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蓬莱客
他的脸色变了又变,极是难看。
就在这时,身后近畔的一株刺槐树上,忽然发出一道轻笑声。
“谁?给我滚出来!”
宇文峙勃然大怒,立刻转头厉叱。
絮雨也循声望去,一名俊美而雄健的男子从树冠上翻了个跟斗,随即稳稳落地。
竟是胡儿承平,也不知他是何时跟来的,应是将方才那一幕都收入了眼。他双眸晶亮,笑吟吟地走来:“你倒是砸,为何又不砸了?反正她是不会要的。你若自己舍不得,给我好了,我来替你砸。”
他显是为前次在神枢宫被对方尾随之事感到耿耿,此番报复来了。
宇文峙的面容上迅速掠过一缕阴沉的神色,定了一定,片刻后,怒气消失,扬起臂,随手就将锦囊弃在了道旁的一片蔓草里。
那蔓草深深,转眼便将此物吞没,消失不见。
接着他转向承平:“有胆叫上你的人去凉风台!咱们堂堂正正赛一场马球!你若是输了——”
他留话尾,迈步向前走去,显然不欲叫絮雨听到他后面的话。
承平岂肯认输,立刻跟了上去。
二人停在距离她数十步外的地上,宇文峙这才继续冷冷地道:“你若是输了,她便是我的。往后你给我滚远些!”
承平倒是没想到他会拿这个作彩头,一怔,扭脸看一眼身后那还停在路上的人,面上随之也浮出冷笑的神气。
“有何不可?你若是输了,也别再叫我看到你扰她的清静!”
二人约定完毕,依照时风,击掌为誓,随后立刻离开,各自去唤人员,准备健马。
絮雨看到两个人在她的前方低声说着话,还扭头看她,总觉所谈和她有关,苦于听不到,很快,那二人仿佛商议完毕,便看也没再看她一眼,丢下她便各走了。
她不禁莫名其妙,更担心宇文峙口中提到的马球赛又演成一场斗殴,望着宇文峙弃瓶处的那一簇蔓草,沉吟了片刻,决定去找裴萧元求助。
她匆匆回到方才的地方,却不见他人,也不知他是去了何地。
此时阿史那和宇文峙二人相约领队赛球的消息已是迅速传开。
圣朝尚武,不但从军男子人人能够上马击球,便在街头市井随便呼喝一声,一盏茶内也能叫出两队能够上马的健儿。宴乐过半,正好凭此助兴,宁王命人取来金帛用作奖赏,许多人涌去凉风台观战。
絮雨无奈,慌忙又赶回了凉风台。
等到赶到,那里已是围满人,承平和宇文峙也点选好了各自人马。除了承平一方有着几张胡人将官的面孔,剩下都是来自武、骁、威、龙武等十六卫当中平日和二人各自玩得来的子弟,个个无不是好手,所挑的马亦雄壮威猛,专擅冲突。
双方换装完毕,随着执筹官一声令下,助威金鼓隆隆响起,观战众人欢呼,声动如浪。
在群马踏出的暴风骤雨般的凌乱蹄声和奔驰卷扬起来的一排排的黄色烟尘里,两队人马疾速冲入场地,挥杆争球。
絮雨紧张地看了片刻,终于放下心来。
领队的承平和宇文峙虽纵马横突直撞,动作凶狠,几次错马而过时,甚至直接发生身体上的冲撞。但这是允许的,用以展现武士体魄。除此,他二人显得颇为克制,并没有任何不该有的类似下绊子的卑劣举动。
看起来,这就是一场正常的激烈的马球赛。
她放下心,又下意识地在人群里找裴萧元,这时有人寻了过来。
是方才那给她带路的仆从,说虞城郡主和丹阳郡主登船游玩,传她随同上船,陪侍作画。
第42章
湖畔埠台的水边停着一艘能容载二三十人的中等大小的双层画舫,琉璃为顶,云母作窗,装饰极尽华贵,连门窗的木材亦非凡木,登上船,便嗅到满舱散自船体的淡淡天然檀香,闻似出自一种名贵的来自交趾的香黄檀。
立在船头的宫监将她带入舱室,她发现不止门窗,原来这一层舱中所有的木器,大从坐卧床榻、屏风、案几,小到一只如意爪,皆以这种散着木香的黄檀所制。至于其余用具,如案上盛满鲜瓜果的金牙盘、金镀银的酒瓮、茶瓶、花瓶,以及金平脱、银平脱觚、碗、匙箸……亦富贵迫人,琳琅满目。
原来此船是太子殿下为迎宁王卸任归京而命梓人打造送来的一条画舫,此前还不曾下过湖中央。今日来的众多少年男女本是打算下水巡游一番的,没想到阿史那和郡王世子领队赛起马球,游船计划也就取消了。
李婉婉平常虽大大咧咧,长恨不作男儿身,觉得阿弟扭扭捏捏,这也不敢,那也不敢,但对这唯一的弟弟如何不爱。那卢文君虽性情刁蛮,和姐弟二人差了辈分,但从小一起玩到大,感情也是极好。早上因为李诲骑马出的意外,皆是懊悔和后怕。虽然宁王并未过多地责备孙女和甥女,她二人自己颇为羞惭,也提不起劲再玩耍,本都打算要走的,被冯家的儿子冯四郎劝阻了,撺掇着上船散心。并且,不止他一人,趁着筵席结束众人都去了凉风台,暗将康王李泽也一并叫了来。
这冯四郎是冯贞平的幼子,文采不凡,十几岁就写出了得到过长安名士赞赏的诗文,因而平日颇受冯贞平的喜爱。冯家对此子寄予厚望,除盼他将来高中进士,也希望他能娶到李婉婉。若是婚事能成,与宁王联姻,将来如何怎样,总是能多一分借力。
至于康王李泽,他也到了议婚立妃的年纪,近来知道自己或将娶王璋的一个孙女为妻。那女孩他见过,容貌平平,并不喜欢。并且不止如此,他其实向来钟情表姐卢文君。她虽然性情骄纵,人长得着实是美。而今也知自己将娶王家女,卢文君的身份高贵,母为嫡亲的长公主,父为门下省高官,乃与崔氏齐名的高姓卢氏,想让她嫁与自己做侧妃的可能性并不大,但也并未完全死心,方才受到冯四郎的怂恿,知她也在船上,这是一个能够讨她欢心的机会,于是悄然脱离大队,一起来了。
絮雨看到早上那两名骑马的少女都在舱中。
李婉婉靠坐在一张贴金花的檀香床上,卢文君则趴在窗边望湖景。另有两个少年。其中一个是康王,另个差不多年纪的她没见过,但方才在船头,宫监已是提前告知了,是冯家郎君冯四郎。此刻康王陪着卢文君,冯四郎则哄着李婉婉开心,然而不管他说什么,李婉婉始终不答,兴致寥寥,直到絮雨入内,方转动着两只乌溜溜的眼,打量起她。
絮雨行礼过后,站在一旁。李婉婉这时坐起来,和卢文君相互使了个眼色,开口叫康王和冯四郎出去。
二人看去不愿。
卢文君柳眉立皱:“我们要他画像,你二人在旁盯着算什么?叫我们如何自处?”
康王虽贵为皇子,但大家都是亲戚,又从小玩到大,私下这种场合,说话自然随意。更不用说,卢文君也知康王对她有意,说话更加不会客气了。
康王无奈,只好转向絮雨,命好生侍画,和冯四郎一道出舱,去了外面。
他二人一走,卢文君立刻过去闭门,随即坐到李婉婉的身旁,上下看几眼絮雨,就和李婉婉咬起了耳朵。
也不知她说什么,李婉婉嗤地一笑,重重打了一下卢文君。两人跟着笑成一团,差点倒在了榻上。
幽幽散着沁人心脾的氛息的香木,布置得华丽而舒适的舱室,美丽又天真的活泼少女。
絮雨看着这一幕,情不自禁,唇角微微上翘,心情也跟着愉快了起来。
卢文君先止住笑,指了指画案,叫絮雨作画,画她二人。
絮雨问画怎样的情境。卢文君说随意。絮雨走到案后,铺开素纸,磨墨调色,画二少女方才在床榻嬉戏打闹的场景。
她一边画着,对面人也低声自顾地说起了话,仿佛她不存在似的。
“我听说那狼庭王子已向圣朝求赐婚了。你说,圣人会不会真的将你我当中的一个封作公主嫁给他?”
卢文君问李婉婉,用一枚金平脱犀头小银签叉起牙盘内一颗剖成两半挖去核籽的荔枝,送到了她的口里。
李婉婉咽下丰盈而水甜的果子,摇了摇头:“不知道。反正我是不愿意的!我阿翁,我阿娘,他们也一定不会愿意的!”
“可是圣人若是选定你,阿舅阿嫂就算不愿意,恐怕也是没办法。”
“谁说一定就是我?说不定选的人是你!等你嫁过去了,日日跟着那人去放羊,睡地毡,喝腥糊糊的生羊奶!对了,再生一个落地就能撒腿跑的狼娃娃!”
卢文君听罢变了脸色,一把撂下小银签,向着李婉婉就扑过去,不停地呵着她的痒:“好啊!我向来把你当好人,你竟这么取笑我!”
李婉婉哎呦哎呦地躲着,最后终于求到卢文君的罢手,这才喘回来一口气。
卢文君方才那样一阵闹,自己也是喘不平了,歇一会儿,跪坐在床榻沿,用鄙夷的口气接着道:“我才不会嫁那人呢!睡毡帐的人,哪个不是臭烘烘,一股子的膻味,身上还会长虱子!”
她娇美的面庞上露出缕嫌弃的表情。
“我还听说他和平康坊里的许多歌妓是相好,也不知道已经收了她们多少的锦绣囊!”
说到这,她的表情已经不止是嫌弃,几乎变作了咬牙切齿的厌恶状。
李婉婉哈哈大笑:“还说你没看上他?你要是没看上,怎么连这都知道了?”
卢文君气得两颊泛红,恶狠狠地扑上去又要挠人痒。李婉婉慌忙跳下榻,躲到絮雨身后去。
“你先莫和我着急!他不是和裴郎君相识吗?裴郎君又和那胡儿是好友!你要我叫他来,不就是为了问话吗?他人都在了,舱中又无旁人,你还在装甚?有话快些问就是了!我又不会笑话你!”
卢文君此前曾在家宴里见到承平的面,颇有好感,又听闻他已向圣人求赐婚,李婉婉若是不愿嫁,十有八九那个人便是自己了,有心接近,不知为何,那人好像处处躲着她,这叫她气恼之余,愈发好奇。此刻被李婉婉一语点破了心思,反倒镇定下来,看着絮雨道:“你认识他吗?他是不是真的身上臭烘烘的生虱虫,还和平康坊的□□们往来?”
絮雨摇头:“生虱是不会有的。至于和□□的往来……”
这一点她是真的不敢保证。出入青楼,与那里的女子们酬唱交往,在时下人的眼中,并非什么下流事,就看男子个人喜好,是否热衷于此罢了。
她顿了一顿,含糊道:“此事我是真的不知。我和他也不熟。”
卢文君美目中掠过失望色。
此时李婉婉走了上去,揽住她肩哄道:“无妨无妨!此人若是不中用,你也换一个好了。我看今日的裴郎君就极是不错!还有那个也是新近入了京的宇文家的儿子。长得全都很好看。你看中哪一个,自己要是不好说,我帮你去和姑阿婆说去!”
卢文君被哄得笑了起来:“你还说我!先想想你自己吧!你看中了哪一个男人,一定告诉我,我就算再喜欢,也不会和你争的!”
李婉婉浑不在意,挥了一下手。
“什么男人?全不是个好东西!哪怕不是趋炎附势辈,对你好,瞧上的还不是你这块肉!我哪个都不要!就恨老天为何生错我,将我生作了女儿家!我若能和我阿弟换个身,阿弟好,我也好!如今做不成儿郎子,我就再混他个几年,等年纪大了,我就去做女冠,乐得逍遥自在,岂不更好?”
卢文君扮鬼脸:“听说京中那些越有名的女冠子,交往的男子反而越是多!你莫非将来也想这样,无拘无束,随心所欲,想和谁好,就和谁好!”
李婉婉撇了撇嘴,表示不屑,又走回到絮雨身畔,眼睛落向她正在作的画,一下被吸引,看了一会儿,指着画上那笑得灿烂的少女问:“这是我吗?”
虽然只是初面,但直觉地,絮雨很是喜欢这两个比她小几岁的女孩儿。画李婉婉,便着重表现她的英飒,点头应是。
“画得真好!”李婉婉眉开眼笑,“我长得可真好看啊!”
絮雨差点笑出来,急忙忍住。
榻上的卢文君听了,急忙也走来,探头要看自己画出来的模样。忽然这时,脚下船体晃动,絮雨手中画笔上的画墨溅落,甩在纸上,留下一串墨点的印痕。
船已到湖心,风浪比之岸边加剧,方才船体便一直有微微的晃动,但都是正常的摇摆。
这一次却有些不同,晃得厉害,不但令絮雨甩出墨,正走来的卢文君也没站稳,脚一滑,哎呦一声,摔在了地上。
“怎么搞的!”
李婉婉生气地顿了顿脚,转头开门,正要问究竟,这时李泽和冯四郎神色慌张地冲了过来,喊道:“不好,船漏水了!”
絮雨一惊,撂笔,从地上扶起卢文君,一起走出船舱。
她本以为是普通的漏水——虽然这听起来已经很离谱了,太子送来用作今日游玩的船,竟会漏水?但万万没有想到,很快,得知的实情竟然比她以为的还要可怕。
片刻之前,下层的一名船工发现舱底不断地进水,下去察看,竟发现有片船底木经不住湖心风浪的冲击,破裂开来,豁出一道长有数尺,宽约数指的口子。
如此巨大的破口,涌水速度之快,可想而知。当那船工发现舱底进水,已是不能修补,只能眼睁睁看着水越漫越高,船体渐渐下沉。
倘若这趟是照着原定计划进行的游玩,也不用太过害怕,出行不可能只这一条单船,周围必有许多随舸。
然而现在,船已到了湖中央,前后皆是水茫茫的一线远岸。以此刻这条船正在下沉的速度来算,最多不过一炷香,根本支撑不到靠岸。
康王李泽、冯四郎和两位郡主,平常锦衣玉食,进出前后奴仆驾扈,四人皆是不谙水性。
更不妙的是,因此行是私下出游,他们也没有带很多人手。船上此刻除了他们,只六七名随卫和宫监,外加五六个船工。
问过一遍,这些随卫宫监多是北方人,当中只有两人会游水,其余也都是旱鸭子。
天公若也作梗,早上原本晴朗的天气,午后开始转阴。此刻船停湖心,头顶更是阴云密布,风起浪涌间,碧波失色,晦暗无边,若将有一场夏雨即将到来。
整条船上的人都慌了神。冯四郎冲到船头,朝着埠岸的方向嘶声力竭地大吼,喊着救命,然而他的声音才刚出腔,就被湖心的大风撕作碎片。他还是不停地喊,直到嘶声力竭,最后无力跌坐在了甲板上,面色灰败,牙齿打着战,人瑟瑟发抖:“大王!你快想想办法!我们这是要淹死吗?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明年我是能中进士的!”
李婉婉扶着舱门正六神无主,见冯四郎这模样,气不打一处来,圆睁双目,勉强稳住身子,晃晃悠悠走到冯四郎的面前,抬靴一脚踹了过去,骂道:“你这不中用的脓包!要死你先死!可别带上我们!”
冯四郎被她一脚踹翻倒在甲板上,呜呜哭了起来。
“大王,怎么办?怎么办?你快想想办法!”
卢文君脸色惨白,一边喊着李婉婉,让她快回来,一边转向李泽颤声求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