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回日泰
“……可是,” 冯姝月的眼眶渐渐泛了红,“我的马车停进院里了,我还得差人去唤车夫,太麻烦了。”
沈延依旧笑着:“那我让人帮你把你的车夫叫来。”
他说着就招了招手,叫自家的车夫过来听吩咐。
冯姝月的嘴唇已经被咬破了,殷红的血一丝丝地渗出来,腥味漫溢了满口。她觉得胸中那股怨气就要冲出来了。
表哥总是温雅有礼、游刃有余,但此刻她真的很想把那层虚假的客套扯下来,好好看清楚那后面是什么。
“……为什么?” 她低着头,“我连你的车也坐不得?……刘语清坐得,我就坐不得?”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但是眼框通红,眼底还闪着点点的泪光,似乎已经处在发作的边缘。
沈延突然有种感觉,他拒绝亲事的事她其实是知道的。
“......表妹,” 他想了想,“有什么事等我回来再说吧,我还有急事。” 他安慰似地看了看她,朝自己的车马走过去。
他原以为把话说绝,断了她的念想,才于她最好,但看她眼下这个样子,还是得让母亲好好地劝导一番。
只是此时此处并不适合说这些。这胡同虽清净,但毕竟是外面,何况他的车里还有个人。
“我不想等了。”
冯姝月声音虽小,语气却十分坚决。她做了个手势,将沈延的车夫支到远处去侯着。
她自幼就喜欢表哥,有这么出挑的人在侧,旁的人根本入不了她的眼。原先刘语清和表哥定了亲,她虽不服却也只能死心。可自打刘语清退亲,她对他的心思又死灰复燃。毕竟姨母一向疼她,而表哥似乎也对别家的小姐无意。
不料,一年年的过去,表哥对她仍是没有半点热忱。她骗自己说,表哥就是个清冷性子,待谁都如此。
可当年表哥与刘语清在一起的样子她是见过的,那时候他眼睛里总有星光,嘴角上总噙着笑,哪里有半点清冷的样子。
她忍不住琢磨他的喜好,忍不住让裁缝做了和刘语清同样的衣裳,梳刘语清常梳的发饰,甚至连说话的口气都有些效法她。
她以为她处处贴合他的喜好,又等了他这些年,总该让他动心了,可到头来——
“我对表妹只有手足之谊,此生绝不做他想。”
什么叫“此生绝不”,他一辈子都不会喜欢她?
冯姝月每每想起这句话,都觉得心痛得喘不过气来。
她今日来,原是想表现得轻松自在,让旁人以为她对此事并不在意。可她一见他这样避着她,连与她多说几句都不愿,积蓄已久的那股怨忿就再也压不住了,他要躲着她,她就偏要跟上去。
什么矜持腼腆,她都顾不上了。她就是太矜持,才白白耗了那么多年,到头来就得了他一句“此生绝不”。
她快走了几步追到马车旁。
“表哥,我不求别的,就要你一句明白话……我比刘语清究竟差在哪?为什么她可以,我不可以?” 她眼中的泪几乎要夺眶而出。
柳青在车里听得一字不落,耳根子直发烫。
她方才听见外面的脚步声,就手忙脚乱地一通收拾,忽然听见自己从前的名字被提起,手一哆嗦,盒盖差点掉下来。
这个冯姝月可真是……为何偏抓着她不放。沈延若真是对她有所留恋,又怎会早早地退婚,和刘家断得一干二净?
沈延自然听懂了冯姝月的意思,他心里也烦躁起来,越想忘记的人,偏偏越有人提醒他。
为何要逼着他谈这些呢,尤其还当着下属的面。他真恨不得把帘子一掀,直接把柳青揪出来,可那样一来冯姝月必是羞愧难当了。
“......”他叹了口气,不露声色地往后退了两步,好离车远一些,“表妹,你这又是何苦......再说人和人怎么能比呢?”
他顿了顿。
“没有人能和她一样……只有刘语清才是刘语清。”
他自以为已经尽力讲得平常些,却不知他说这话的时候,神色瞬间暗淡了下来。
柳青依在车壁上,仔细地听着,却只模模糊糊地听到他说别人都和她不同,她就是她。
这是什么意思呢?是褒还是贬?
毕竟是她曾经放在心上的人,虽然事隔多年,她还是想知道他是怎么看她的。
却居然是这么个答案。
“你......刘语清再怎么好,她不还是退了亲,另嫁他人?你还惦记她做什么?” 冯姝月的声音稍微高一些,似乎还有些气急败坏。
“休要胡说,” 沈延的口气陡然严厉起来,“她现在是有夫之妇,这种话传出去于她不好,日后不可再提!”
他这人说话,口气历来比旁人疏淡些,方才这种口气,是真的生气了。
柳青抓着扶手,心里翻了好几翻。
他们怎么说是她退的亲呢?明明是沈家派人来退的亲。
不过,不论当年的真相究竟如何,听他们话里的意思——
沈延当初并不想退亲。
应该不会错,这两人之间没必要说这种谎话。
时过境迁,她原以为自己早就不在意了,却还是不觉湿润了眼睛。
不论当年究竟是怎么回事,知道自己曾经全心爱慕和信任的人并不想背弃她,也是个莫大的安慰。
只是有一点他肯定说错了。
她可不是什么有夫之妇,她如今是他的男下属,整日在他眼前晃,他却根本认不出来。
外面安静了片刻,冯姝月似乎哽咽起来,呜呜咽咽地听不清又说了什么。片刻后,脚步声响起,有人渐渐地走远了。
柳青透过窗帘缝往外瞧,一辆马车从沈宅的一侧绕出来,冯姝月正缓缓走过去,步子看上去颇有些虚软无力。她才刚到沈家,这就要走了?
柳青正想着,车里忽地一亮,她扭回头一看,沈延已经掀起了帘子,正没好气地看着她。
“柳主事,听够了没?”
“……大人,” 柳青状似不经意地将眼泪逝去,“小人并非有意偷听,是怕那时出去,会冲撞了方才那位姑娘。”
沈延看了她几眼,冷哼了一声,“是么,那还是柳主事体贴了。我要来的地方已经到了,你还不下来?”
……
沈延拎着装了卷宗的提梁盒回了家。
柳青因为之前说了“顺路”,眼下只好自己再走回衙门去。
方才实在仓促,她一听到沈延他们靠近,就将卷宗收好,放回了盒子里,自己只来得及粗略地翻阅一遍。
父亲殒身之前,本朝刚刚平息了藩王之乱,朝中无数官员被划为乱党。
皇上责成刑部审讯所有乱党,父亲给众犯分别定了刑名,却唯独将一个叫钟瑞的浙江布政司右参政定为无罪。
刑部将卷宗提交大理寺后,有人向都察院检举,说钟瑞利用和父亲的朋友关系,向父亲行贿,并以此脱罪。都察院核查后发现父亲受贿的证据,又认定钟瑞谋反证据确凿,便上报了皇上。皇上下旨三法司会审的那日,父亲刚好离世。
关于钟瑞的事,她方才来不及看,但是关于父亲受贿的证据,她看得很是仔细。
卷宗上写,她们刘家本有一间白纸坊的铺子,因经营不善要转手。原本只值不到一百两的铺子,居然卖了两千两。都察院查证,这背后的买主其实是钟瑞的亲信,钟瑞便是通过这种方式向父亲行贿。
父亲一生清廉,说他受贿,柳青是怎么都不会信的。
她记得那时姐姐已经嫁到山东,是她在帮母亲打理账目,但她始终没见过这笔银子。那间转手的铺子,她倒还有些印象。当时那铺子的洪掌柜只交回来一百两银子,契约上写的也是同样的数目,这中间莫非有什么隐情?
可惜那铺子卖了之后,洪掌柜去了南京谋生,后来就再无音讯了。
这人可是个关键人物,若找不到他,还真是很难给父亲平冤……
她一路走回衙门,却听值房里传出一阵阵欢声笑语,方钰、梁虎和张大人正说得眉飞色舞。
方钰一见她,笑着招手让她过去。
“柳主事来了,跟你说个好消息,今日尚书大人让人传信来,咱们衙门要派两个人去南京衙门协助办案。”
第25章 静思己过
“协助办案?南京是出了什么大案子?” 柳青诧异地看向方钰。
南京刑部与京师刑部是同样的人手配备,为何专门从京师调人过去?
她忽然想起齐铮师兄说的他朋友表妹的事,那姑娘就是南京人,看她的表现,定是在被人掳走的期间受过非人的虐待。莫非此事并非个例?
张大人笑呵呵地摆了摆手:“非也。这是先帝爷定下的老例了。南京毕竟是陪都,咱们衙门每隔那么两三年就派人去那边看看情况,一来以表监察督促,二来看看他们有什么需要,咱们帮衬帮衬。”
方钰伸出蒲扇般的大手拍了拍柳青单薄的肩膀,“其实也就是走走过场,没什么大事。”
他本意是安慰,柳青却被他厚实的巴掌拍得生疼。她不想显得太娇弱,只有硬撑着肩膀挨他那几下。
“可是......咱们衙门这么多事,如果一下子少了两个人,那两个人的公务怎么办?” 她状似无意地往旁边挪了挪。
方钰胳膊挺长,一抬手还是拍到她了:“还是咱们柳主事啊,什么时候都不忘了公务......”
有人在此时嗤了一声。
几人循声看去,见梁虎侧着身子,拿了张废纸挡着鼻子。这么巧,他方才正好在擤鼻涕。
方钰看了他一眼,回过头来接着说:“在京的事,紧急的就由旁人代理,不紧急的就放放。怎么样?想不想去?秦淮河上观美人,栖霞山里听钟声,多惬意!”
张大人也笑起来,他只是五品的郎中,与侍郎和尚书相比相差甚远,不忙的时候就乐得与几个官阶低些的聊天解闷。大伙的心思他也明白,公费出游还能少干活,这等好事,谁不盼着?
柳青赧然一笑:“我才来衙门几日,怕是没这个资格,还是两位大人去吧。”
“派谁去还得看侍郎大人的意思,来得晚不一定就排不上。” 张大人安慰道。
话虽这么说,他也觉得应该是方钰和梁虎去。衙门里实际管查案的只有方梁柳三人,方梁资格老,应该是他们二人了。
然而过了几日,去南京的名单一下来,众人傻眼。
居然是柳青和梁虎二人去南京,且柳青的名字排在梁虎之前。
一看见这名单,柳青就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衙门里的人对她的态度忽然就有了显而易见的变化。
先前少给她一勺菜的膳夫偷着将她打量了好一阵,看那神情,似乎她是妖怪变的,他要用他的火眼金睛看穿她的真身。
原先总笑着跟她打招呼的钱伯如今对她毕恭毕敬,一下子疏远了许多。
张大人把她叫到值房去,说了些家长里短、有的没的,绕来绕去也不知道究竟想问什么。
“沈大人今日还好吧?”
张大人端起茶盏,终于飘出来这么一句。
“......?” 柳青一脸茫然,“沈大人不在衙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