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嗑南瓜子
齐秉文已铺了一叠黄纸,上头搁着个墨色双耳罐,大抵是打算拿来盛齐世言骨灰,见苏凔一脸狼狈,奇道:“苏大人这是怎么了。”
话落自凝神了些,唯恐是朝廷出了什么岔子,苏凔来通风报信的。念及此处,不由又看了眼火堆,怕是还得小半刻才能烧完。
苏凔瞧着人没走,放下心来,弯腰扶着腹部气喘吁吁道:“无妨无妨,我是为着些私事,怕来晚了赶不上你。”
齐秉文跟着复了浅浅笑意,道:“如此,倒也不必如此着急,城门不开,我总不能飞出去。”又调笑苏凔道:“大人怎不唤架车,竟两条腿生跑过来了。”
苏凔仍直不起腰,喘道:“京中这月宵禁的厉害,我出门已是犯律,若是行马过来,怕不是要问斩。”
他语气仍是恭敬的紧,齐秉文越发忍不住笑,暗道这个苏大人实在怪异,既非愚忠之臣,又是十足的正人之相。
总也罢了,此间一别,以后两人多半再无交集,何必猜他。请秉文正要问,苏凔抢道:“我不与齐兄绕弯子,我急急过来,是想问问,清霏可还在家中,齐老身逝,她与伯母数人要去往何处?”
齐秉文愣了一愣,片刻回神过来道:“苏大人深夜冒寒过来,是为着这个?”
苏凔总算直了腰,上前两步急道:“正是正是。”稍作停顿,又怕齐秉文顾忌女眷名节不肯告知,当下再无隐瞒,快速道:"不瞒齐兄,齐大人在京时,我曾识得齐家千金清霏姑娘。
我与她……我对她,情根深种。只可惜……后来生了误会,我尚未来得及解释,齐大人辞官归故,从此神女无迹,佳人无踪。
原该今日亲自问过齐大人,只是事发仓促,眼见齐大人……我。我不敢提这儿女情长事。回去之后,左思右想,即使此生无缘,我也该与她作别。还请齐兄千万告知,若是在不能,能替我携书一封也好。"
旁儿老僧木鱼敲的愈加哆嗦,生死面前说姻缘,大概确有那么些不敬,幸而齐秉文也是个不羁之人,虽然柴堆里齐世言烧的还甚旺,不妨碍他笑道:“这我还真是不能。”
苏凔急道:“如何就不能,我与她……我与她……并非我一厢情愿。”
齐秉文哈哈两声道:“你们一厢情愿也好,两厢情愿也好,此不能非彼不能。你说的这个清霏堂妹,我没见过,却是听过的,她去岁并未随伯父回故居,怎么你不知道吗?”
苏凔愣住,并未想起薛凌所言,只想着去过陈王府数次,陈王妃皆是言及清霏回了祖籍处,现儿个陈王妃自己都回去了,怎么齐秉文说清霏没回去呢?
他当是齐秉文推诿,复急道:“齐兄可是有意隐瞒于我,我发誓断不会行纠缠之事,若清霏有意,我必定聘个媒人三书六礼上门,若她无意……”
苏凔扭头,为难着话不肯说尽,旁儿齐世言已烧透了七七八八,齐秉文笑得片刻,故意扭身去捧罐子,拖了片刻才回神道:“我瞒你作甚,男欢女爱,郎情妾意,人间常事,我平白无故毁人姻缘干啥,她是当真不曾回去。”
“她不回去,她能去哪?”没等齐秉文答,苏凔又追问道:“她一个小姑娘家,你们怎会让她孤身一人在外。”
齐秉文笑着摇了摇头,叹了声气道:“这是伯父的家事,我哪里得知。”
“你当真不知?”
齐秉文托着罐子一探手,坦荡道:"说不知,又知道些,说知道,又未全知,你也瞧见了,伯父膝下无子,我承祖命替他打理后事,算是半个继子。
原一应大小,你皆可问得我。只这清霏妹妹,我是着实说不清楚。本来,家中是得了消息,她客居开阳,族里遣了些人山水迢迢的去接,奈何却走了趟空,再问伯父,他便不肯多说了。"
苏凔一时又急又奇,不可置信道:“开阳,她怎会去开阳,她怎么会去开阳呢?”
齐秉文还是摇头,道:“这事可真真是说不清楚了,我只隐约听闻,是伯父出了些丑事,说来苏大人去岁在京中,可知道伯父收了个义女?”
苏凔顿口,一脸茫然,不知如何跟薛凌扯上干系来。还没回话,齐秉文看火势渐熄,忙道:"听闻那义女出身不好,故而伯父一家人耻于提及,偏清霏与那姑娘交好,据说三姐姐前三姐姐后的,也不知怎地,那义女手腕通天,帮着清霏瞒着陈王妃耳目离京去了。
小堂妹最是跳脱,一经出门,这天高地阔的,去了开阳也寻常。"
他往余烬处去,背对着苏凔是句寻常揶揄话:“苏大人可知道那义女是怎生回事,你这一来,勾起我好奇如许,难为伯父清正一生,留了这么桩烟花轶事,说来真真是个趣儿。”
身后苏凔周身冷彻,唇抖齿颤。再看烧齐世言的那堆火已然熄尽,些许残灰余温,撑不久了。
他眼角结霜,鼻息瑟瑟,果然春寒更甚冬寒峭,他看那剩下的那点米粒火星子,撑……撑不久了。
明明是,早间那么烫的一滩血,像要将自己灼穿,这昼夜未完,就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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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2章 不知春
齐秉文瞧着一堆碳灰骨殖,不知从何下手,还在半真半假的念叨:“这可是十足的烫手山芋,且等我取个铁铲来。”
话落转身将陶罐往苏凔怀里一推,毫不客气喊:“抱稳了抱稳了。”似乎话音还没落尽,人已撒了手去。
苏凔木木然接住罐子,不自觉脚下走进几步,靠着那堆残灰进些,瞅得片刻,又转脸瞅那敲木鱼的老僧,“嘣嘣”声里,俨然这和尚也结了霜。
不知过得多久,齐秉文小跑而来,朝着苏凔挥了挥手里东西,压着嗓子笑道:“来了来了,没找着铁铲,只寻来两柄花锄,大小算个雅件,劳烦苏大人帮我一手,免得多误时辰。”
苏凔不答,只依言接过花锄,另将陶罐放在地上,齐秉文已然上前开始扒拉,口中念念:“生有万千着相,死唯黄土而已,你说,怎么世人如此看不开。”
苏凔垂头,又听见齐秉文念叨了些什么,只是具体内容如何,他再没听清。
齐秉文三两个转身来回,罐子已然装的满满当当,虽不知齐世言的一把老灰装完了没,但人既说满了,苏凔无心驳斥,且记起日间齐秉文说不带齐世言的骨灰回祖籍,另问道:“你打算将伯父葬于何处?”
齐秉文避而不答,一面将罐子往行囊里装,一面道:“看苏大人这般失魂落魄,可是为着我那小堂妹牵肠挂肚。”
苏凔强颜笑笑,提醒道:“陛下是要你替齐大人择个身后字呈上来的,我看,你不如……”
齐秉文抢白笑道:“山水有相逢,苏大人何必作儿女啼哭态。”言罢拍了拍收好的行囊,道:“走了走了,总算这一遭圆满,夜长梦多,我还是早些走小道儿去城门处等着的好。”
苏凔不好再劝,诺诺低声道:“齐兄世事洞明胜我百倍,是我多虑了。”
齐秉文跨出去半步的脚又往回收,接着昏暗灯火来回打量数眼,蓦地哈哈大笑数声,摇晃着行囊道:“什么洞明不洞明,还不就是癞皮狗儿无能耐,早些敞开了肚皮躺着舒服些。”
木鱼声戛然而止,那老僧起身,单掌向二人行礼,不闻不问,不声不响退了去。齐秉文指了指离开的背影,嘲道:“实不相瞒,我观那和尚道士,隐者姑子,皆是个癞皮狗儿。”
苏凔愕然,一整日见他云淡风轻士高洁,不知他如何突而出这愤世嫉俗之语来。又闻齐秉文道:“说来未曾问过,白日里听闻苏大人是去岁科举入仕,不知大人祖上门楣,是京中哪方府邸,他年我若旧地重游,也好寻个拜访处。”
苏凔一时未曾分辨话里隐喻,老实答了住处,自不敢详说是宋柏之后,只说是偏远地方来的,现儿个住地也寒酸,不敢妄称府邸,另邀齐秉文早些登门。
齐秉文诧异非常,惊道:“你不是京中人士?”
苏凔稍有局促,拿不准他是否在试探,垂了头道:“不是,我……乃明县人士,去岁才入京。”
见齐秉文一脸不信,苏凔又道:“倒也有一门亲眷是京中人士,不过非高门显户,寻常客商而已。”
齐秉文上下打量数眼,讥讽语气越发明显:“那还真是怪了,你居然能登得花榜?”
此番轮到苏凔讶然,生了些不喜道:“齐兄此话何意?”
齐秉文愤愤欲言,踌躇数下,终是一拂袖嗤道:“此话何意,苏大人自己难道不知?”
难得他多了几分正经,捧着行囊道:"男子年十六可入试,我也做过三五篇纸上文章,可惜啊,年年不中。难为伯父执笏礼部,主掌司考,竟不能去帮我翻翻答卷。
怎么这京中的天儿,去岁变了?"
“这……”苏凔仍未能理解齐秉文话里意味,科举一事,落榜再寻常不过。去岁之时,自个儿也唯恐榜上无名啊,哪料得……
电光火石之间,他猛然抬头,齐秉文已拎着行囊头也不回离了去。客套之词,一来性格使然,二来是因着苏凔几句好话寥有感激。可京中人事,在他眼里不过一丘之貉,短短一日交集,苏凔又怎能例外。
此间一别,想来再无相逢,何必争他?
苏凔瞧着齐秉文背影越来越远,终没追上去。空气里有什么东西在劈头盖脸的往肉里钻,针扎一样疼,今夜实在冷了些。
他回头,盯着那堆烧过的渣滓看了又看,唯恐齐世言的骨头没捡干净。幸而并未剩下什么,至少瞧着只有碳灰了。
他再难忍住心中酸涩愤懑,张嘴无声怒喝数声。不知此刻齐秉文已走到了何处,苏凔才切切实实明白他问那句门楣何处是何意思。
原齐秉文以为,自己能登得花榜,一定是祖上荫庇。只因齐世言不肯偏帮齐家族人,所以他才屡试不中。
往日也就罢了,此等小人荒唐,说来增笑,只苏凔站于此,记起薛凌曾在自己窗前说,去岁金榜题名,是苏家花了五万两银子造的登天梯。
除此之外,是当今皇帝想寻个白丁,好捏来做棋。
他当时不信,这会,仍不太信。有所不同的是,当时觉得薛凌说这些是气急了激自己,这会想来……
分明,她当时用词刻薄,神色鄙夷。
开阳,开阳……开阳都快到平城了。
连喊数声后,寒气入喉,迅速侵入五脏,他闭了口,觉得刺骨,又觉心烧的慌。
三五次,不止,七八次,不够,自己至少也向薛凌问过不下十回,可有清霏的消息,她……她说没有的。
她说,没有的!
苏凔喘着粗气抬脚回程,走得几步连灯笼都提不稳,摇来晃去将自个儿绊了老大个跟头。艰难爬起来再去提灯,里头烛火已经熄了。
世间晦暗明灭,皆只在这方寸而已。
一缕余烟从灯笼破口处逃逸而出,氤氲至李府茶碗里久久不散。李敬思如苏凔一般无二,辗转至半夜仍不得眠。
白日里来的那封捷报实在叫他抓心挠肝,到底是真是假,谁真谁假,是真成假,还是假成真……这一摊子真真假假,哪能叫人睡的下。
三更归梦后,底下人只主家没睡,特换了壶茶来。桌上文火不紧不慢的暖了好些时辰,李敬思确然有些口干,起身饮得两口,忽觉奇怪,又饮得一碗,招了人来问:“这是什么茶?”
管事的笑道:“大人可真是神了,一尝便知今儿个换了茶叶,是今年新得的二月春。”
他甚是自得,与有荣焉,恭敬着道:“宫里怕是今儿个都没开封呢,大人饮得……没准是天下第一盏。”
再是暗室私话,换了往日,李敬思亦要轻斥一声胡话,今日却是愣了愣道:“新茶不是半月前就有了么?”
他清楚的记得,那日在壑园,薛凌说,是今年新得的“二月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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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3章 不知春
说来一句随口话,不该记得如此清楚。然这会回想,他好像还能记起当时薛凌脸上表情,笑意盈靥,是难得的脆生语气,活泼喊“李大哥,今年新得的二月春”。
下人扯着嗓子抱屈:"大人说哪的话呢,二月春二月春,那就是二月的茶,采下来晾晒炮制,三月初初喝到已是最早了,哪还真有二月就喝到的。
大人您这盏,再早也没有了。"
李敬思盯着茶碗,里头茶汤澄澈,入口清冽微甘,和在壑园喝的那盏,好像没什么不同。一碗茶而已,薛凌也犯不着骗自个儿吧。
他问:“再早也没有了?怎么我在别处喝过?”
下人笑笑,佯怒骂道:“可是哪处奸客连大人都欺上了,随口胡诌,又或拿年前的陈茶充新茶,真是没长双好眼睛。”
“陈茶充新茶?”李敬思嘀咕一声,再没多问。下人尤絮叨两句,道是民间惯有无赖谎称得了二月春,实则这茶,年年多不过百筒,大多进了宫里,手头这盏,便是皇帝日间命人赏来的。
李敬思挥手,遣退了下人,又盯着那茶碗许久,再喝一口,便觉哪哪都不对。他不善品茶,却觉今日这茶是比壑园那日饮的要好些。
二月春二月春,他在犹疑不定里将诸多真真假假理顺,今日定是真的二月春,那日喝的,是假的?
这么一想,二月春也好,三月春也好,再无心下咽,睡也睡不着,走了几步到窗沿处,手腕一翻,残茶冷酒尽数泼到了睡着的杨素脸上。
京中呼吸生寒,垣定却是热浪冲天,因晚间多饮了几杯,杨素睡的颇熟。这冷不丁被人泼醒,睁眼瞬间毛骨悚然,自忱睡的太熟了些。
脑中念头过了一遭,这才抬眼看,站在面前的是献降的樊涛。杨素也算乖觉,心知不好,翻身坐起,左右看得一周,屋内站立七八人,竟然皆不是自己治下。
樊涛手上空酒碗还没丢,含笑瞧着杨素道:“大人晚间敬了我一盏,礼尚往来,现儿也敬你一盏,垣定水好,酿出来的酒也好,带两坛下去,与阎王爷驳个商量,来生投个好胎。”
饶是杨素已有心里准备,此番仍是骇的不轻。他见樊涛措辞老长说的不紧不慢,必然是城中大势已去。
今日进得城来四五万兵马,又亲眼见城中尽是饥渴将死之人,怎么会短短一梦之间,就换了个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