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回日泰
“不,不是……” 陈章氏只会一个劲地摆手,话也说不利落了。
王世文把脑袋压得低低的,也看不清是什么表情。
柳青一拍惊堂木,将几人吓得一激灵。
大堂里静下来,她才得以问清楚情形。
后来的这人是陈章氏的丈夫。他常年在通州管着家里的生意,每十日回来一日。他前日才刚去了通州,今日天没亮就被人敲门敲醒。那人自称是新搬到大时雍坊的邻居,说他媳妇犯了事,被抓到了刑部衙门。
他原先不信,大时雍坊的人怎会专程跑到通州来通知他,但那人将陈章氏的模样描述得极像,他放心不下,便紧赶慢赶地跑到衙门来看个究竟。
然而他一看到陈章氏和王世文同时跪在这,还以为这二人又同以前一样做下了丑事,才被官府抓了过来。
“并非是你想的那样,” 柳青沉声道,“是陈章氏要为他作证,证明他八日前曾在你家教她弹琴。”
那姓陈的即刻看向陈章氏,陈章氏吓得连忙摆手:“……不是不是,大老爷明鉴,民妇其实好些日子没见他了。民妇之前是没听清楚,大老爷您一问,民妇吓得腿哆嗦,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了。民妇之前说的不能算数啊大老爷。” 她一个劲地给柳青叩头。
王世文方才不敢说话,此时吓得五官都移了位:“……这,这,我明明是在你家……”
“你别血口喷人,我跟你大半年都不见了,我哪知道你几日前在哪。” 陈章氏急得眼泪都涌了出来。
柳青已经大致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便让陈章氏再好好说一遍,她究竟能不能给王世文作证。
陈章氏头摇得像拨浪鼓:“做不了做不了,民妇做不了。”
柳青本就疑心她和王世文串供,此时便就势将陈家夫妻俩轰出去,让他们到堂外去候着。
她又屏退了差役,将王世文带到后堂,关起门来问话。
“方才陈章氏不肯为你作证,你就害怕成那个样子,想来你是知道本官为什么抓你吧。既然如此,本官也不跟你兜圈子了——本官听说你与永嘉公主有些来往,而刺死永嘉公主的那柄匕首又是你的,那公主是不是你杀的?”
王世文之前都有些演戏的成分,此时才是真的慌了,说话都略有些语无伦次。
“大老爷,小民哪敢杀人,更别提公主了,真不是小民干的。小民是看见公主死,可是小民没杀……不是,是小民看见公主的时候,公主已经死了。”
柳青叹了口气:“你最好把你看到的都说出来。本官若是没料错的话,有人想害你。”
第68章
她越审越觉得此人不大像, 一则,极少有人用自己极容易辨认的物品做凶器,二则,他这样的人, 想来是靠女人活着的, 对永嘉公主巴结还来不及, 怎会想杀了她。
王世文却被她问得一愣, 鼻涕泡干在了脸上。
柳青见他不懂, 只好解释给他听:“那姓陈的远在通州, 居然有人专程跑那么远给他报信。以至于你们前脚才到衙门,他后脚就跟来了,让陈章氏做不成证。这不是害你又是什么?”
王世文听得面如死灰:“……大老爷,小民真是冤枉啊。小民也不知道得罪了哪个王八|蛋, 这么缺德, 非要害死小民……小民那日摸进公主府的时候, 公主已经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了,胸前插着一把刀。小民觉得那把刀眼熟,但是小民怕呀,也不敢凑过去瞧,就又溜出府去了。”
“慢着,公主府自有侍卫, 你是如何悄无声息地进出的?”
王世文白如纸的脸上竟显出隐隐的得意:“公主也觉得小民若总是在府里进进出出的, 会惹人闲话。所以最开始, 小民是跟着公主常叫的丝竹班子进去,后来公主嫌麻烦, 就告诉小民, 每一个半时辰府外的侍卫有一次换班, 小民趁换防的时候从后院翻墙进去,便可神不知鬼不觉。”
“所以那日,公主和你约好了见面?”
“正是。”
这倒对上了,据装殓的人所说,公主那日妆容精致,衣着华丽,的确像是要会情郎的样子。
所以凶手恐怕真是另有其人,但有人想让王世文来顶这个罪。
柳青觉得这于她而言也算是个绝佳的机会。
“……本官有一事问你,若是此事你能答得清楚,本官自当尽力帮你洗脱冤屈,如何?”
王世文点头点得像小鸡啄米。
“五年前,有间铺子的掌柜洪敬帮主家卖了白纸坊的一间铺子,那文契上的中人是你。然而同一间铺子,文契竟有两份,两份上还都有你的印章。这是怎么回事?”
王世文愣了片刻,似乎从没觉得有谁会问起这事。
“您说的这事小民记得……” 他努力地回想了半晌,“那时有个人来找小民……让小民在三日后去那间铺子里做个见证,盖个印……”
后面的话他有些犹豫该不该说。余光里,柳青也也突然停到了他身后。
“……别让本官催你。” 她居高临下,冷冷地扫了他一眼
“是是……” 王世文赶紧扭回头去,这位大老爷身上有煞气,往他身后一站,他脊背就一阵阵地发凉,“……他还给了小民一张五百两的银票。”
柳青气得竖了长眉:“就这么点事情,一出手就是五百两,你就没觉得不对劲?”
王世文讨好地笑笑:“那……那小民常做中人,见的那乱七八糟的生意可多了,人家只要给银子,小民也不问那么多……其实这种事多的是,小民就听说过不少,也就没在意。即便真有什么事,人家买家也是先找卖家,找不到小民这来。”
柳青见他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怒意就止不住地往上涌:“那他们若是借你的手做恶、害人,你也无所谓?”
“大老爷,他们要是真害了人,那错在他们。小民即便有错,也是一时贪财,那......那顶多是个小错。” 王世文看柳青的样子,怕他盖章这事真惹了大祸,更急着给自己辩解。
柳青听他说着,脸已经气得铁青。
是,他们都是小错。洪敬是小错,他也是小错。那她含冤而死的这些亲人,难道都是活该?
她心里的恨意难平,一时又不知该拿他怎么办,不觉间嘴角已经咬出了血。
王世文仰头望着她,感觉她的视线从他的脑瓜顶一路滑到他的哽嗓,心里止不住地发毛。。
他不就是随便盖了个章么,怎么大人眼珠子红成了那样,好像恨不得一刀捅了他似的。
“……本官问你,” 柳青好不容易才将胸中的翻涌压住,“当初找你的是什么人,你可还记得他的样貌?”
“……小民想不起来了,那人当时好像蒙着脸……倒也不奇怪,干这事谁不蒙着脸。” 王世文心里紧张,不自觉地干笑了两声。
“你什么都不记得,干脆脑袋也别要了。”
柳青的脸阴沉至极,她见他笑,心里的恨意更甚。
王世文被她吓得一激灵,突然间就思如泉涌了:“记得记得......小民记得那人跟小人差不多高。他递给小民银票的时候,小民看见他的手又粗又短的……拇指的指腹还好像被削掉过一块,有块挺大的疤……”
倒还算是条有用的线索。
柳青压着怒意,又问了些关于那间铺子的问题,确定他不是信口胡说。等问完了,她便让人将王世文暂且收押,好好看管。那个要嫁祸给他的人,也不知是为了保护凶手,还是只想害他。她总得要小心提防才是。
然而保全他性命是一方面,她实在不想就这么白白放过他。推刘家堕入深渊的罪过,他也有一份。
所以她嘱咐过牢里的众人之后,又将一个相熟的提牢叫到一旁。
“张提牢,这厮实在狡猾,一问三不知的,可他是公主一案的要犯,若是皮肉上见了伤,又显得是屈打成招……” 她适时地给了张提牢一个饱含深意的眼神,“您管着这牢里的事多年了,您看有没有什么办法,帮我好好照顾他?”
张提牢这种事做得多了,即刻会意:“……明白,柳主事放心,一定给您办好。”
“有劳有劳。” 柳青谢过他。
她原以为这样一来,心里至少会舒服一些,然而当她想到三法司的那些阴私手段,舒服竟一点没有,只有莫名的烦乱。
烦就烦吧,这种事在刑部平常得很,她只是还不习惯。王世文本就不是什么好人,比起她们一家人承受的痛苦,让他吃这点苦算便宜他了。
她先将此事放到一边,将陈章氏的丈夫叫过来,让他回忆是什么人给他报的信。
“回大老爷,那人挺奇怪的,” 那姓陈的道,“大热天的脖子上还围了东西,大半张脸都遮住了,要不是他把内子的样子说得很清楚,小民肯定是不会信他的。”
又是个蒙面人。
柳青有个大胆的想法,有无可能此人与当初指派王世文盖章的是同一伙人?
然而姓陈的那人对那蒙面人没有旁的印象,她这个想法也就无从印证了。
她出了大堂,边琢磨这两桩案子,边往值房走。她一想到王世文,心里那种不踏实的感觉就又回来了。
父亲任刑部尚书的时候,对三法司里那些见不得光的私刑深恶痛绝,在他看来,定罪用刑全当依律,滥用律令以外的私刑与仗势欺民无异。
那她对王世文如此,他泉下有知,会不会怪她?
怪她就怪她吧。他一心为民,王世文、洪敬之流便是民,他们待他又如何?
他们都可以做恶人,她怎就不能做一回?
她心里还在天人交战,不觉间已经走回了值房。
方钰刚要出值房,就见她青着脸跨进门来。
“怎么了,柳主事?案子难查?” 方钰笑问。
“……公主这案子也确实不好查,下官查到那匕首的主人,他却也不像凶手。”
她烦的自然不是这事,只不过私刑王世文的事,不能同人讲罢了。
方钰一听还有柳主事没办法的案子,便来了兴趣,让她仔细给他讲讲现在查到的事。
“行啊,你还找到做装殓的人,够有本事的。” 方钰笑道。
柳青赶紧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这事其实是沈延的功劳,但知道的人自然越少越好。
“明白!” 方钰眨了眨眼,“尸身上的血痕是什么样的,给我看看?”
柳青给他找出来,方钰一看便皱起了眉。
“这个……怎么有点像两年前的几桩案子。那几具尸身都是胸口中刀,一刀毙命,而且都有一样的血痕。时日久了,我记不清那血痕的样子了,不过好像就是这样。”
“真的?” 柳青眼前一亮,居然跟陈年旧案沾上了边,那她岂不是可以光明正大地进库房查卷宗了?
方钰噗嗤笑出来:“你怎么还高兴上了?两年前那几桩案子可是没有破,要真是跟公主的案子是同一人所为,只能说明这案子不好破。”
“那总是条线索嘛!” 柳青嘿嘿一笑。她打算即刻就去找沈延,让他准她进库房。
“你留心着点,” 方钰怕她一得意就忘了风险,“若真是同一人所为,他杀了这么多人,且都是一刀毙命,恐怕不仅狡猾,还是个穷凶极恶的亡命徒!”
“是了是了,多谢方大人提点。” 柳青现在满心喜悦,哪里有什么怕的。
然而她兴冲冲地跑去找沈延的时候,沈延却不在。他的书吏告诉她,沈延被都察院的都御史大人叫过去了,估计回来也得下午了。
那她便只好再等等。
游廊的另一侧便是刑部大牢。
她回值房的路上,有时能听见几声犯人的哀嚎。
她略停了脚步。也不知张提牢是不是已经开始了......
......
沈延此时正坐在都御史严学治的值房里说话。
严学治正说道:“……皇上的意思是,南京一案,你们办得不错,为朝廷除疾,还百姓安宁。皇上原还有些担心你们在南京势单力薄,施展不开,没想到还不到半个月,你们就把事情办妥了,实属不易。”
“……皇上过誉,“沈延略微反应了一下,”下官等人自当为朝廷尽心竭力。”
“君常,” 严学治放下手中的茶盏,“你今日怎么比平日话更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