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垂拱元年
冬月的风已割面, 约是赶路的缘故, 她颊边微微泛红, 搓手呵了一口热气,朝队伍前方望了望,与一个护卫吩咐了些什么,那护卫便小跑着朝队首跑去。
那护卫折返时,神色很凝重,与陆鸢回话后,她神情肉眼可见地冷下来。
像灼灼明日堕入寒潭,没了光辉失了温度,空有其形。
褚昉命店家给陆鸢一行递上一盏热茶,起身朝她走去。
“陆姑娘,这么巧?”
褚昉温文有礼地问候,似是不期而遇,陆鸢却眉目冷清,并不应他的话,连店家递来的热茶也未喝。
至此,陆鸢总算明白褚昉所谓子夜忽变是何意思了。
褚昉轻咳了声,这微妙的尴尬才散了些许,他说:“褚某外出办事,正好要回城,不若一起?”
护卫们都有此意,期待地看向陆鸢。
陆鸢望望前方冗长的队伍,拱手向褚昉道谢:“有劳安国公。”
音色森然如破冰而出。
饶是褚昉见惯了她冷清的样子,也还是心底一动,道句“小事”,领着人向队首走去。
褚昉亮出鱼符,与守门兵卒交涉几句,为首的兵卒连连点头,看陆鸢几人一眼,命手下大略验过身,那搜身的兵卒正要碰陆鸢,褚昉直接一伸手,将陆鸢拉至自己身后,说道:“不必勘验,她若有问题,我一力负责。”
兵卒没再坚持,粗粗检查过陆鸢几人携带的瓷器,给几人放行。
兵卒检查瓷器时将檀木箱子搬了下来,褚昉瞥见一个单独装箱的双联瓶,隐约看见上面有字,待要细看时,陆鸢已经合上箱子交给了护卫。
进城之后,陆鸢始终一言不发,褚昉也未开口询问,只是打马相随,二人并肩,一个紫袍一个玉袍,似一团火和一抔雪。
街上行人来来往往,热闹纷杂,却掩盖不住有节奏跳动着的哒哒马蹄声。
陆鸢忽转头看着褚昉:“安国公要送我回家么?”
眉目之间皆是淡漠,显然不想与他同行。
褚昉默了少顷,正色道:“你是我带进来的,如今非常时候,我须负责。”
陆鸢冷笑了下,“你要如何负责?”
褚昉不语。
“跟踪我么?”陆鸢冷声追问。
褚昉没有见过这样的陆鸢,以前她纵使不耐烦,也不曾冷言冷语,今日的她有点咄咄逼人,锋芒过于尖锐了些。
陆鸢见他仍是沉默,也不再多话,扬手命护卫递上两个檀木箱子,“此去汝州,承蒙安国公照应,略备薄礼,望纳,就此别过。”
说罢便打马先行一步。
褚昉未接护卫递来的箱子,留下话:“送到褚家。”
打马去追陆鸢,却并未紧跟,只是遥遥看着她去了周家方向,在巷子口驻足许久,望着周府焕然一新的喜庆装扮,勒转马头折了回来。
行经褚昉身旁,陆鸢忽勒马,漠然问句:“安国公是希望我去周家闹事?还是怕我去周家闹事?”
褚昉当作没听见,他知道她看似平静,其实已有些乱了心神,不然以她的性子,不会对他如此不客气。
“安国公,多谢你,传信的好意。”陆鸢冷冰冰勾起一丝讽刺的笑容,很快消失在长街上。
褚昉直看着陆鸢回了陆家才打马折返,心中一时不知是何滋味。
陆鸢的反应和他想的有些不一样。
他明白这于她而言是件残酷的事,可她未免过于平静了些。
她从不在意他,对他的好或者坏无所谓也就罢了,她那样在乎周玘,怎能如此平静无波地对待这件事?
或许,她对周玘的情意,也不似他曾经以为的那般入骨难剔?
···
“姐姐,你回来怎么也不提前与我说一声?”
陆鹭听到院外的动静迎出来,见家僮正在卸下马鞍上的箱子,而陆鸢已然迈步进门,随口回了句“赶得急”,往她闺房去了。
陆鹭朝护卫看去,目光相对,明白姐姐已经知晓圣上赐婚的事了。
“姐姐。”
陆鸢木然坐在房中的吊椅上,一动不动盯着窗外光秃秃的树枝。陆鹭走近了去,挤在她旁边坐下,抱着她想给些安慰。
陆鸢身上的寒意因着妹妹的贴近散了许多。
“阿鹭,到底怎么回事?元诺他……是否无恙?”
陆鹭抬头讶异地看着姐姐,都这个时候了,姐姐还在担心周玘是否无恙?
是了,在姐姐心里,元诺哥哥绝不会轻易妥协接旨,必定要闹上一闹,就像上次推拒大长公主的青睐一样。
可这次,元诺哥哥什么也没做,他们听到的消息就是元诺哥哥欣然领旨,周家欢天喜地。
“姐姐,我没去周家看过,但没听到元诺哥哥生病的消息,周家也已经在准备着办喜事了。”
陆鸢歪头看向妹妹,目光黯淡,不知在想什么。
周家在办喜事,她亲眼看见的,整座府邸披红戴花,来来往往的人儿皆是满面喜色,她那时就应该猜到元诺无恙,为何还要这样问妹妹一句?她在期待什么?
期待元诺曾经抗争过?努力过?不得已才妥协么?
那是圣旨,抗旨不遵是什么样的罪,她怎能期待元诺做那样的蠢事?
所以,她就该看着周家欢欢喜喜办喜事么?
“姐姐,爹爹说,这赐婚是图谋已久的。”陆鹭虽然当时不愿相信父亲的话,可事后仔细想想,父亲所言不是没有道理。
陆鸢愣了下,等妹妹细说,陆鹭遂将父亲所言和周夫人帮她一事原原本本说与陆鸢。
陆鸢之前就有疑虑,事情走到这个地步,证明她没有猜错。
当时周玘烦恼的约就是这枝飞来桃花,而周夫人与崔太妃的亲近,就是奔着儿女亲家去的。
还有离京时褚昉莫名其妙祝她得遂心愿的话,他怎会那般好心?
这件事确实早有筹谋,连褚昉都看出来了,说不定父亲也早早听到了风声,唯独瞒着她。
没有人希望她嫁给元诺。
他们想方设法、无所不用其极地想毁掉这桩姻缘。
而其中,最用力的是她向来敬重的周夫人。
明明有那么多路可以走,不想她嫁元诺,可以好好与她商量,周夫人却偏偏选了欺瞒算计这条路。
一贫一富,乃知交态【1】。这么多年,是她看错了人。
“姐姐,我知道你也很伤心,周夫人确实很可恶!”陆鹭愤然。
陆鸢却笑了下,没有一丝情绪,“她毕竟帮你拿下了那桩生意,她既要礼尚往来,那也没什么不好。”
至于之前付诸的情感,就当是投资不当,亏损了罢,做商人的,哪能这点亏损都承受不起?
“姐姐,那……元诺哥哥……你恨他么?”陆鹭小心翼翼地问。
陆鸢沉默片刻后,又是弯了弯唇角,似想安慰妹妹不必忧心,平静道:“四年前,他没有恨过我,而今,我也不会恨他,且不得不承认,他现在的路,确实更好一些,人往高处走嘛……”
人性使然,何况,她怎么能亲手毁掉珍视守护了这么多年的星火?
“你们去周家贺过了么?”陆鸢忽然问。
“爹爹去过了,没让我去。”陆鹭委屈地说。
陆鸢按按鬓角,说:“周夫人帮了你大忙,该去一趟,正巧我带了礼物回来,明日你随我去贺上一贺。”
“姐姐……”陆鹭心慌,姐姐行事理智得不可思议,她实在看不透。
“你回去吧,我想歇会儿。”陆鸢起身进了内寝。
她躺在榻上,连日赶路的疲劳一时涌上来,浑身酸乏无力,她唤过青棠给自己捶按舒解疲劳。
她很想睡一觉,奈何身体的困顿抵不过神识的清醒,她越想入眠,越控制不住胡思乱想。
元诺抗争过的,元诺想过辞官,是她劝他不要意气用事,不能怪元诺。
周夫人待她曾经那样好,亲手做她爱吃的菜,还教导她待人接物的礼节,是有过真心的。
陆鸢一遍遍说服自己。
她埋首枕伏在自己双臂上,单薄瘦小,像一只不慎跌落尘泥的雏鸟,羽翼不丰,连挣扎着站起来都很艰难。
“姑娘,你若难受,就哭一场吧,没什么丢人的。”青棠心疼地说,这么些年,她很少见到陆鸢的眼泪,不管是生意上的难事,还是之前在褚家被老夫人刁难,姑娘都是泰然处之,彷佛没有什么是她应付不来的。
唯有周家公子,是姑娘的软肋,因他忧,因他喜。他们都以为姑娘守得云开见月明,以后会和和美美、顺心顺意,不成想,天不遂人愿,非要抢走姑娘最在意的东西!
陆鸢没有回应青棠的话,好似已经睡着。
却在这时,院中有了动静,好似是陆鹭在阻拦什么人。
陆鸢立即抬起头来,胡乱抿一下脸上泪痕,吩咐青棠:“帮我梳洗。”
院中,陆鹭挡在周夫人面前,并未迎她入厅室,语气虽已尽量平和,还是掩不住怨气,“圣上赐婚,府里不忙么,周夫人怎还有空乱跑?”
周夫人面色温和,看不出被人奚落的愠色,说:“是我对不住你姐姐,你该怪我。”
陆鹭没接话,心里道句假惺惺。
“听说阿鸢回来了,我来看看她。”
陆鹭颦眉,一句“你消息真灵通”还未出口,听青棠迎出来道:“周夫人,请堂中坐。”
陆鸢已经收拾的齐齐整整,薄施粉黛遮住了脸上疲色,一身水华朱色裙裾,外头罩了一件杏色半臂,坐在堂中茶案旁,见周夫人进门,礼貌问好,邀她同坐。
周夫人如此关注她的行踪并不奇怪,大概就是怕她去周家闹事吧。
周夫人见陆鸢从容神色,很是欣慰地笑了笑,想亲近地去拉她的手,却见她忙着煮茶,不得空闲。
“阿鸢,这一趟,我是替元诺来的,我知道他该给你个交待。”周夫人轻声说。
陆鸢不接话,甚至没有抬眼看她,执壶为她倒茶,水声噜噜倒有似笑非笑的意味。
“阿鸢,这件事情我们也被迫无奈,元诺对你的心思,你最该明白,若有办法,他绝不会做这样的选择。”
陆鸢捏着茶盏,抬眼看了看周夫人,元诺今日之无奈,有大半是她这位母亲的功劳。
她来这趟就是想要告诉自己,周元诺已然认命了,若想他安好,就别再无谓挣扎,她到现在还在利用自己对元诺的情意。
陆鸢始终沉默,听周夫人接着说:“元诺他身体不好,作为母亲,自是希望有一个姑娘愿意长伴他左右,知冷知热,相夫教子,那小姑娘虽是郡主,但性子温顺,很适合元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