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回日泰
“师太常来,每次都是给公主讲经,一讲就讲一两个时辰。”
“那公主是如何认识的妙悟?为何一直请她来讲经?”
“......”小丫鬟努力回想,“公主好像说过, 听妙悟师太讲经容易入定, 旁人就不成。所以公主是极敬重师太的, 每回都让我们给师太多包些香火钱。”
柳青听了这话, 越想越觉得自己是找对了方向。
“那妙悟是何时走的?”
“......应该就是在那之前。”小丫鬟抬手在空中指了指, “那”指的应该是她方才说的床上的一番动静。
“大概是什么时辰?”
小丫鬟皱着眉, 似乎想得很痛苦:“就是下午......到底是什么时辰就......”
“应该是差一点到申时!”她身旁另一个小丫鬟对她叫了声,“你还记得不,当时你挨了骂,出来朝我发脾气, 说方才明明已经过了申时, 轮到我当值, 该我去屋里瞧。我就拉着你去看更漏,那更漏才刚过了申时,所以你去屋里瞧的时候应该差一点到申时。”
柳青点点头,将这个时辰记下。
“所以你们只接妙悟进了后院,却没有送她出去?”
“是了是了。那日师太应当是自己从后院走的。”
柳青叹了口气。若是这些人一开始肯将这些事说出来,这案子恐怕早就有眉目了。不过若换作是旁人, 恐怕也不会说, 毕竟公主清誉事大, 万一闹个不好,她们还得落个坏公主清誉的罪名, 实在犯不上。
“......那后来呢?你是何时再去查看公主的?”
“后来天晚了, 公主还一直没有叫人, 贱民便觉得不对,因为公主晚上都要吃些东西的。贱民怕有什么不好,便仗着胆子进去看,才见公主已经......”小丫鬟似乎还是不敢细细回想。
柳青觉得问得差不多了,便让差役将几人带下去,自己急匆匆地跑回值房。
于她而言,查案有时候就像是抓住一阵风,风来的时候,得马上伸出手去体会,否则等风吹走了,便再难抓到。
她方才听了那府里下人的话,便觉得风来了,得即刻坐下来好好将当日的情景在心里复现一遍。
然而走到值房门口,她才发现槅扇关着,里面黑漆漆的一片。
是了,时辰已晚了,人家早都回家去了。
她只好将槅扇全都敞开,放院子里的光进去,再就着这黯淡的光四处找油灯。
然而时值夏季,值房里有人的时候大多天都亮着,用不着点灯。她到梁虎和方钰的书案上摸了一通也没摸到油灯。
放眼望去,各处值房都锁着门,借不到灯。牢里倒是有油灯,但还得跑回去取。她怕跑来跑去的,将那阵风跑没了,便干脆就着院子里的光,研了墨在纸上点点划划,尽快将心里想的画下来。
最里层的院子里,沈延好不容易才将手头的事情忙完。他锁了值房的槅扇,拎着提梁盒往外走,经过二层院子的时候见主事值房的槅扇大敞四开着,便往里望了望。
一个单薄的身影正弯着腰伏在书案上,手中抓了一只笔,借着院子里照进去的光,不知在写些什么。他一边写,嘴里还一边呢呢喃喃的,听见脚步声也没什么反应。
院子里虽挂着灯笼,但这光实在模糊黯淡。他为了看清楚,头都快要扎进纸里去了,一截纤长的脖颈露在外面,在昏黄的光里显得尤为雪净无暇。
能这样做事的必是柳青无疑了。
沈延本来都快要走过去了,却又忍不住停下脚步瞧他。他当初为了查琼楼的案子,在南京的官驿里摆弄那些碎墨条和笔山之类的小玩意,大概也是这样的专注。
平心而论,柳青这个人,身上的秘密虽多,却其实是个简单又执着的人。说到底,这其实才是她和语清最像的地方。
可能他就是命里注定会在意这样的人吧。虽然这两人都有些不肯退让的犟脾气,很能惹人生气……
他其实挺好奇柳青在写什么,却还是留在原地,没有过去看。
他见柳青手中突然一停,以为是终于注意到他了,便等着他抬头向他行礼。然而柳青并不抬头,只猛地一拍书案,似乎是一下子想通了什么。
沈延觉得自己有些可笑了。
他刚要往前走,却听见身后一声“大人”。
“......嗯,” 他刻意多走了两步才停下,高大的身影微微一侧,“......在想公主那桩案子?”
“是!下官知道凶手是如何行凶后逃脱的了。”
柳青眼中亮晶晶的,看上去全然忘了她惹他生气的事。
沈延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是么.....可有把握?”
“......”柳青认真地想了想,“□□成。下官再找公主府的护卫核实一些事情,应该就可以缉捕了。”
“嗯......慢慢核实,不急着回衙门。”
柳青怔了怔,似乎觉得他这话有些奇怪。
沈延也不解释,淡然一笑,便转身走了。
衙门虽然需要柳青这样的人,但柳青却并不适合留在衙门里,许多事情他根本就想不到……
翌日。
天光熹微之时,沈延已经坐进了值房。
他今日虽然醒得早,但昨夜休息得还不错。
每临大事,他都是如此。
大约到了巳正,书吏敲响了槅扇:“大人,有几位都察院和大理寺的大人来找您。”
沈延停了手中的笔,将它轻轻架到笔山上,又将书案上的公文合上,整齐地摞放到一处。
“请进来吧。”
他起身将官袍展平,从书案后绕出来。
槅扇一开,赫赫炎炎的日光一下子涌进值房,几个绯色的身影在那一片刺眼的炽白中渐渐浮现出来。
为首的那人便是都察院的赵旭。
“沈大人,”赵旭的笑容掩也掩不住,“听说公主一案的要犯突然死于刑部牢中,我们今日来,便是为了此事,向沈大人要个说法。”
沈延立在值房中央,挺拔如松,身后延伸出一道颀长的背影。
“赵大人,恭候多时了。”
他微微一笑……
他们说话的时候,柳青已到了半山腰上的极乐寺。
她带了两个衙差同行,还捎上了来福。
她从前在大理寺只做复核,带衙差抓人的事几乎没遇到过,也不知一般要带几人才合适。
今早在衙门,班头问她抓男犯还是女犯,她说是女的,那班头就一脸轻松地给了她两个差役。
她想着此人可能是连杀几人的凶犯,原还有些犹豫,但班头说近日好几个差役感了风寒,本来人手就不够,再加上要给旁的大人留几个人备用,也只能给她两个了。她便也不再说什么。上次抓王世文一个男人,两个衙差都够了,这次抓个女人应该也没问题。
大概是时辰合适,今日妙悟正好在寺中。她一问妙悟师太在何处,知客尼姑就给她指了指山顶。
“在最靠西的那间偏殿里,师太这个时候应该是在那里打坐。”
柳青谢过她便带着两个衙差上山去了。
他们经过一间侧殿,那外墙上覆了一片大理石的墙围,墙围上刻着好多串人名。柳青随意扫了几眼,发现上面有个名字特别眼熟。
缪连氏。
她便停下来仔细看那墙围上刻的字。
“助金砖铺地功德....缪连氏,一两纹银......”落款日期是两年前的二月初四。
缪连氏这个名字她记得很清楚,是两年前那三个类似的案件中一个死者的名字。
缪、连这两个姓氏都很少见,放眼整个京城恐怕也没有重名的。这个妇人数九寒天的日子来给寺里捐钱,想来在寺里也有较为熟络的尼姑,会否就是那个妙悟?
柳青进殿找到在此处洒扫的一位尼姑,找她要了两年前捐功德的名册,发现除了缪连氏以外,还有一桩案子中的死者名字也在其中。
她应当没猜错,这几宗案子恐怕都和妙悟有关。
妙悟此刻所在的偏殿和正殿相接,一面靠悬崖,除此之外只有一个门可以出入。
柳青便让一个差役守在正殿和偏殿相接的通道里,另一人守在门口,她自己走进去见妙悟。
妙悟听见脚步声,缓缓睁开眼,见是她走过来,眼中的寒光一闪而过。
“又来叨扰师太了,柳某是有几个问题没想清楚,要请教师太。”柳青向她行礼。
“阿弥陀佛,施主客气了,有什么疑问请尽管开口。”妙悟笑道,眉眼中尽是慈祥。
“师太可认识缪连氏、陈丘氏、冯林氏这三位?”
妙悟扣着佛珠的手指一紧:“贫尼心中,只记得众位施主的苦,至于名姓,只是一个俗世的称号,贫尼不曾挂心。”
柳青一挑眉毛,这话还真是无可驳斥了。
“那么请问师太,最后一次离开公主府,大约是什么时辰?”
“贫尼实在记不清,大约是下午某时吧。”
“那柳某便给师太提个醒,公主府的护卫称师太是当日申时一刻之后离开的公主府,而公主府的下人记得师太至少在申时便已出了公主的房间,这一刻的时辰里,师太做过什么?”
公主府的护卫最初也说记不清时辰,经她提醒他们才想到,当时有个收泔水的人推车从公主府外那条街经过,臭气熏天。那收泔水的每日申时起从坊西出发,到公主府外的时候不会早于申时一刻。
“……贫尼或许是动作迟缓了些,倒并未做什么特别的事情。”
“是么?”柳青冷笑,“不知在公主身上留下血痕,算不算是一件特别的事?”
“阿弥陀佛,”妙悟眉头一紧,“贫尼不知施主此话怎讲。”
“那柳某便解释给师太听……师太与公主相交甚深,公主将她与情夫之间的事告诉了师太。师太一早知道她情夫那日到来的时辰,而后利用公主的信任,趁她入定之时用她情夫之物将她毙命,而后将她抱上床,盖上被子,抱着死去的她做颠鸾倒凤之姿。又故意推倒床旁的小几,引婢女前来见证这一幕。
“而后你伪装成公主,将那婢女斥骂出去,让婢女深信公主那时还活着,并深信你那时已离开,和公主在一处的是她的情夫。待她们走后,你用某样利器在公主的胸口留下血痕,再从后门离开。”
“阿弥陀佛,”妙悟阖上双眼,掐动手中的念珠,“佛门清净之地,施主怎可妄言?”
“好在,”柳青也不理她这一套,“有个婢女胆子大,想趁着公主与情夫交合之事,潜入另一个房间行窃,正好看见师太匆匆走向后门。”
这自然是没有的事,不过是她临时杜撰的。
妙悟手中念珠飞转,闭目不语。柳青便起身道:“话已说到这,劳烦师太随我一同去刑部衙门吧。”
“阿弥陀佛,”妙悟此时霍地睁开眼,眼角眉尾已尽是煞气,“施主的话说完了,贫尼却还有话要说。”
“哦?”柳青笑道,“柳某洗耳恭听。”
她说着便将手伸到背后,朝稍远处的差役做了个手势。
“施主原本可将公主的情夫当作此案凶犯,然而施主执念太深,偏要执着于世俗眼中的真相。贫尼最后劝施主一句。真相与否,其实并不重要,还望施主放下执念。须知一念天堂,一念地狱,若施主还不肯悬崖勒马,再往前一步便是万劫不复!”
妙悟的口气陡然冷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