吗,往壑园去。”

  突然出声吓了车夫一跳,呆滞后连连点头道:“识得识得,这京中谁不识得壑园呢,大人是哪处不舒服,您府上可是没个照应,这还……”

  他入朝许久,第一回 生了官威,薄怒道:“你再多说一个字,我要了你小命。”

  车夫来往见惯百态,知是碰上惹不得的主儿,当下再不出声,依着交代将苏凔载到了壑园。

  逸白早得了消息,这会子听说他来,倒没觉得奇怪,只心中鄙得一句“蠢货早晚要出问题,这么个情况下,还敢招摇往壑园来,都不知道掩掩耳目”。

  奈何人是薛凌要保,都已经走到了壑园门口,总不能叫底下砍两刀去。逸白先吩咐将苏凔迎进来,又遣人给薛凌去传话。小姑娘心思难猜的很,虽是她要保着苏凔,难保她这会乐意见苏凔。

  另一头,又赶忙交代几个心腹散两句碎嘴话出去,说是苏凔苏大人突然犯了心悸,没准是被齐世言之死吓的。既给苏凔前来找了缘由,也暗暗圆了苏凔在祭礼上的失态。

  真真应了那句话。一根绳上的蚂蚱,它不跳,你拖也得拖着他跳,不然大家一块玩完。就当是倒了血霉,无缘无故,大家就被绑一处了。

  逸白一面腹诽,一面笑脸迎了苏凔,抢言道是薛姑娘尚午睡未起,略有不便,还请苏大人稍稍。想着要是薛凌不愿见人,呆会再找个理由打发了这蠢货。

  未料得苏凔全不作客套,人还没坐,即喘气道:“你说过的话可还作数?”

  言语之急切,表情之狠辣,逸白一手拎着茶壶,一手扶着茶碗,惊了个目瞪口呆,半晌没回过味来,说过的话是哪句?

  他看苏凔衣服上血渍还在,就着拿杯子的手指了指那血点道:“园中有便服,不如让底下给大人取一套来,先将就些,以免血气冲撞了薛姑娘。”

  话落暗自咂了下舌,也就是场面功夫玩多了,忘记这是个离心的熟人。装装就罢了,怎还说出血气会冲撞薛凌这样的蠢话来。

  苏凔全若未闻,横眉盯着他,沉声重复道:“我来问,你说过的话可还作数?”他以为逸白在绕弯子,急不可耐直接了当道:"你说你,事成之后许我相位,许我治民佐君。力展魏武之计,一偿救世之心。

  此话可还作数?"

  分不清过于急切还是违背过往带来的慌乱,或许还真心悸犯了。他竭力想平静些,还是免不了鼻息之间呼呼作响。

  逸白越发咂舌,忙扶稳了杯子往里头注水,心想是说过这话,那不过是为了先阻着你犯蠢来哉。早知有齐世言这么一出,谁还费这功夫。

  合着这蚱蜢突然之间倒成个烫手山芋了,往日生绊子忍忍就罢,现儿个还要起好处来,今日这人,估计薛凌是不见不行。

  苏凔犹急,道:“是你吧,你背后之人是霍云婉,薛凌与我说过的。她说你们想让小皇子登基,到时候主幼母壮,理该太后临朝,是这么回事吗?”

  逸白笑笑,叹口气正色道:“苏大人,是有这回事,你待如何?”

  “是你们,你才会带这样的话给我,薛凌虽有逆心,却……”话到此处,苏凔稍有迟疑,再续之时,多了几分清醒:“她虽不敬当今天子,却甚少置喙国祚重本,与我尚且为难,又怎会说与旁人传话给我。”

  你二人倒落了个相互看不上,逸白请了茶,正待回话,底下人传说是薛凌让将人带过去。

  这下求之不得,刚好苏凔对喝茶饮水之事也是毫无兴趣,闻说薛凌醒了,冷冷看过逸白一眼,转身便往薛凌住处去。

  逸白看了看杯中茶水丝毫未动,嗤得一声伸手扣了茶碗。要好处也是个幸事,大概短时间不用操心再操心给这位主儿收拾烂摊子。至于以后,以后的事,人哪能想的面面俱到呢。

  他倒是想起底下人说苏凔替齐世言求情求的分外精彩,单从此事来看,还算有几分心思胆气。

  薛凌也早早得了消息,知苏凔根本没拿出那封表书,虽还愤愤,到底是庆幸居多,闻说苏凔来了,又气又是心疼。这蠢狗好好活着,总是桩好事。且管他如何,说两句软话,让他离了京也好。

  可自己又不擅长说软话,再说了,凭什么是自个儿赔罪,这一档子本就是宋沧无端找事。她兀自置气纠结如许,却忍不住走到了门口等。

  眼见着苏凔安然无恙出现在眼帘,登时怨怼怒皆化作满腔欣喜,一如当年在苏府重逢,忍不住要快步跑过去,大呼一声“宋沧”。

  宋沧,我与你父亲平城十来载,除非天塌地陷,世人尽毁,不然无论如何,我不能瞧你性命有损。

  此念非情,只为义。

  她提了裙角,苏凔近在咫尺,清晰瞧见薛凌脸上喜悦,是大难不死的劫后余生。他想薛凌一贯对朝事了若指掌,必然已经知道齐世言之死了,她定是怕自己受了牵连。

  多在生死之间游走了一遭,恍若许多事都赫然洞明。有几个人,会这般对自己翘首以待,含泪相迎呢。

  他张口,想喊声姐姐,薛凌喜色愈盛,迈步朝着苏凔急迎,而后擦肩而过,她对着门口多日未见的身影大喊:

  “薛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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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6章 不知春

  失而复得和久别重逢,原该不相上下。只情义二字,到底情在前,义在后。她既对苏凔只剩义气,乍然见了薛暝,难免要厚此薄彼。

  苏凔狐疑转身,方见有旁人出现。倒也没太过失落,自己昨日才与薛凌争执,便是她余怒未消,也属于常事尔。且他往日几乎没见过薛暝,听得薛凌喊的是同姓,还当此人与薛凌有些血亲。

  薛暝满面风尘,对薛凌的热烈稍有吃惊,站在门口处停了脚步再没往里。薛凌急奔上前,却又在四五步处堪堪停住,脸上笑意扭了又扭,半晌只生硬问:“还顺利吧。”

  薛暝略垂了头,轻道:“一切顺利,进去说吧。”

  “嗯。”薛凌答过话,站在原处收敛了些情绪方转身往里,大概满腔喜悦都已然发泄于外,再与苏凔相近,便没了刚刚那种迫不及待要宣之于口的关心和嗔怪,只还带了些薄怨道:“你也来了,进去说。”

  这个“也”字用的怪异,分明是自己先来,苏凔躬身应承,薛凌这才看清他身上血迹斑驳,虽已知齐世言之死,她却还没了解详细经过,一时悬心,怕是逸白的人暗中动了手脚,忍不住道:“怎么了,哪处受伤了?”

  苏凔忙摇头道:“不妨事,非我之伤。”

  原该再问问,就算不是他伤了,但血能溅到身上,必然也是凶险的很。但听得无事,便松懈许多,又看薛暝在后离的甚远,两厢权衡,还是薛暝要紧,只顾对着后头催道:“快些快些啊,你去了这么久,回来怎不提前说一声。”

  薛暝见她欣喜不似作假,当下心中一暖。他离得远,是因为苏凔的缘故。虽苏凔不识得他,但薛暝常在暗处,是识得苏凔的,见此人在这,当是与薛凌有要事商议,底下人本该避讳些。

  听得薛凌喊,便知她无意隐瞒,当即急走了两步,温声道:“怕给人瞧见,特走的隐蔽,故而没让人先传。”

  他还是有所忌惮,故而没先提兵符之事,想着薛凌若问再答,若不问,且先缓缓。然薛凌一时开怀,压根没记起这茬。

  进到屋里,各奉了茶来,她还忍不住笑意盈靥,想抓着薛暝问问这大半月来都做了些什么。话到嘴边,总觉句句皆是不妥,自己哪能问那些小姑娘话呢。

  踌躇一阵,只没好气对着苏凔来了句:“你来我这做什么。”

  薛暝坐在一旁,本端着茶碗,听见她问,急急起了身,说是刚回来,一路尘多,先去换身衣衫。

  薛凌知他有意避开,想留人,又觉避开也是对的,自个儿与苏凔谈话,多个外人本有不便。适才一犹豫,薛暝已退了去。

  人一走,苏凔确然多生自在,起身抖了衣襟,朝着薛凌拱手施了一礼,正色道:“我来,是特来与姐姐赔个不是。”

  薛凌失笑,讽道:“你有什么不是要赔与我?”

  “昨日实乃我一时情急,思虑欠佳,言行欠周,今日反思,深感自愧。适才不敢耽搁,一得了空,这便急急往此处来了。还请姐姐宽宏大量,恼我就罢了,切莫气郁伤了自己身子。”

  薛凌当他还如往般要劝自个儿,虽已无怒意,难免还是不屑,笑道:“我有什么好气的,都伤到自个儿身子了。”她故作不知,嗤道:“怎么今日你这身,该是给梁成帝上坟才是。那么大的一堆土,绕着走一圈估摸着还没走完,你就得了空了?”

  苏凔再拱手,道:“你又何必装作不知,朝堂上的事向来瞒不过你,都这会了,你定是得了消息,齐伯父去了。”

  薛凌翻了个白眼,自坐到椅子上,半晌冷道:“是,我是得了消息,可消息虽快,也没这么快的。就听说齐世言死了,你大出风头,给他搬尸去了,别的倒也没了。”

  她恍然大悟,看着苏凔身上血迹道:“这血是齐世言的?”她仍不信,惊问:“他真是自戕?”

  苏凔深吸口气,略哀道:“人都走了,你就当死者为大,且称一声伯父,往日,你也在人前喊过一生爹的。”

  薛凌笑意渐冷,勾着嘴角不答话,那会子的喜悦已是荡然无存。人总是这般奇怪,我实在不想你死,可见不得你好好活着。

  她看苏凔,又生怨对。

  苏凔霎时明白过来自己失言,今后,自个儿也说不得这样的话了。未等薛凌生怒,他扭了些头,生硬道:“他是自戕。”

  薛凌不屑:“那还真是怪,众目睽睽,能让个半死不活的人自戕。笑死了,御林卫都是死人啊。”

  苏凔道:"伯父手里有先帝赐的行宫令,百无禁忌,旁人阻不得他。且他说是……要为先帝作赋表祭,于情于理,本就不该拦他。

  我与他侄儿将其扶上高台,初听祭赋尽是一片臣心,别无他意,便再没想旁的。不料读完手中文,伯父忽而怒骂当今天子为贼,弑父篡权,杀兄夺位。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他已从高台跌下去了。"

  苏凔哽咽难忍,薛凌不痛不痒,拿了茶碗在手,笑道:“有这等趣事,可惜我不在场,没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