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垂拱元年
褚昉听出陆鹭的声音,眉心动了动,打马向前。
贺震循声望去,见陆鹭盯着状元郎的方向满面欢喜,心中不快,“驾”一声打马跟上,众军将紧随其后。
一时间甲光向日,嶙嶙之声不绝于耳。
新科进士红袍绿衣,呈一字列于道旁,神采奕奕,耀眼灼目,军将则铁甲赤马,攒聚一起如巍巍峦山,坦荡瑰伟。
褚昉打马经陆鹭跟前,目光停驻片刻,并未见到陆鸢的影子,心中稍稍一松。
陆鹭却似没看见褚昉一般,眼都没抬一下。陆徽也只是半垂着眼,没理褚昉。
陆家两个小郎子倒是瞪大了眼睛看着褚昉,却并不称一句“姑父”,看他片刻,移目向他身后的贺震,顿时眉眼皆笑,脆生生叫了句:“贺叔叔!”
贺震朗声笑应了句,看向陆鹭:“阿鹭,今晚福满楼等我,有好东西给你。”
“我没空。”陆鹭一口回绝。
“你不去,我就去陆家找你!”贺震大声说道。
贺震这厢说话,褚昉已打马朝状元郎走去,却在一丈开外勒马站定。
周玘亦勒马,容色如玉,平静地看着褚昉。
默了少顷,褚昉冲他微一拱手,道:“恭喜。”
周玘回礼,不卑不亢道:“将军辛苦。”
他此番避让,是为征战归来的将士,与褚昉无关。
褚昉没再说话,拨马前行。
贺震亦打马行近周玘,先是拱手道句“恭喜”,看向他手中红艳艳的牡丹,满面正色,带着宣示主·权的意味说道:“阿鹭是我未婚妻。”
周玘笑了下,“阿鹭如我亲妹。”
贺震半信半疑,正告一句“最好如此”,打马去追褚昉。
“将军,那状元郎是何人,你认识吗?”贺震问道。
褚昉停顿了下,说道:“刑部周尚书家的三公子。”
“周家三公子?他跟陆家很熟吗?”贺震追问。
褚昉眉心一动,音色添了些许冷漠,“不知。”
“连你都不知道?那状元郎说把阿鹭当亲妹妹,不是在骗我吧?”贺震嘀咕道。
褚昉手下一紧,不觉勒得马头往后一仰,只听马儿一声嘶鸣,停了下来。
“怎么了将军?”贺震亦勒马,不解地看向褚昉。
“无事。”褚昉一夹马肚,朝皇城疾驰而去。
把阿鹭当亲妹妹。
如魔咒一般盘旋在褚昉脑顶。
陆二唤周玘“元诺哥哥”,他的妻呢,唤周玘作何?
···
褚昉进宫复命后便直接回了家中。
府门前照旧簇拥了一群迎接的人,连郑孟华也包扎着手腕搀扶在郑氏身旁。
褚昉扫过众人,没有瞧见陆鸢,想她向来站在人群中不起眼处,遂又扫了一遍,仍没发现她的影子。
褚昉什么也没问,在众人簇拥下进门,与母亲寒暄几句后,借口换衣裳要往兰颐院去。
郑氏道:“兰颐院无人,叫书韵伺候你吧。”
褚昉疑惑了句:“无人?”
“说来话长,你先去换衣裳,回头我与你细说。”郑氏摆手说道。
褚昉微颔,朝璋和院去,郑孟华遂领着书韵提步跟上,“我帮表哥吧。”
“不必,书韵来即可。”褚昉大步前行,并未回头,只是淡然吩咐了句。
就在郑孟华愣怔之际,褚昉又回转身来,对拎着匣子的近随说:“东西给我。”
目光仍没有落在郑孟华身上。
郑孟华脸色灰败,故意抬起包扎着的手腕掩住口鼻连咳了几声。
终于引来褚昉的目光。
“受伤了?”褚昉看着她手腕问。
郑孟华忙放下手腕,拢着衣袖试图遮掩伤口,小声说:“没,没什么……”
书韵却在这时为郑孟华叫屈:“主君,您差点儿就见不到表姑娘了!”
褚昉皱眉,“怎么回事?”
书韵欲细说,被郑孟华阻断。
“表哥,没事了,您赶路辛苦,快去换衣裳歇歇吧。”
褚昉看看她脸色,没再多问,转身往璋和院去。
进了屋,才问书韵道:“表姑娘究竟因何受伤?”
书韵遂将郑孟华自戕一事说了,后怕道:“当时屋里流了好多血,幸好果儿和五郎已经知事,哭着去叫了人,不然表姑娘真就送了命。”
褚昉默了少顷,又问:“她因何想不开?”
书韵抿抿唇,犹豫着不敢说,似有顾虑。
褚昉命道:“但说无妨。”
“具体因何奴婢也不知,表姑娘不肯说,连老夫人都问不出来,但听说,表姑娘自戕前一日,哭着从兰颐院跑出来的。”
褚昉顿了一息,看向书韵,审视片刻,问:“夫人哪去了?”
“说是在府里待着心烦,回娘家养病去了。”
“何时走的?”褚昉问。
“昨日。”书韵回说。
褚昉默然片刻,似有所忖,却没再问话,换上常服去赴家宴。
因郑孟华尚未完全恢复,褚暄又落榜,心绪不佳,这次的家宴冷清不少,众人都吃得小心翼翼,草草吃了些便寻个借口陆陆续续离席,家宴很快结束。
褚昉特意留下弟弟说话。
褚暄垂头丧气地坐着,没有去看兄长的神色,只是怏怏说道:“三哥,你骂我吧,我给褚家丢人了,你好不容易求来的机会,让我就这样浪费了。”
这次落榜,他再想走科举入仕的路,得跟其他学子一样,一步一步来。
褚昉笑了下,拍拍他肩膀,“你都是要做爹的人了,我怎能再骂你?”
褚暄又叹一口气,心想自己真是无用啊,孩子还未出生,都已成了免他受责骂的挡箭牌了。
“照英,你是不是,挺满意自己现在的生活?”褚昉吁了一口气,听来竟有些语重心长。
褚暄看看兄长,犹豫了下,喟然道:“三哥,不怕你笑话我,我确实觉得在大鸿胪寺当差挺好的。”
褚暄在大鸿胪寺负责记录朝贡使献上的珍宝名单,大部分时间都很闲,他偶尔会研究一下异域送来的各种机巧之物,倒颇为自得。
褚昉叹了声,“既如此,若我说让你辞了大鸿胪寺的差事,一心读书科举,你,可是不愿意?”
褚暄摇头:“我会疯的。”
又说:“三哥,别逼我了。”
褚昉骤然想起弟弟为了娶到心仪的女子,被逼着跪半个月家庙都不曾松口的事,他终究也是个血性男儿,也会为了自己想得到的东西固执到与母亲和兄长对抗。
他只是志不在科举,不在庙堂罢了。
“也好,不逼你了,好好当差吧。”褚昉释然地说道。
褚暄意外地看着褚昉,“三哥,你受什么刺激了么?”
他以为自己落榜,无论如何都要被兄长训诫一顿的,不成想兄长不仅没训斥他,还轻轻松松就答应不再逼他读书科举。
事出反常必有因。
褚昉摇摇头,叹了句:“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以前,是我狭隘了。”
入仕为官,安邦济民固为一途,商行四方,利国利民又何尝不是一途?
女子安于内宅,相夫教子固为妇德妇功,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又何尝不是功德无量?
到底是他陈规偏见,将她拘在了方寸之间。
褚暄看着兄长怅然若失的样子,越发确定他受了刺激,想了想,试探地问:“是不是知道嫂嫂家太有钱了,你自卑?”
此次西征由康氏商队协调军资,兄长定是见识到了康氏商队的财大气粗,这才觉得自己狭隘了。
褚昉看向弟弟,目生厉色。
褚暄立即住嘴,过了会儿,改口说:“行行出状元,三哥你文武双全,名震朝野,不是能用钱衡量的。”
褚昉笑了下,斥道:“跟谁学的花言巧语!”
褚暄讪笑几声,见兄长心情好转,胆子也大了些许,主动说起郑孟华自戕的事,“表姐的事,你知道了吧?”
褚昉点头,听褚暄忙不迭解释说:“那不能怪九娘,也是表姐自己不对,明知我落榜心情不好,她还故意当着九娘的面,向嫂嫂道喜,还让嫂嫂去看新科状元插花游街,她这明显就是幸灾乐祸,想气九娘嘛,九娘不过回说了她几句,谁能想到她就哭成那样要寻短见呢?”
褚暄似是越想越气,接着说:“表姐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像咱们家苛待她似的,你说这五郎和果儿越长越大,天天见她这副模样,不得恨上咱褚家吗?可别到最后,好心办坏事,养了两只白眼狼出来。”
陆鸢说与王嫮的话,添油加醋经由褚暄之口递进了褚昉耳朵。
褚昉坐直了身子。
“你说,孟华去向你嫂嫂道贺,要她去看新科状元?”褚昉脸色骤然沉下来,冷声问。
若果真如此,郑孟华必是已猜到了什么。
褚暄点头:“是啊,就算新科状元和嫂嫂是故旧,嫂嫂毕竟有夫之妇,怎可能去看?她还故意去请,还趁着九娘在的时候去请,不就是想气九娘吗?”
褚暄一心为妻子开脱,并没注意兄长的关注点在哪里,只一个劲儿强调郑孟华故意挑衅妻子,妻子气不过才与她争执,并非有意逼她自戕。
褚昉默然不语,回想今日郑孟华的神态还有书韵模棱两可、不清不楚的话语,心中已有思虑。
褚暄所言,必是从王嫮处听来,她字字句句都在为自己争辩,生怕被责难,恰恰说明必是她言语激烈,戳了郑孟华痛处,才致她哭着离开兰颐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