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绯色妃妃
“当然是后者,”魏姝在屋内挑了张椅子坐下,说道,“这时候杀了你,死无对证,不是反而更让人怀疑吗?”
一旁的杜父早已年近花甲,闻言颤颤巍巍地说道:“我儿不用顾忌我,我已经活到这把年纪,死也无憾了。”
杜仲脸上闪过阵阵纠结犹疑,最终红着眼道:“自古忠孝难两全,请父亲恕儿子不孝,待揭露过嘉王,儿子愿一死,再为父亲尽孝。”
杜父忍不住哭道:“什么死不死的?我要你好好活着,这才是孝敬我。”
“真是父子情深啊!”魏姝嗤笑着看向杜仲,“你此刻,和嘉王能救靖西侯却没救又有什么区别?他是‘弑父’,你不也一样?”
杜仲义正言辞道:“我不救我父亲,是因为我要替靖西侯伸冤,为的是君臣主仆之义,而嘉王不救靖西侯,却是因为他贪生怕死!”
“你是为了大义,嘉王又怎么不是?”魏姝道,“靖西侯掌管西北时,契丹人敢随意入关,搜刮百姓,甚至一度深入到雍州城附近,连靖西侯自己的小儿子都被契丹人掳走。若没有嘉王,这些年来,边境百姓哪儿来的安居?雍州城又哪里来的富饶?嘉王当时要救靖西侯,就必须要搭上自己的性命。你扪心自问,靖西侯和嘉王,到底谁活着对西北才更好?
“你说你揭发嘉王,是要全君臣主仆之义,那嘉王为了整个西北的安定,为了万万百姓不再受外族侵扰,甘愿担负不孝之名活下来,这又是多大的义?你怎么有脸说自己比嘉王高尚的?”
杜仲一时竟被骂得哑口无言。
靖西侯去世的时候,嘉王确实已经锋芒尽显,文治武功都远胜靖西侯。
难道嘉王当初见死不救,不是为了私心,而是在为整个西北着想?杜仲忍不住开始自我怀疑。
不待他多想,魏姝又说道:“你自作主张要为靖西侯伸冤,焉知靖西侯当时的心情,不是和你父亲此刻的心情一样,只盼望自己儿子能好好活下去,而不是为自己而死?还是说,你觉得靖西侯是无情无义卑鄙无耻之徒,会牺牲儿子的性命换自己苟活?
“再者,你都看出来嘉王当时能救靖西侯却没救,靖西侯自己难道不清楚吗?他死前可从未责怪过嘉王半分,这足以表明他对嘉王的认可。父子两人心有默契,共同做出了最有利于西北的选择,你又是伸的哪门子冤呢?”
杜仲想反驳魏姝强词夺理,但又很快意识到,自己要反驳魏姝,就必须先贬低靖西侯,他张了张嘴,终是又一次哑口无言。
魏姝冷笑道:“我看你指证嘉王,根本就不是为了什么忠义,否则怎么可能这么多年过去都不提,偏偏选在这个时候说?怕不是有人许了你什么好处吧?你分明是为了自己的私利指证嘉王,却以忠义之名自诩,甚至罔顾自己父亲死活,真畜生不如,叫人不齿!”
“我不是……”杜仲张口欲辩,却被魏姝毫不留情地打断:“无耻之徒又怎么会承认自己真无耻呢?”
杜仲再也忍受不住,试探着想和魏姝谈条件,以暂时脱身,便说道:“公主不必百般嘲讽我了,你说这么多,不就是想让我改口吗?我可以……”
“我说这么多,只是单纯地想骂你罢了,”魏姝再次打断他,“像你这样的无耻之人,就算此刻答应我,谁知道到时候又会不会临时反水,再摆我一道呢?你还真以为你不改口,我就毫无办法吗?”
“当时战场上可不止有你一个人,还有其他将帅,他们也都对当年的事记得一清二楚,还都可以为嘉王作证,嘉王当时根本来不及救援靖西侯。”说罢,魏姝拍了拍手,外头闻声便走进来六七个身披铠甲、腰佩长刀的武将。
几人一进屋便争相说道:“我可以为嘉王作证,侯爷中箭的时候,嘉王也正自顾不暇,根本没有留意到有暗箭朝侯爷射来。
“我也可以为嘉王作证,暗箭射来的时候,嘉王距离侯爷十几丈远,他就是飞过去,也赶不及救侯爷的。”
“反而你杜仲当时离侯爷最近,别不是你早就发现有暗箭袭来,能救侯爷却怕死不救,又怕我等追究你的责任,才故意陷害嘉王,把罪责都推给嘉王的吧……”
几人一句接着一句,都在尽力维护谢兰臣。
他们中到底谁真的看到过当时的情形,谁没看到过,魏姝并不清楚,也无需清楚。
这些人,除了其中一个是魏姝花重金买通的以外,其他都是自愿为谢兰臣作证的——他们不在乎事情的真相如何,只愿意誓死追随谢兰臣。魏姝找上他们,表明想要他们帮忙时,他们几乎毫无犹豫便答应了。
这是魏姝头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谢兰臣在西北的威望。
可即便他们无条件地追随谢兰臣,谢兰臣在他们心中,也不能真的是一个“弑父”者。
魏姝之前同杜仲说的那些话,不单单是为了骂杜仲撒气,也是为了说给门外的他们听,她要为谢兰臣当时的言行,找一个合理的解释,哪怕这个解释冠冕堂皇——谢兰臣之所以没救靖西侯,是因为“父子两人心有默契,共同做出了最有利于西北的选择”。
“不但这几位将军可以为王爷作证,当日参战的其他千千万万的士兵,也都相信王爷,愿意为王爷作证。”魏姝低头问杜仲,“你觉得,你一个人的证词,和他们所有人比起来,谁更可信?”
当然是人多的一方可信。
如此一来,就坐实自己在诬陷嘉王,杜仲想到大夫人的计划——若此刻嘉王已经死了,那不但他要偿命,自己一家子老小也要陪葬。
他苍白的脸上,渐渐涌上绝望。一旁的杜父也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魏姝听着杜父的哭声,心中并没有觉得痛快,她最后看向杜仲道:“我并不想杀人,更不想牵连无辜。你在决定要指证嘉王的时候,应该想到自己会有什么后果。眼下你还有最后一条路,至少能保你家人无虞……”
*
天色破晓,暗沉沉的夜色终于退去。
虽然昨晚天色不好,次日一早却是个晴天。寅时刚过,便已天光大亮。
“如夫人死了……如夫人她自尽了!”
王府西院突然响起几声惊慌的大喊,很快把整个王府的人都吵醒过来。
大夫人昨晚几乎一夜未睡,手中一直握着一个小匣子,此刻有婢女上前,悄声回禀道:“今早如夫人的婢女进屋伺候,发现如夫人穿戴整齐,死在塌上,屋里还有两摊血,瞧着像是自己服毒自尽的。
“昨晚还有人撞见,嘉王被人背回自己的院子,夜里连叫了好几个大夫,院里的灯也亮了一夜,但院门口有士兵把守,不许人近前打探,眼下倒生死不知。”
大夫人闻言,冷笑了一声:“以秦氏对侯爷的痴情,她都敢自尽去见侯爷了,必然是已经让谢兰臣喝下了毒酒。只要谢兰臣喝下毒酒,就是华佗在世也救不了他。”
她认定谢兰臣已死,眼下士兵把手院门,不过是魏姝故弄玄虚罢了。
大夫人打开了手里的小匣子,里面装的是靖西侯临死前写下的手令。
虽然是靖西侯亲笔所写,但靖西侯写得时候却并不情愿。
大夫人盯着匣子里的手令,思绪渐渐飘远,回想起靖西侯临死前的情形。
当时靖西侯已经交代完自己的身后事,确定把爵位和西北交给谢兰臣。
他半靠在床头,握住大夫人的手说:“能在死前回到家里,见过母亲和你,我也算心满意足了,唯一遗憾的是,赟儿不在这里。”
大夫人道:“侯爷心里若真有赟儿,就写下密令,将来若找回赟儿,让兰臣把本该是赟儿的爵位还给他。”
靖西侯闻言却忽然沉默下来,许久才道:“如果赟儿自小在我们身边长大,西北和爵位自然都该是他的,可现在十几年过去,兰臣如今的威望已经不输于我,待我死后,他在西北的地位会越发稳固,等赟儿回来,仅凭一道密令,怎么争得过他?
“到时兄弟相残,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我若写下密令,反而是害了他。倒不如让他安安分分地常伴你身边,兰臣因为愧疚,也会好好照拂他的。”
靖西侯的顾虑,大夫人如何不懂,可她就是不甘心。于是她垂下眼,再也不开口说话。
自从十几年前,大夫人不吃不喝不言不语、差点儿死掉的那次之后,靖西侯最怕的事,就是大夫人不再说话。
他不想临死之际,再见大夫人这样,所以最终还是不情不愿地写了。
大夫人当然知道,仅凭一道密令,强争是肯定争不过谢兰臣的,此事只能智取。好在秦氏当初并没有真的追随靖西侯而去,活到现在,倒是帮了她大忙。
如今,谢兰臣终于死了。
她之所以选在昨天动手,一是怕夜长梦多,一时一刻也不想再多等下去,二又怕谢兰臣死得太早,子期还需要为兄守孝一年,会耽误婚事。这才选在了婚礼当天。
按理,父死子继,谢兰臣死后,他的一切该有昭儿继承,可等到杜仲指证过谢兰臣——一个对亲生父亲不敬不孝的人,又怎么能继承父亲的基业呢?
谢兰臣一开始就不该继承。到时自己再拿出手令,拨乱反正,西北自然就能重归子期手中。
她的儿子,终于能拿回属于自己的一切了。
大夫人又对身旁的婢女道:“你去前头打听打听,杜仲还没来吗?”
婢女依言而去,很快又跑了回来道:“杜大人此刻已经到上房去了。”
“正好。”大夫人取出手令,嘴角露出胜券在握的笑意,起身也往上房赶去。
作者有话说:
对不起,我吹牛了,一章我根本写不完,可能还需要一大章或者两大章,明天继续更。
第76章 76、正文完
“当年侯爷死的时候, 我就心有疑惑,侯爷也算征战多年了,怎么就没躲得过一支暗箭?便是侯爷自己没看到, 他身边的左右护卫和兰臣也没看到吗?直到最近我才查到, 原来那时候, 兰臣早看见了那支暗箭,他本来有机会救下侯爷,却故意没救……
“我找到证人后,就先把这件事告诉了如夫人, 本来约好,今天一起来上房, 找老太太说这件事的,不曾想如夫人竟如此偏激,毒杀嘉王, 自己也自尽了。”
大夫人一到上房, 就向老太太说明了前因后果, 然后便用眼神示意一旁的杜仲, 该他出言指证谢兰臣了。
杜仲收到大夫人的眼神,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然而却说道:“我根本不是什么证人,我是受大夫人指使,才在如夫人面前作证, 故意诬陷嘉王,说他当年能救侯爷却没救,从而诱导如夫人毒害嘉王……”
“你在胡言乱语什么!”大夫人万万没想到, 杜仲会在这时候突然反水, 一时惊怒不已。
杜仲却根本不顾大夫人的呵斥, 扬声继续陈诉道:“大夫人一直都对嘉王心有不满,找回二公子后,更时时想着要为二公子夺权,我受其威逼利诱,一时鬼迷心窍,犯下大错,但到底良心难安,这才来主动认罪,请老太太处置我吧!”
大夫人此刻也来不及多想杜仲突然反水的缘由,稍稍冷静下来后,立刻为自己辩解道:“你说是我指使你诬陷的嘉王,我还说你是受人指使故意诬陷我呢!
“老太太,当时战场上不止杜仲一人,我记得还有一个叫原山的,曾是侯爷的左护卫,老太太请他来对质,就知我并没有撒谎。”大夫人为了保险起见,除了杜仲这个证人外,还买通了原山,以防万一老太太会再找当时的人问询。
她此刻无比庆幸自己多做了一手准备,眼下不至于真的措手不及,然而下一瞬,就又听杜仲说道:“我早就想过大夫人会反说我诬陷她,所以我一早先把原山找来了——不止原山,当时一同作战的郭将军,邓将军和向总兵,此刻也都在王府门外候着,他们都能作证,当时嘉王正自顾不暇,根本来不及援救侯爷。”
大夫人听杜仲也提起原山,语气非但没有忌惮,反而还带着股迫不及待,心头顿时一痛,猜到原山定然也是反水了。
“这怎么可能?”大夫人不可置信,也不愿意相信,余光恰好瞥见门口有人走进来,她下意识看过去,正对上魏姝的眼神,顿时了然道:“是你,是你买通了原山!”
“大夫人诬陷嘉王不够,还要诬陷我吗?”魏姝走近前道,“就算我能买通原山,我还能一起买通邓将军他们不成?大夫人未免把我想得太只手遮天了。”
魏姝当然不可能把所有人都买通,但魏姝这般有底气,很明显,不管因为什么,所有能证明嘉王“弑父”的人,都站在了她那边。
大夫人手中那封没来得及拿出的手令,已经被她用力地攥成了一团废纸。
全都没用了……
折腾了大半辈子,筹谋了这么久,到头来还是一场空。大夫人不甘又委屈,但也知道自己大势已去。
她又忽然笑了起来,也不知是在嘲笑魏姝还是在嘲笑自己:“可惜我做了这么多,终于盼到嘉王死了,结果全都便宜了你。”
自己现在成了故意诬陷嘉王的人,此时拿出密令,大家只会觉得密令也是她伪造,以用来再次诬陷谋害嘉王。子期再也无缘成为‘西北王’,西北的一切反而要落在魏姝母子手中。
可魏姝却道:“谁说嘉王死了?我这会儿过来,就是要告诉老太太,天佑嘉王,嘉王并无大碍,大夫说三两日内他就会醒过来,请老太太不要担心……”
“他怎么可能无大碍?”大夫人打断魏姝,不愿意相信自己败的那么彻底,连谢兰臣都没能毒死,“那毒见血封喉,如夫人都死了,谢兰臣怎么可能没事?”
“都说了是上天庇佑,”魏姝淡淡地看向她,“大夫人难道没有听过一句话叫做‘天意不可违’吗?”
谢兰臣能活下来,确实要归功于天意。
谢子期婚礼前,如夫人不知从哪儿打听到,大夫人要请尤丹助兴,就抢先请了尤丹,每日去她院子唱歌。而就在谢子期成婚的前一天,大夫人突然带着杜仲来见如夫人,如夫人很快把屋里伺候的人都打发了,包括尤丹。
如夫人寡居,尤丹晚间自然不住在她的院子里,但距离如夫人寝室不远的一处厢房,却是专供他白日里小憩的地方。
那天,尤丹从如夫人屋里出来,进了厢房,原本打算歪在炕上睡一会儿,可还没来得及闭眼,便见一只金丝虎猫突然从他窗前纵身飞过,把窗户上的搭扣给撞塌了下来,发出砰地一声闷响。
尤丹已经在如夫人院里待了两天,并没见过院里有人养猫,便以为是哪里的野猫跑了过来,他从窗户那儿探出头,见野猫竟往如夫人那屋跑了过去。尤丹怕猫再去扒如夫人的窗子,打搅到屋内的人说话,便悄声追了上去,终于赶在野猫扒上如夫人的窗户前,把它捉到了。
尤丹正要再悄声退回去,却恰好听见了屋内几人的密谋。
谢兰臣许诺自己的高官厚禄还没实现,尤丹自然不想谢兰臣这时候被谋害,他立刻便想要去报信。但又想到如夫人到底是谢兰臣的亲娘,俗话说疏不间亲,怕自己提醒了谢兰臣反落不着好,犹豫片刻,最终把这事悄悄告知了魏姝。
正是因为有尤丹机缘巧合下的报信,魏姝才能提前早做准备。
魏姝觉得,这也算是天意。
“天意不可违吗?”大夫人重复着魏姝的话,脸上的笑容再也维持不住,慢慢变成了苦涩和迷茫。
老太太清早一起来,就听说如夫人死了,嘉王生死不知,正悲从中来,又见大夫人带杜仲来指证嘉王害死生父,她还没来得及震惊,就又听魏姝和大夫人你来我往间,事情又变成是大夫人诬陷谋害嘉王……
老太太连受打击,要不是年轻时候也是见惯风浪的,此刻好悬没有晕死过去。她太阳上突突地跳着,忍着心悸质问大夫人:“你什么时候变得这般狠毒了?那可是两条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