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回日泰
好了, 那沈延定是看见他方才那番推波助澜了, 梁虎心里一紧。
但他转念一想, 看到就看到呗, 沈延毕竟是正三品的侍郎,怎会因这点小事申斥他。
成珍楼的后门正对着一条安静的小胡同,梁虎出门一看,右手边正停着一辆石青色帷子的马车, 车帘已经卷了起来。
他抚了抚长袍的前襟, 又歪过头用力呼出几口气, 借此赶赶那酒臭味。一番准备之后,他才稳步走到车前,瞟了一眼车里的身影,恭敬地行了一礼。
“下官见过沈大人。”
“……嗯。”
沉郁冷清的嗓音,听不出喜怒。
“.…..”梁虎微垂着头,等着他示下, 可那一声短暂的“嗯”之后, 就再无声响了。
这边一安静, 远处大街上的叫卖声、车马声甚至小孩子追跑欢闹的声音都听得异常清楚。
梁虎心里直发毛,稍稍抬了头, 朝里面瞟了几眼。
沈延端坐在马车的最深处, 上半张脸陷在昏暗里, 辨不清神色,只有那利落优雅的下颌轮廓显得分外明晰。
也不过是片刻的功夫,梁虎却觉得已经过了许久,这整个车里的空气都压得他难受。
他今年三十有四,在官场上也混了十几年了,原以为沈延不过是个小他近十岁的毛头小子,能坐上侍郎的位置,不过是靠着运气好,有个做大官的爹,又遇到了赏识他的上司。
然而上次他将河神案故意推给新来的柳青,沈延明明早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却还是假作不知,由着他编一通瞎话再一层层地拆穿他。他才发现沈延此人城府深得很,根本不是个好糊弄的。
他来的时候早就想好了,若是沈延问起他方才在酒桌上的作为,他该如何巧妙地辩解,可现在沈延不吭声,他心里反而开始发虚,想着实在不行,他待会该如何认错。
“……不知大人何时来的南京,下官失职,竟不知大人来此,否则定当好好迎接大人。”梁虎实在有些受不了了,钝刀子剌肉最折磨人。
“梁主事有心了,”沈延薄唇微动,但依旧听不出情绪,“我找柳主事有事,劳烦梁主事替我叫他出来吧。”
“……是,下官这就去。”
沈延要找柳青的话,方才直接让伙计叫柳青出来不就得了,为何要大费周折,让他去叫呢?
分明是让他帮柳青解围。
“柳主事身体好像有恙,”梁虎猜着沈延的意思,又补了一句,“下官也早想劝他回官驿歇着。只不过那应天府的王通判实在热情,柳主事推却不过……”
梁虎越说越觉得,自己说的都是真心话。一开始就是那王友能先盯上柳青的,他就在旁边说了两句而已。沈延方才什么也没说,或许他就是根本没瞧见什么。
“......嗯。”里面仍只是应了一声。
梁虎觉得已经化险为夷,便向车里行了个礼,转身要走。
“梁主事,”沉冷的声音响起,“若我没记错的话,你在刑部做主事,已有九年了吧?”
梁虎脑筋一绷,沈延好端端地怎么突然提起这事?
“……回大人,正是。”
“人往高处走。梁主事想更进一步,也是人之常情。可是晋升之事凭的是各人的本事,梁主事莫要想偏了。我记得我和梁主事说过,同僚之间,即便不能帮扶,至少也不能互相倾轧——还望梁主事谨记。”
“.…..是。”
梁虎的脸刷地一红。
酒桌上的情形,沈延果然是看到了,一开始没提,大约就是想看看他的态度。可是他……
哇哇—
梁虎刚走,车顶上便传来了粗哑的叫声。
沈延一听见这声音,眉间微微起了皱。
扑棱棱——一只大乌鸦从车窗飞进来,两只爪子牢牢地抓住窗框,对着沈延又哇哇地叫了一通。
它这嗓音吵得很,沈延蹙着眉看了它一眼。他虽听不懂鸟语,但大概也猜得到它是什么意思。
“……别催了,一会他就出来了,受罪也是他自找的。”
哇哇——
大乌鸦似乎很不同意他的话,凶巴巴地挥了挥黑亮的翅膀,叫得比方才还用力。
沈延叹了口气,干脆闭上眼不理大乌鸦。
他原本都不想管这事,此时居然也已经坐在这了。
先前在客栈,他听说柳青被接去喝酒,便即刻想到郎中的嘱咐——千万千万不能饮酒。
可郎中的嘱咐柳青还不知道。他既然知道了,是不是至少该提醒他?毕竟看他方才那副样子,像是经不起半点折腾了。
可柳青人都已经走了,他难道还为这点事追过去?即便没有郎中的嘱咐,柳青这么大个人,总应知道身体不适的时候不该喝酒,若还是喝了,那便是自己不把自己的身子当回事,他一个上司跟着操什么心。他今日管得已经够多了,不管是情分还是本分他都已经尽到了。
他便将此事放到一边,不再去想。
谁知没一会的功夫,居然有只黑乎乎的鸟扑棱棱地从窗外飞进来。
他原本是一惊,却见那鸟进了屋也不乱飞,就落在他的书案上,把嘴里叼着的东西往他面前一扔。
那是一块铜制的小牌子,不到他的巴掌大,看着极是眼熟。他翻过来一看,上面刻着字——“刑部出入放行,借者与借与者同罪”。
这不是京师刑部的腰牌么。
哇哇——那鸟粗哑着嗓子冲他叫了几声。
他握着腰牌看了看那鸟,从头黑到脚,是只乌鸦。它从哪里叼来的腰牌,还是京师的?
他忽然想起,柳青是养了只乌鸦的,他们一人一鸟常在一起,总让他想到刘语清,继而心中烦闷。
眼前这只乌鸦是柳青的?应当错不了,这腰牌是严禁出借的,除了柳青的住处以外,不会落到别处。
这鸟看他一直盯着腰牌,似乎很是焦急,一会飞进一会飞出的,看样子好像是要他跟他走。
语清跟他说过,乌鸦是通灵性的。他们二人年幼的时候她还曾拿她养的乌鸦当信鸽使,写了小纸条让乌鸦带给他。
她后来还特意来问他,有没有收到乌鸦带的信,一听他说有,就喜滋滋地笑起来。
“我就说嘛,我的鸦鸦聪明着呢!以后我要是有急事需要你帮忙,就让我的鸦鸦来找你,到时你可一定要快点来帮我的忙啊。”
他那时一口答应她,心想她要是哪天真遇到麻烦,他自然会即刻赶过去帮她的。结果这个约定到现在也没用上,她从未让她的乌鸦来找过他。
今日终于有一只乌鸦来找他,主人却是另一个人。
他心里想着从前的事,眼前这只大乌鸦却快要急死了,见他站着不动,已经来啄他的袖子,催着他快走。
罢了,他既然知道柳青去了哪家酒楼,还是去看看吧。反正他今晚也没什么事,他要见的那个人今天还见不了。他就当是特别照拂做事认真的下属吧。
……
梁虎从沈延那领命之后,拖着步子又回了成珍楼。
他原是担心,怕他给沈延留下了坏印象,影响仕途,结果担心到了后来就成了怨愤。
沈延口口声声说什么晋升全凭各人的本事,那柳青一个新来的下属得到沈延的种种照拂,而他这个衙门里劳苦功高的,却屡次因柳青的事被沈延敲打,这凭的是什么?还不是柳青和沈延的关系!
他步子底下带着气,进雅间的时候好似卷了一股恶风进来。骆闻忠见他脸色阴沉得吓人,忙问他怎么了,他只摇了摇头说无事,就直接走到柳青身侧。
柳青此时已经全趴在了桌子上,额头上是一颗颗豆大的汗粒。
她方才饮完那第二杯就想走了,可是她刚撑着桌沿站起来,跟骆、王二人说了几句告别的话,便觉得腹内一阵巨疼,眼前直发黑,她便赶紧又趴了回去,想等这痛劲缓一缓再起身。
王友能叫了她几声,见她不答应,以为她醉倒了,竟伸出肉手要去摸她的背。然而他手伸到半路,就被梁虎一把抓住,塞了回去。
王友能吃了一愣,却见梁虎一把扯了柳青的胳膊将她半扛起来。
“梁大人,这是何意?”王友能心里压着火。
他对柳青有意思,那两人肯定早就看出来了,可他们方才不仅看着不管,还怂恿柳青喝酒。既然都不管了,干嘛这会跑过来坏他的事?
“没什么意思,”梁虎瞅了王友能一眼,王友能这副样子,他本也觉得膈应。他惧着沈延,不敢把火气撒在柳青身上,反倒越发觉得王友能不顺眼,“柳主事好歹是朝廷命官,请王大人自重。”
“梁大人,你怎么了?”骆闻忠问道,他在一旁听得直奇怪,怎么梁虎回来后跟变了个人似的。
“……没什么,就是觉得柳主事身子不爽利,得好好歇着。”梁虎敷衍道。
沈延明明到了,却不进来,明显是不想让人知道他来了南京,那他作为下属怎能将这事说出来。所以柳青这事只有他自己扛下来。
王友能觉得梁虎简直是莫名其妙,方才还凑热闹起哄,到了这会了居然让他自重。
“梁大人,我这好心好意给你们两位接风,你就这么把人带走了,于理不合吧?”
他这么一说,梁虎心里那把火蹭地窜上来,再张口就更没好气。
“王大人,你有什么癖好,梁某没兴趣。但我奉劝你,离我们京师衙门的人远点!”
他说罢,看都懒得再看王友能一眼,拉扯着柳青就往外走。
柳青这边,脚下像踩了棉花,虚浮不稳,眼前那团黑蒙蒙还久久不散。
她是不是已经昏了头了,这三人方才不还是一伙的么,现在梁虎怎么开始替她说话了?
罢了,她也顾不上这些。她一边往外走,一边回头看着王友能,那意思是叮嘱他找人的事别忘了。
王友能看在眼里,却以为是柳青对他也有留恋,便愈发地恨上了梁虎。
梁虎看柳青还要回头看,心里更是怨愤。要不是因为柳青,他也不会挨沈延一顿不冷不热的敲打。他手上猛一使劲扯她,她脚下跟不上,差点摔了个趔趄,他又吓得赶紧扶住她。
万一把柳青摔着了,他回去找沈延告状怎么办?
真是这也不行,那也难受。梁虎忽然觉得,他这辈子就没这么憋屈过。
柳青被连扛带拖地送到了沈延的车上,虽然头依然昏沉,意识却还算清醒,还能清楚地知道车上坐的是沈延。
难怪梁虎的态度突然大转弯,还主动把她送出来。想来这都是沈延的安排。
说也奇怪,梁虎带她下来的时候,她还能撑一撑,走几步,现在一见到沈延,却好像是见到了亲人似的,身上紧紧绷住的那点劲全都泄了下去,连坐也坐不起来了。
她强提着眼皮看向他,却发现他一脸的冷意。他自己不知道,他这副样子看人的时候,真是让人心慌得很。
“……多谢大人。”柳青两只胳膊撑住座位,算是欠了身谢他。
沈延冷哼了一声:“不必,谢你养的鸟吧。”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块小铜牌扔到她身旁。
“啊?”柳青以为听错了。
哇哇——来福此时已欢快地冲进了车窗里,落在她的手边,
柳青看见那块腰牌,便大概猜到了怎么回事。她腾出一只手抚了抚来福的羽毛。
“让大人费心了,下官惶恐。”
“……”沈延合着眼睛,一点声响都没有。
柳青都以为他不会说话了,却又听到他淡漠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