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青黛 第15章

作者:蓬莱客 标签: 情有独钟 因缘邂逅 古代言情

  “你怎进了此地!”

  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叱声。

  絮雨转头,看见一名女道急匆匆地上来。

  “快走!此处禁地!”女道厉声驱逐。

  这道门的后面,是从前定王府的内宅,殷王妃和簪星郡主的寝堂便在其中。圣人当年将这潜邸赠作女道观时,将这处圈了出来划作禁地,有阉人如常洒扫,以便圣人随时可以来此追思亡人。

  絮雨沿着来的路走了出去。她的脚步起初急促,后来慢了下来,越走越慢,最后当她终于回到道观的大门前时,双腿已如灌满铅,沉重得连面前的这道槛都无法迈出去了。

  她已经记起来了。

  从前那一团曾在脑海中困扰了她数年的迷雾,在她片刻前走到那扇紧闭的墙门前的时候,若有明光照耀,悉数消散。

  她完全地记了起来。

  许多年前的那个夜里,从小体弱的她又发烧了,阿娘守着她,寸步不离。

  就在几天之前,长袖善舞的王府大宦官赵中芳自宫中探听到一个被压下的尚未散开的极大的恐怖消息,长安的屏障东关战况告急,或也将要不保了。圣人已经有了出京避祸的打算,只是还没最后决断。

  多日以来,阿娘日夜不寐,忧心忡忡。唯一的安慰,便是已经收到消息,阿耶派回来接应的人已在路上,即将赶到。

  那个晚上,深更半夜,宫中忽然来人,称太后传她母女立刻入宫,急事召见。

  赵中芳此前却曾秘密获悉,太后疑在数日前已悄然移驾出宫,怎的今夜又忽然宣召。难道是此前得到的消息有误?

  她当时烧得厉害,人恹恹的,阿娘担心她在路上再次受寒,虽然宫使再三强调,太后命母女务必同去,向来敬畏太后的阿娘还是执意不从,定要将她留下,吩咐赵中芳好生陪伴,亲了亲她的额,随即匆匆离去。

  这个落在她滚烫额头上的带着凉玉般触感的吻和那匆匆离去的背影,便是阿娘留给絮雨的最后印象。

  在她走出这座宅邸之后,她就没有回来了。回的,是原本伴她一道入宫去的王府典军郭纵。

  迷迷糊糊中,她隐约听到郭纵和赵中芳在寝屋榻前的屏风另头说了几句话,赵中芳似乎骇异万分,以致于奔入内的时候,竟被他自己的脚给绊住,跌了一跤。接着她就被人从被衾里匆匆抱了出来,换上下人衣裳,塞入一辆马车。

  她不知道他们带着她去哪里,也不知道阿娘为何没有回来。她问同行的阿娘的老乳母,她却只会摇头,将她紧紧搂在怀里,神色惊惶无比。她觉得自己好像是被带着在逃亡。

  后面有人在追他们。

  难道是叛军已经打来了吗?

  那些人越逼越近,郭纵领随从横马挡道,叫赵中芳驾车继续逃,仓皇中,飞快前行中的马车也倾覆了,老乳母当场折颈而亡,她也被甩了出来,翻滚中的马车就要压到她的时候,赵中芳不顾一切地扑了上来,将她牢牢护在身下,他自己的一条腿却被车身死死压住。

  那个时候,为他们断后的郭纵应该已经死了,追兵执着火杖再次逼近,近得她已能清楚地看到人的脸。

  她认得当中那个领头的人。

  她不愿丢下她的赵伴当,哭着要把他从车下拽出来,又如何拽得动。赵中芳将她狠狠地推开,冲着她吼,要她自己跑。

  天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周围仿佛都是荒野,她一个人跌跌撞撞地朝前胡乱地跑,不辨方向,忽然重重摔了一跤,头磕在地上,人也一直在往下滚,随即不省人事。等不知过去多久,当她醒来后,发现自己躺在一道深沟里,爬出来,世界已然变了。

  她什么都记不得了,唯一还存着的念头,就是母亲离家去了一个地方,没有回来,她要找她。

  她没有寻到母亲,在那里,一面即将被烈火吞噬的绘有这世上最为壮丽的壁画的墙下,她遇到了今生的阿公。

  从此,那个原本叫做李嫮儿的小女孩,变作了叶絮雨。

第19章

  行至道观门槛前,絮雨便觉周身力气若已耗尽,停了片刻,才终于勉强抬起脚,跨出了这面大门。

  天色向晚,坊内街上的行人和车马依旧川流不息,一出来,她的耳鼓里便若骤然冲入沸腾的声浪,猛烈地拍击她的心房,胸口要爆裂似的,人感到呼吸困难,撑着,才走了几步路,斜旁飞快驶来一架马车,她避让不及,险被撞到,车夫扭头骂她瞎眼,驾车从她身旁轰轰地驶了过去。

  她仓促地后退,直到退停在了道观的墙根之下。

  应该是一天都没吃饭的缘故,她头晕耳鸣,后背在涔涔地冒着冷汗,眼冒金星,人摇摇欲坠。她一把扶住墙,免得当场栽倒,撑住自己后,慢慢坐到了地上,接着,无力的垂首下去,闭了眼睛。

  便如此,她贴着墙在地上靠着,直到身体的不适之感退去,心跳也慢慢恢复了平缓,耳里才重新涌入了声音,听到有人正在议论自己。

  “……这人怎么了?是不是病了?”

  “是中暑了?”

  “看着也不像,又不是酷暑天……”

  她慢慢睁眼,抬起头。

  周围站了好几个停下了脚步的路人,正在看着自己。有人见她面色依旧苍白,好心提醒,簪星观内有善堂,可以歇脚,让她进去讨口水喝。

  絮雨抹了把额上打湿发脚的的冷汗,勉强笑了一笑,起身,沿着道观高墙继续往前行去,走到一面坊门前,看见坊外街上路人形色匆匆,才惊觉过来,原来耳中又响起街鼓的隆隆之声。

  又一个夜幕降临。

  她在坊门侧立了许久,直到最后一道街鼓声落,坊门在她的面前缓缓闭合。

  她所在的此处,是长安城内最为繁华的坊城之一,昼夜喧呼,灯火不绝。

  这个夜晚,絮雨漫无目的穿行在璀璨的灯火中,走到再也走不动了,回到簪星观,在它后门的一处角落里靠坐了一夜。这里没有灯火,也没人会来,在黑暗里,她闭着眼,渡过了她归来的第二个夜晚。

  天亮,附近崇仁坊的坊门开启。四通旅店的伙计打着哈欠开了大门,看见门外站着一个身材单薄的少年郎,虽然衣带褶皱,面容苍白,但眉目秀好,以为是来投店的赶考士子,听到对方开口,说要寻一个住在此的名叫周鹤的人,指了指路,撇嘴。

  “那个穷酸画匠!挺着肚皮装饱汉!已经欠了半个月的租钱了,叫他搬去通铺,又不去,若不是他求告,早就赶出去了!”

  长安多豪客,很多贫寒士子到来之后,宁愿举债也要落脚在体面些的旅馆或者宅户里,免得失了面子被人轻看,继而影响交游。崇仁坊毗邻皇宫,夹在东市和旧尚书省选院的中间,成为吸引众多士子聚集的所在,一地难求,旅店价钱自然不菲。

  周鹤应当也是抱着此念住在了这里。

  絮雨寻到他住的屋,叩门,一直没有应答,又叩,几次之后,门迟迟才开了道缝,里面的人道:“怎的大早又来催钱了?我说了,再几天就能凑齐……”抬眼看清来人,一愣,继而脸孔微红。

  这开门的正是周鹤,只是此刻他的样子和昨天不同,头发凌乱,眼圈发黑,神色更满是懊恼。门虽开得不大,一眼也可以看见屋内凌乱不堪,到处都是画稿和沾满了干涸颜料的脏污水盂,角落里还散乱堆着一叠看起来像是文章诗稿类的笺纸。

  絮雨朝他点了点头,微笑道:“冒昧一早便来打扰。若是方便,可否借地说话?我有事请教周兄。”

  周鹤很快恢复常态,打开门请絮雨入内,自嘲地笑了一下,指了指画稿:“不瞒你说,我近来确实囊中羞涩,又不愿搬到下等住处与商人脚夫混居,故只能靠卖画筹措盘缠。你也知道,无名无姓,就算画得再好,也是无人赏识,只能替人捉刀卖到画肆。昨夜画了半宿,总算赶完。方才还以为是旅店又来催要房钱,不敢应答,没想到是小老弟大驾光临,见笑了。”

  絮雨看去,这些画的内容多为花间美人,设色工丽,富贵浓艳,应是用在酒肆雅舍或青楼之处的,虽是捉刀之作,时间也仓促,于细节处未免雷同,但线条精细,人物表情和体态也是各有不同,或含情脉脉,或轻颦浅笑,坐卧不同,非有着多年画功而不可得。

  絮雨笑道:“我姓叶,家中排行二,周兄叫我叶二便可。是我贸然在先,大早便来打扰,周兄不怪,便是我的幸事了。”

  周鹤摆了摆手:“昨日我以为和你别过便再无机会见面,今日你来,我是求之不得。方才你说请教,我怎敢当,若是有事,你尽管讲。”

  “记得昨日周兄说,你从前曾随令尊为昭德皇后陵作过墓画,我欲知详情,可否告知?”

  周鹤一愣,大概是没想到她大早来,是对这个感兴趣,但很快应道:“不错,确有其事。当今圣人年号乾德,我记得是乾德五年的事。至于陵寝,应当是在乾德二年就开始修了,耗时数年,用工以十万计,工匠昼夜凿山不停,才初具形制开始作画。不算那些画边角杂画的无名画工,便是宫中有名有姓的画师,计一二十位,也都被派了过去,全部画工数以百计。我记得人最多的时候,墓室内脚架林立,日夜火杖通明。”

  絮雨定住了。

  周鹤说得兴起,叹了一声:“所谓事死如生,想来也不过是如此了。人谁无百年,百年之后,能安眠在如此一座地宫之下,也算是荣哀至极。但奇的是,当年还有一个说法,这陵寝其实不过是座空墓,衣冠冢而已……”

  他说到这里,忽然一顿,打住了,应当是后悔提及此话,咳了一声,转了话题笑道:“叶二弟不知是否用过早膳?若没,不如一起去用膳?”

  絮雨不动:“你不是说你对宫廷内外所知颇多吗?把你知道的,包括这个传言,都告诉我。”

  周鹤目露微微讶色,看她一眼,面露难色:“叶二弟,非我食言,而是有些事牵涉皇家秘辛,岂是我这等人可以妄议的。”

  “你想要多少钱?我会想法筹措。”

  絮雨望着他那双因昨夜熬夜作画充血尚未退尽的眼,说道。

  周鹤沉默了片刻,忽然问:“你是从哪里学的画?师从何人?”

  他于绘画颇有天分,自幼又接受身为宫廷画师的父亲的熏陶,加上多年苦功,并非泛泛,眼力更是高人一筹,寻常画作难入他眼。但昨天无意看到这个比自己小许多的少年人作的画时,内心颇受震动。

  其画的内容,是门神神荼郁垒,这是极其普通的题材,早被画滥,毫无新意可言,别说画师,便是画工和最低等的民间画匠,闭着眼睛想来也能成画。但自对方笔下落纸,却颇为不同,笔法波折起伏,清劲刚健,又行云流水,二门神眼目几笔勾勒而成,却若射电含光,生威露怒,栩栩之态,若就要从纸上跃出,叫人间邪祟望而却步。

  这画风和笔法,显然来自叶画,却又不见拘泥,更非一味的模仿,挥洒自如。

  传叶钟离少时曾为游侠,身无长物,一剑一笔,正是从剑道领悟到了笔法,融会贯通,人笔一体,自成一派,方成为一代宗师,受万人敬仰。

  周鹤内心自视甚高,论画技,即便是当今宫廷内的翰林画直方山尽,或另一位如今最为得势的姚旭,他实际上也未必看得上。

  这少年的画功,自然不能与叶钟离真迹相提并论,但论神髓领悟之透彻,实话说,即便是苦习了叶画多年的自己,也不如他。

  此刻终于能够借机发问,周鹤紧紧盯着面前的这位少年人。

  絮雨道:“叶祖被世人奉为神明,他自己却处处以画匠自居,更不藏私。我听闻从前他还在长安时,即便是最为低微的民间画匠来向他请教画技,他也会悉心指导,广传画技。他在作完京洛长卷出宫离开长安前,撰写一部画经,记下了他全部的作画口诀、研色之法和各种心得,好叫技艺传承,让天下所有有志于画道的画士能够有本可习。画经至今流传,造福天下无数画生,这些都是广为人知的事,周兄想必比我更是了解。”

  “我师不过是山野里的一个无名画师,早年也曾游历繁华,后来看破世俗,用心研习,倾囊授于我。”

  絮雨朝周鹤展开自己那只指节上生有几个笔茧的右掌。

  “我并无天资,所幸得遇良师,知道一个勤能补拙的道理。所作之画,若是侥幸能入周兄之眼,是我之荣幸。”

  这话说得滴水不露,周鹤看了她半晌,道:“叶二,往后你若出人头地,勿忘提携一二。只要你答应,我便将我知道的全部说出来。你也知晓,牵涉宫廷朝堂,有些事不可言,怕要掉脑袋——”

  “我若能,必不忘记。”

  “好!我信你!”

  周鹤轻轻击了下掌,转头看了眼四壁,“这里说话不便,你随我来!”

  二人出旅馆。周鹤往东出城,一直走出春明门,来到城外的一片荒野地里,周围看不到半条人影,这才停下来问:“你想知道什么?”

  “你知道的全部。”

  周鹤不解地看她一眼,“这个说起来,话就长了……”

  “多长都没关系!”

  他沉吟了下,“我便从当今圣人还是定王的时候讲起吧。”

  “如今朝堂,以柳策业、王璋二宰最为得势。王璋出自太皇太后一族,柳策业也是世家,更是太子舅父。但当今皇后柳氏,并非太子生母,而是姨母。”

  圣人为定王时,初以关东世家柳家长女为妃,柳妃生有如今的太子李懋,后病故而亡。等到议继妃的时候,柳家原本希望柳妃的一个堂妹续为定王妃,但定王另有属意,女子便是后来的殷王妃。

  殷父曾做过国子监祭酒,殷女貌极好,也不知是何等机缘,入定王之眼,定王倾慕,求到了老圣人的面前。

  那个时候,老圣人已日渐衰老,对儿子们颇多防备。定王的这个请求应正合他心意,做主赐了婚事。

  “据说殷王妃嫁定王时,年不过十七八,定王也正当英雄壮年,得殷王妃后,极是宠爱,入同行,出同车,眼里再无旁人,可谓神仙眷侣,后得一爱女,号簪星郡主。附近务本坊内有一女冠观,名簪星观,那地原本就是定王府,簪星之名,也是来自郡主。不止如此,我听闻小郡主之所以以簪星为号,当年好像也是有个来历的……”

  “这个不必说了,”絮雨打断周鹤的话,“空陵是怎的一回事?”

  “这就要从叶钟离开始说起了。叶钟离号称门徒遍布天下,但他真正收为弟子并带在身边悉心教导的,只有一人,那人名叫丁白崖。”

  絮雨还是头回听到阿公有这样一位亲传弟子,不禁一怔。

  “丁白崖天资过人,文章诗画,皆是不俗,却因出身微寒,无家世傍身,来长安后,屡考科举不中,最后心灰意冷,弃书而专画。他天资本就聪颖,得叶钟离悉心教导,数年后便名扬长安。”

  “叶钟离当年画完京洛长卷离开了长安,丁白崖却没走,成为之后最受瞩目的宫廷画师,参与各种宫宴,曾为上从太后下到王妃公主们的皇室女眷们作像。”

  “丁白崖丰神秀骨,潇洒不羁,有魏晋风度,成名后,便得长安第一美男子之名,因他平常好穿白衣,人皆称之白衣丁郎,倾慕他的女子无数。传言当中甚至有不少高门贵女,为能求他作像,挖空心思,不惜一掷千金贿赂司宫台的得势阉人,好叫阉人为她们安排机会。他却独独钟情于定王妃,借他宫廷画师的身份刻意接近,二人渐有私情,只是碍于身份,各自隐忍下来。后来恰逢变乱,给予天赐良机。”

  “据说京破前夕,太皇太后曾召殷王妃带着小公主入宫一道预备西幸,她却借机和丁白崖私逃,此后销声匿迹,再无二人的半点消息了。定王登基之后,这二人若是活着,自然更不会露面,或许如今正在天下不知道是哪里的地方,做了一对逍遥鸳鸯。”

  絮雨听得全身血液倒流,心头一阵突突乱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