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回日泰
柳青触了触盏壁,感觉不太烫了,便道了句“多谢大人”,端起盏来饮茶。
这龙井尚未泡透,还有几片细细薄薄的叶片浮在水面上。
这些漂浮的叶子最是麻烦,总是粘到牙上或是唇上。许多人是喝一口吹一口,或者用盖子将叶子撇开,也有人会先喝进去再吐出来。
柳青总是口渴了才想起喝茶,所以极少有耐性一口一口地吹或是细心地撇叶子,她更不肯将入了口的东西再吐出来,所以常常是连汤带叶一起吞下去。
她白中透粉的两腮微微鼓了鼓,几片叶子就被嚼碎,连同茶汤一起进了肚子。
渴劲已解,她将茶盏放回小几上,才发现沈延的目光定在她脸上。
“……下官实在是渴极了。” 柳青尴尬地笑了两声。
她都渴成那样了,他就不要嫌她牛饮了吧。
沈延的目光并未因此而移开,反而显得更加留恋了。
不是他的错觉,这二人就是特别的像。从前他没留意,今日仔细一瞧,其实这二人不仅眼神相像,神态也像,连喝茶的习惯都像。他心里明明知道这完全是两个不同的人,却还是有些贪恋面对柳青的这种感觉。
“无妨,慢慢喝,当心呛。” 他又给她重新注了水。
他的口气很是温柔,全不是平常那种上司对下属说话的态度,柳青一瞬间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大人,” 她也顾不得想这些,“不如下官明日进到琼楼里面去看看。按孟姑娘所说,他们所处的地方应当是个地牢或是某个密闭之所,下官进去也好找找有什么可疑之处,日后让人来搜查的时候,也有的放矢。”
她见沈延看她的目光里有种少见的执着,不禁疑惑地看回去。
“是了,我与你同去,两个人也有个照应。”
沈延好不容易才将目光移开。
他得保持清醒,保持克制,眼前只是他的下属在向他汇报查案的进展。昨日之日不可留,昨日之人也再不会回来,他不可任自己沉迷于这些虚妄的东西,即便只是为了防微杜渐。
他觉得他现在就像是一个饥饿的人偶然嗅到了远处食物的香气,那味道虽是异常的诱人,但若任由自己沉迷其中,只会愈发觉得饥饿难耐。
......
柳青性子比沈延急,再加上她还惦记着洪芳的事,所以翌日下午就恨不得去琼楼探个明白,可沈延说必要等到晚上。
“人累了一整日,到了傍晚,警惕之心会稍有松懈,利于我们探查,” 沈延说,“再者,这种地方到了晚上娱兴的表演才多,客人也多,我们若要做什么便不太显眼。”
“......大人,” 柳青抬头看了他一眼,“一般这种地方,都有什么娱兴的表演啊?”
沈延一边整理书案,一边随口回她:“也没什么特别的,不过就是吹拉弹唱、各类舞蹈而已......”
他说到一半,忽然意识到这是个不该回答的问题。
他猛地看向柳青,发现她虽然神色如常,眼睛里却泛着诡异的光。
“......我是在都察院的时候为了办案才去过两回。”
在柳青那种目光的注视下,他就忍不住替自己解释。
可是话一出口,他又觉得他何必跟一个下属解释?他即便真是去喝花酒了又与他何干?
“你......你先回去,” 他抬手一指槅扇外,“晚上再出发……往后莫要如此急躁!”
她这样瞧着他,就好像他心尖上的那个人也在这样瞧着他似的,让他有种莫名的烦恼。
日头渐已垂落,残阳鲜艳如血,时辰已到了酉正,正是一日中最令文人骚客感慨万千的时候。柳青现下却是踌躇满志,全不在意这些。
她已经差不多认定,这琼楼即便不是藏人的地点,也是重要的中转之所,若今日能圈定几个可疑的地方,或许很快就可以救出被困在其中的受害者,有了这些受害者做为证人,抓捕贼首的日子也就不远了,到时候救出洪芳也是指日可待的事。
她还特意让来福一路跟着他们,说不定今日有用得上它的时候。
琼楼分两座,他们二人大概都觉得去象姑馆会浑身别扭,就不约而同地往青楼走。这里与柳青在京师去过的楚韵阁相比,在内里的布局上稍有不同,但也是在大堂里设了散桌。恩客若是肯多花银子的话,便可进楼上的雅间。
他们二人为了打探消息,自然是哪里热闹就往哪里去。
有个声音娇软的红倌人扭着细软的腰肢领他们坐到了大堂里的一张圆桌旁。那红倌人扶了沈延坐下,身子一软,顺势就往他怀里倒下去。
沈延微一皱眉,抬手推了她一把,让她站好。
那红倌人像没事人似的,扶了扶头上的珠花,转身就去接旁的客人了,只留下一团浓郁的花露香。
柳青四下环顾,发现大堂里几乎已经坐满了。众恩客围坐在团花地毯上,偎红倚翠的,耳边乐声伴着调笑声不绝于耳。
圆桌另一侧坐着一个穿茄色长袍的中年人,正在看台上的姑娘跳舞。他两眼亮晶晶的,还和着丝竹的旋律,在桌沿上轻轻打拍子,看上去很是惬意。
这一曲一过,柳青往那人身旁凑了凑。
“这位兄台,看您的样子是本地人吧?我们是外地来做生意的,回乡前想逍遥快活一番。我们问客栈的掌柜哪里好玩,他让我们到这来。可是这里看上去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姑娘嘛,好像也不如秦淮河上的那些好看。你们怎么都来这,不去秦淮河边上的那些地方啊?”
那人上下打量了他们片刻,颇有深意地笑了笑:“你们外地来的是不知道,秦淮河边的那些地方虽也好,却有一样不如这里。”
第37章
“这里还卖姑娘。”那中年人道。
“可别家也卖啊, 看上了哪个姑娘,赎出来不就行了。”柳青一脸好奇。
“诶,”那人一副内行笑外行的神色,“这里的姑娘不一样。这里卖的姑娘还是‘新’的。”
那人说着, 给了她一个“你明白否”的眼神。
柳青稍微反应了一下, 被他这么一暗示, 便明白了。
她立时就泛了膈应, 却还得压着那阵膈应劲, 装作被挑起了兴趣。
“竟是这样......可这也不算特别吧, 跟人牙子也能买啊。”
“人牙子手里才有几个人?不一定有你看中的。这就不一样了,每隔几日他们就来新人,其中还有不少教养好的,人牙子手里哪有这么好的姑娘啊?”
柳青和沈延对视了一眼。
青楼里卖姑娘, 她从未见过。自她记事起, 刘家的下人大多都是家生子, 偶尔有买进来的丫鬟也都是人牙子领到家里来给母亲看。母亲觉得合适便留下,不合适便让人牙子改日送别人过来。
正因如此,有时候一个月过去了,也没找到看得上的丫头。
“兄台,他们老能弄来这么多人,你不担心来路不正啊?万一你买回去, 官府来查怎么办?”
“这个你放心, 人你当日就能领走, 不出两日就给你补上身契,你拿了身契, 还有什么好怕的?”
柳青听到身契的事, 心下一动。
身契并不是随意就能造出来的东西, 买卖双方和中间人要各执一份,还要在官府备案才能生效。官府凭着这身契征税,但买主也可凭身契请官府追捕逃跑的奴婢。
琼楼做这买卖不是一两日了,给买家的身契若是无效的,想必早就被人告到官府了。即便官府不处理,坊间也早传遍了,谁还敢来买姑娘。
如果琼楼卖的的确是拐来的人口,却还能提供有效力的身契,它一定和南京衙门有所勾结。
柳青想到这一层,又看向沈延。
沈延手扶着茶盏,正轻轻敲着盏壁。
他感觉到柳青的目光,也抬头看了看她,神色虽没什么变化,眼中的寒光却又犀利了几分。
那人见柳青他们二人对视,以为他们也有兴趣。
“你们若也想买,算是赶对日子了。我今日就是特地来看人的,过一会他们就在前面这台子上卖姑娘,你们不妨看看,若有中意的可以带回你们家乡去,做个丫鬟做个妾都行啊。”
“兄台说的是,”柳青看上去挺来劲,“我们今日真是运气好,就算不买,凑个热闹也好啊。”
那人会心地笑了笑,便不再说话,专心看台上的姑娘搔首弄姿。
不一会的功夫,丝竹声渐渐停了,老鸨一脸喜庆地上了台。
“各位客官,等得心急了吧?姑娘们马上就来了,要说今天这几位姑娘,那样样可都是好的。哎呦,那不仅模样俊,那琴棋书画那也是样样精通啊。哎呦,我老太婆瞧着都要留口水咯!”
她一双三角眼贼溜溜的,却偏要扭扭捏捏做一副女儿态,逗得恩客们直往台上扔老钱和碎银子。
“行啦行啦,胡妈妈,快让姑娘们上来吧!我们不看你,我们要看姑娘。”
胡妈妈被碎银子砸得咯咯笑:“好好好,我老婆子也别在这碍眼了,各位上眼咯!”
她朝台下做了个来的手势。一排少女便走了上来。
柳青离台子不算远,微微探了身细观这几个女孩儿。
一共上来五个女孩儿,五官相貌虽瞧着水灵,但因面上敷了粉,还上了胭脂,便看不太出本来的气色如何。几人穿了一水的莲色棉布襦裙。每个人都梳着简单的发髻,插着银步摇,往台上怯怯一站,显得乖巧又温婉,颇有宜室宜家的感觉,与台下依在客人身上的那些红倌人简直是云泥之别。
打头的两个女孩儿大约十五六岁年纪,神色还算镇定,后面跟着的三个年纪小的紧紧捏着裙子,头也不敢抬,个个僵直着身子。
老鸨一脸慈爱,笑眯眯地拉过其中一个圆脸女孩儿的手。
“我们这几个姑娘里,这位留儿姑娘琴弹得最好。”这话是对台下说的,她又转而看向那姑娘,“给众位爷弹一段吧。”
她正说着,已经有人抬了琴桌、椅子和琴上来,摆在那女孩儿面前。
台下立时热闹起来,笑着嚷着让那女孩儿弹一段。
那女孩儿眼角眉梢挂着愁苦,听到台下恩客起哄的声音更是窘得手足无措,呆愣愣地站在原地。
老鸨当着台下人的面,笑呵呵地过去扶那女孩儿。
然而她的手刚一碰到她女孩儿的胳膊,那女孩儿就像被蛇咬了似的,整个人猛地一缩,打了个激灵。
柳青一皱眉,又凑到方才那人身旁。
“兄台,我怎么感觉这姑娘挺怕这老鸨的?你说她别再是被拐来的吧?我虽然喜欢这姑娘,但是我买她我心里慌啊。万一她哪日跟我说她是拐来的,那你说这人我是放还是不放?”
那人正盯着台上的女孩儿们看,听见她又来提问,有些不耐烦了。
“哎呦,不都跟你说了嘛,身契拿到手,你就什么都不怕了。那卖到人家家里去的,哪个一开始不是盼着回家?她说她是拐来的你就信啊,那是骗你把她放了!再说了,她就算真是拐来的,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可是花了白花花的银子才把人领回来的,你放她走了,你的银子谁还?”
柳青悻悻地坐了回去。
看这些女孩儿的样子,即便她们离开琼楼后有胆量说出自己的遭遇,怕是也很难被人采信或是当成一回事。报官就更无用了,她们的身契都是官府认可过的,官府总不会查案查到自己头上。
这几个女孩儿应当是比较柔顺听话的,经过一番“调|教”,已经接受了要被卖出去的命运。人牙子将他们挑选出来公开售卖,即便让她们看见了琼楼的样子也不怕。
像孟姑娘那样的情况应当是极为特殊的了。她宁可毁容也不从,又恰好家住本地,家里人颇有人脉,还在坚持寻找。人牙子决定将她送回去,又怕她将琼楼的事说出去,所以在送她回去的时候还得把她弄晕。
他们方才说话的这会功夫,台上那圆脸的姑娘已经弹奏起来。
她神色凄楚哀婉,纤细的指尖在琴上轻挑慢捻,引得台下的恩客抻着脖子,屏气凝神地看着。
唯她和沈延二人,一个东张西望,另一个一脸淡然地给自己斟茶。
“大人,您不听琴啊?”
她是在忙着观察各处,那他得至少装装样子,融入这个氛围吧,不然她们二人也太扎眼了。
“……弹得一般,”沈延坐得端正,轻轻放下手中的茶盏,“匠气太重,令人入不了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