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青黛 第69章

作者:蓬莱客 标签: 情有独钟 因缘邂逅 古代言情

  “实在是没办法,并非故意要叫阿耶担心的。我真的没事!不早了,我送阿耶去歇息吧!”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嫮儿你受惊了。”

  皇帝听完,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轻轻拍了拍女儿的手背,反过来安慰了她几句,接着转向赵中芳,登时变色:“裴二呢?”

  “韩大将军已将他叫去,必在严加申斥了!”赵中芳急忙应道。

  “这裴家小贼!”

  皇帝怒骂一声,“我看韩克让这回还怎么护他!狗胆包天,竟敢假传圣旨!众目睽睽,把嫮儿带走!他到底想干什么?”

  “陛下切莫动怒,龙体要紧!裴家儿行事一向稳重。容老奴大胆推测,此事或另有缘由,昨夜他才会冒失至此地步。公主平安归来便好。陛下也担心一天了,何不听公主之言,先去歇了,明日看大将军如何回话?”

  皇帝点了点头:“好啊!连你这老东西也替他开脱起来了?”他的目光在殿中乱转,最后落到案头的香炉上,眼神开始发狠。

  “朕正好睡不着,也不用韩克让了!不如去把他请来这里,叫他亲自给朕讲讲,到底是何缘由。”皇帝阴恻恻地道。

  赵中芳慌忙跪地叩首:“陛下息怒,陛下误会了!老奴怎敢为外人开脱?实在是今夜已经太晚,此刻若再将裴家小儿唤入宫中责罚,便是再隐秘,也难免会有动静。事情万一传开,怕对公主不好……”

  昨夜裴萧元冒雨赶至范家城外别院,当众将小画师叶絮雨带走,随后二人便不知所踪。宇文世子追赶不上,后来和张敦义在周围又找了大半夜,根本不见人影,恨得几乎呕血,诅咒到了天明。随后,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或是不想让人知道了丢脸,或是气头已过,竟叮嘱起张敦义,不要将昨夜事外传,恨恨作罢,自己回了长安。

  然而张敦义这边,却没宇文峙那么简单。

  韩克让此前曾对他再三叮嘱,那叶姓小画师身份极是特殊,不能出半点差池,如何保护圣人,便须如何保护那小画师。所以当时,若非裴萧元称皇帝召小画师有事,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叫他带走人的,后来醒悟过来,感觉不对,然而已经晚了,又找不到人,眼看天亮,吩咐画院宋伯康几人将昨晚看到的全部事都守口如瓶,匆匆赶回来,不敢隐瞒,悉数报到了韩克让的面前。

  韩克让一听,当时脑袋嗡一声,差点没气死。

  皇帝虽然没有和他明说那叶絮雨到底是什么人,但作为参与过皇帝几乎所有机密要事的亲信,他自己有眼睛,会看。西王母图、派宫里的大宦官跟到永宁宅去服侍、赵中芳回宫、小画师出入紫云宫如家常便饭,皇帝还要自己如保护他一样去保护那小画师。这些事加在一起,可见,小画师绝对和已故的昭德皇后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虽然他一时还不敢肯定,到底是什么关系,但昭德皇后对皇帝陛下意味着什么,韩克让非常清楚。

  这个小画师,或许就是昭德皇后没了后,皇帝如今找到的能叫他得到些慰藉的人。

  现在他的下属吃了豹子胆,竟然去动这个人?

  原本他还指望裴萧元能快点将小画师送回来,那就当什么都没发生,他拼着日后被皇帝知道了责罚,也先将昨晚的事压下来。

  谁知一等再等,早就过了小画师该回的时辰,也没见到人影,皇帝亲自过问,宋伯康如何敢瞒,吓得把昨晚的事,宇文世子如何打猎同住,如何设宴邀请,如何舞剑献花,以及裴司丞如何出现夺人,全部供了出来。

  皇帝当时气得差点仰倒,把韩克让叫来痛骂了一顿,这才有了今晚赵中芳和韩克让二人苦等的一幕。

  皇帝之所以忍下怒气,没有大肆张扬,其中一个原因,便是不想这事被人知道了。此刻又被赵中芳点醒,气得一把拂扫开案头的香炉:“反了天了!你去告诉韩克让,苍山之行,不用裴家小贼去了!再让朕看见他,朕饶不了他!”

  “阿耶!我想他去!”

  方才来的路上,赵中芳便千叮嘱万叮嘱,叫絮雨等下见了皇帝,千万不要多说,免得更惹皇帝生气。

  方才絮雨也是照着赵中芳的叮嘱,一直忍着不作声,此刻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了,上去开了口。

  赵中芳目瞪口呆。皇帝脸色发青:“你说什么?”

  絮雨面带笑,走到皇帝身边,扶他来到坐床旁。

  “阿耶你坐下!”

  皇帝阴沉着脸,不动。

  “阿耶你快坐下!”絮雨拽着皇帝衣袖使劲地按。

  女儿一撒娇,皇帝怎还挡得住。终于勉勉强强坐了下去。

  “昨晚的事,阿耶到底是在为那一桩在生气?”

  皇帝冷哼一声:“你何意?”

  “阿耶是在为裴二假传圣意带走我而生气,还是为女儿和他在外单独过了一夜而生气?”

  “随便哪一桩!要不是……”

  皇帝一顿,越想越气,跳了过去,咬牙切齿,“十个脑袋,朕早也砍了下来!”

  “阿耶你别只想着砍脑袋。裴二就一个脑袋,也不是铜铸铁浇的。”

  她看一眼地上那又成狼藉的香炉子,“阿耶你用香炉都能砸破,他额头如今还有伤在,阿耶你若真想砍,还用等到现在?他早就活不了了。如今他却不但活得好好的,还能把阿耶你气得成这模样,不管阿耶出于何种考虑,说明你就是不想杀,舍不得杀。既然如此,阿耶你这么气,除了白白气坏自己,还能有什么用?”

  皇帝定了片刻,僵硬地转着脖颈,看向还趴跪在地上的赵中芳,抬起手指着絮雨,不敢置信似的,呵呵干笑两声:“她的话,你听见了?朕没听错吧?”

  赵中芳用衣袖擦了擦额头的汗,嗳了一声:“老奴觉着,公主的话,很有道理。”

  皇帝冷哼:“赵中芳你是她的人!她就算说朕是个糊涂蛋,你都觉得对!”

  赵中芳急忙磕头:“老奴不敢!老奴不敢!”

  “所以啊。”

  絮雨站了起来,一边替皇帝捶着肩,一边笑道:“阿耶,昨晚的事,你要是真的想不通,那就下令杀了他,此刻就杀!要是还不想杀,那就算了,自己生气有何用?反正我是一点儿也不气的。”

  殿中安静了下来。

  皇帝慢慢闭目,坐着,一动不动。赵中芳继续等了片刻,从地上爬了起来,走来,为皇帝除去靴子,轻轻将他双腿搬到了坐床上,接着,又小心地将人扶着躺下。安顿好皇帝后,看一眼絮雨,朝她暗暗点了点头,随即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

  殿内只剩下父女二人。

  絮雨也不再了说话,只继续跪坐在她皇帝阿耶的身侧,为他揉捏肩臂。

  “昨晚你们如何过夜的?他有无对你不敬?”

  片刻后,絮雨忽然听到皇帝瓮声瓮气地问。

  她飞快看他一眼,见他面无表情,依然闭着眼。

  “阿耶你在想什么?”絮雨埋怨。

  “裴二郎君怎可能是那种人?我们住的那户人家没多余的屋,我想叫他睡屋里,外面没法过夜,他却自己出去了,在外替我守了一夜。”

  “他是我见过的最为纯直的君子。阿耶你不好这么想他的。”

  “他是故意博你好感而已!天下男人一个样,当朕不知吗!”皇帝自鼻孔里发出一道冷冷的哼声。

  “好,好,阿耶你说得全都对!”絮雨推着皇帝,“你让他也去!求求你了!别生气了!他假传圣旨是不对,阿耶你方才骂得对,狗胆包天!下回叫他给阿耶你认错,大不了阿耶你再拿香炉子砸他!砸他十个,一百个!他要是敢躲,我饶不了他!”

  “朕看他是色胆包天!”皇帝咕哝一句。

  “阿耶你说甚?”絮雨没听清,追问。

  “没什么。”

  “去了那边,不许再私下和他见面了!”

  沉默了片刻,皇帝忽然说道。

  “阿耶只有你这一个女儿。阿耶没看准人之前,谁都休想接近你!”

 

第69章

  赵中芳和载着小画师的马车一走,韩克让便变了脸色。

  他转向立在近旁的下属,目光上下扫他几眼,冷冷道:“随我来!”旋即大步来到城门附近一无人处立定。

  裴萧元沉默地跟从而上,停在了他的面前。

  “你是怎么一回事?张敦义说你昨夜假传圣旨,从他手里带走那画师?”韩克让开口便是质问,前所未有的疾言厉色。

  在回来的路上,当思绪自昨夜那如脱缰的强烈情绪当中慢慢抽离回来,裴萧元的头脑随之恢复冷静之后,他便知自己犯下一个大错,并且,已经做好迎接的准备。

  他自己怎样都是无妨。话是他说出的,事是他做过的。唯一叫他思及感到颇为歉疚的,是他的这举动,或许会牵累到对他向来颇为照应的上司。

  “是。”他承认,“属下当时确实考虑不周。但事已做下,这就去向陛下领罪。该当如何,都是属下应受的。陛下若迁怒大将军,属下自也会向陛下解释清楚,一切都是属下一个人的罪。”

  韩克让听完,此事竟然是真,一时气也撒不出来了,瞠目结舌,只抬手,指着对面的裴家子。

  “你,你,怎会糊涂至此地步!”

  他实是气得不轻,更是恨铁不成钢。眼前这儿郎若是自家子弟,此刻早被他巴掌拍下去扇烂了脸。

  他收起手,改背在身后,在城墙下走来走去。

  “晚了!你以为你一个人能担罪?你担得下吗?你带着那小画师在外头逍遥的时候,老子我已被皇帝叫去骂得要死要活了!我放你三日假,是叫你去追悼崔娘子的,你倒好!你竟给我捅出这么一个大篓子!”

  他走回到裴萧元的面前,压低了声,“我告诉你,陈思达他可是巴不得我倒霉,天天盯着我的一亩三分地,天天盯着你呐!宇文世子一早刚回来,他女婿就去了宇文家的进奏院!总算这回烧到了高香,世子自己昨晚屁股也不干净,应当什么都没说,把人悻悻打发走了。要不然,以他恨不能生啖你肉的那个劲,好不容易捉住你不是,他会替你遮掩?他一嗓子嚎出去,南院人人都知你裴萧元为了和他争夺一个俊画师假传圣旨,你叫圣人怎么处置?你叫我这张老脸往哪搁?当初可是我把你从那鸟不拉屎的地方提溜来京城的!你倒好,给我干出这样的事,我再浑身长嘴,也少不了一个失察之罪!”

  裴萧元听任责骂,心中也在反省自己昨夜行为,确实太过孟浪。当时冲动之下,除了那一个要将人带走的念头,完全没有考虑过其余别的后果。

  “大将军教训的是!萧元知错了!不但连累到大将军,更是有负大将军的厚望!”

  裴萧元向着韩克让郑重行一大礼,起身后,迈步便去。

  “你作甚?去哪里?”韩克让叫。

  “属下这就入宫请罪去。该当如何,一力承担!”

  韩克让被他吓了一跳,赶忙冲上去,将人一把拽回。

  “我看你平常不是这样的啊!你脑子呢?昨晚是跟那小画师在外头厮混得太快活了,脑子还没带回来?”

  裴萧元看着上司那痛心疾首的样子,想着皇帝此刻或也正因她夜不归宿而在斥责着她,愈加神思不定,心烦意乱。

  韩克让那边继续教训:“你看不出来吗,方才赵中芳就是在息事宁人,不想把事搞大。他一个阉人,哪来的态度?还不是陛下的意思!现在人回来了,那小画师也被接走了,陛下自己又没叫你过去,你是嫌事小,脑袋上一个口子不够,还要凑上去再叫他给你开个大瓢吃饱香炉灰不成?”

  “裴家儿,你是初生牛犊子,你不怕,我可是一把老骨头了,经不起折腾,我怕!”

  他教训完,语气也渐渐转为缓和。

  “你勿自己再擅自入宫,免得把事再惹大。此刻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看明日如何动静,没事最好,想必已是过去了。真若再有事,到时我和你一起担!陛下那里,我这张老脸便是再不济,想来也还是有几分用的。”

  自入京的第一夜,在紫云宫外见面开始,这个上司便对自己颇多关照,这一点裴萧元心中了然。昨夜只因自己一时冲动,犯了这种原本不该的错,韩克让怪罪才是应该,没想到,他最后却如此表态。这叫裴萧元确有几分动容。

  他不是事事都挂在嘴头的人,沉默了一下,道:“多谢大将军!属下遵命。”

  韩克让看看话也差不多说完了,待去,思忖了下,犹豫一番,再看一眼面前的年轻人,最后终究还是忍不住,观察一番左右,将人拽到一个更为隐秘的角落,压低声道:“那小画师就这么好?”

  “当初你为找他,翻遍全长安,我就觉得不对劲了!果然!”

  裴萧元忙道:“大将军误会了,我与她——”

  他一顿,忽然意识到,这件事他再如何解释,在昨夜之后,也是欲盖弥彰。

  他慢慢闭了口。

  韩克让一副忍了很久再也忍不住的模样,看着他摇头:“女人不好吗?就算说亲的那几家不合适,你不想娶,去平康坊啊!那里什么样的找不到?寻常的没意思,胡女新罗女菩萨蛮,高矮胖瘦,各色各样,就凭你,过去了,我看不用钱,倒贴上来都有无数!你怎这么想不开,非要去触陛下的霉头?”

  “这种事本是不该我说的,你还有伯父,只是我实在不忍看你再深陷泥潭,一错再错了!那小画师能得陛下如此恩宠,会是一般之人?陛下不喜什么,你应当也是知道的。你年纪轻轻,立过不俗战功,有大好前程,到头来,要是因为这种事把自己折损进去,那也太得不偿失了!”

  “多谢大将军关心。一切全是我的过错,和那小画师无关。”

  到此地步,裴萧元除了揽下过错,已是没有别的什么话可以说了。

  韩克让却想起了今晚那小画师的举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