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仙苑其灵
这个长夜,注定还有人无法入睡。
流景院的案几上,点了两盏灯,顾诚因虽然刻苦,但也极为爱惜眼睛,他很少会在这样的深夜伏案看书,今夜,午时已过,他却还在抄书。
他最开始拿出《诗经》抄,结果没抄几行,一句话便闯入视线——温温恭人,如集于木。
顾诚因指尖倏然顿住,望着那两个字他凝神许久,最后一把将书合上,顺手又取一本盛安诗集来抄。
然不到片刻,他又停在那里。
“克己温温,秉心翼翼……”
他轻念后,合眼深吸一口气,直接翻到中间,继续抄。
“玉温温以呈器兮,因砆砆之争辉……”
翻走,再抄。
“贤士胜朝晖,温温无冬春。”
“温温士君子,令我怀抱尽。”
“温温独游迹,遥遥相望情……”
也不知是上天故意作弄,还是盛安这些诗人词语匮乏,顾诚因随意翻一页,似乎都能看到那两个字。
他本就心不静,才会过来抄书,结果越抄心绪越乱。
秋夜的寒风从窗缝钻进屋中,烛火跳着跳着,熄灭了。
黑暗的小屋里,案几后的那个人,扶着额低低笑了。
第二日天刚擦亮,青才打着哈欠将门推开,朝睡房的帘子那处瞥了一眼,
平日这个时间,顾诚因应当已经起来准备练功,待练完功以后,他才会用早膳。
可今日帘子那边是静悄悄的,似乎顾诚因还未起来。
青才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过去将顾诚因叫醒,毕竟于顾诚因而言,这些年他从来不会错过晨练,哪怕是之前失踪回来后,他早晨也要练功,只是练不了胳膊,便会练些腿脚方面的招式。
“郎君?”青才唤道。
帘那头没有任何声音,青才又唤一声,还是无人反应。
顾诚因平时睡觉极轻,不可能在他两次出声后,还继续睡着。
青才心下担忧,抬手掀开帘子,一个身影就坐在案几后,将他吓了一跳。
小屋虽暗,但那身影青才再熟悉不过,知道顾诚因无事,青才松了口气道:“我以为郎君还未醒,既是在抄书,我便不扰郎君了。”
说完,青才落下帘子,正打算转身离开,忽地眉心紧蹙,又将帘子掀开。
那身影只是伏案坐着,纹丝不动,就好像被定住一般。
青才当即取出火折子,走到案几旁点灯。
屋里瞬间明亮,青才忙去看顾诚因,他色沉沉,眸光冷冷,一看便是一宿未眠。
青才又轻轻唤了他一声,他还是没有说话,只那视线落在面前的那张纸上。
青才也随他看去,那是整整一页的“温”字,密密麻麻,有许多都重叠在了一处。
“郎君……”青才一开始的确有些吓到,可意识到这些字代表何意后,他开始心疼,轻声劝道,“女郎的婚事由不得自己做主,三娘子她……”
“日后不要说这些。”一直沉默的顾诚因终于出声,许是一夜未曾饮水的缘故,他此刻唇瓣泛白干裂,唇角处还裂开了一道细细的口子,朝外渗着血。
青才知道,郎君在意三娘子,怕她被旁人编排,所以总会叮嘱他不要乱说,他点头道:“我知道的,我从未在外面说过这些。”
“当我面更不要说。”
顾诚因声音干涩低哑,终于将视线从那密密麻麻的温字上移开,他慢慢抬眼,看向青才,“林温温,她从未喜欢过我。”
青才愣住,“不、不可能啊,三娘子那样在意郎君,对郎君那般好,甚至连……”
顾诚因合眼低笑,舌尖慢慢舔舐着唇角的血迹。
“她是可怜我。”
说罢,顾诚因拂袖起身。
他走到柜旁,将柜门打开,从里面取出一个红木匣,将它放在桌上,随后返回柜前,又将她送给他的那些管帽,衣服,鞋靴,腰带,玉佩……
不管林温温如何想,她的的确确对他好过,也为他做了太多太多,便是这不源于喜爱,只是出自同情与怜悯,他也不该怪责她……
他,应该祝福她才对。
天色渐亮,顾诚因抱着一箱东西,朝凌云院的方向走去,他再见她最后一面,将东西亲手还给她,好生与她表达歉意。
他昨日不该让她受惊,是他唐突了。
至于那流景院里的桌椅床柜,那些待月底他搬去府邸,一样也不会带走。
青才跟在顾诚因身后,一句话也不敢再说。
两人一起来到凌云院的一道侧门处,顾诚因没有露面,青才上去叩门。
守门的仆从见过青才,以为他又来寻珍珠,便对他道:“珍珠不在,方才随着三娘子去南苑了。”
林温温昨夜只睡了不到一个时辰,晨起用早膳时,冯氏见她气色不好,又责了她几句,林温温心情更加烦乱,便借着饭后消食,跑去南苑躲清闲。
南苑有一片湖,虽不如县主府的大,却十分通透,林温温坐在湖边,折了一条干枯的柳条,那柳条抽着湖水。
珍珠见她眼下乌青,又闷在那里不说话,叹了口气,忍不住道:“三娘,夫人说得也有道理,眼看婚期将至,你若不好好休息,将身子拖垮了,岂不又要耽误时间,再说……”
林温温听着听着,开始落泪,一把将柳条丢入水中,“珍珠……呜呜呜呜……”
她直接抱着珍珠便开始哭,“我实在不想憋着了,我太难受了,我感觉我要被折磨死了……”
她从前看话本的时候,还笑话那些有吃有喝,却郁郁而终的人,如今她算是体会到了,原来心里有事,的确能将人憋死。
珍珠可谓是和林温温一起长大的,对她的性子再熟悉不过,她自然能感觉到,这一年多,林温温心里藏着事,可林温温不说,她身为奴婢,自然也不敢逼问,如今见她自己要说,珍珠总算松了口气。
珍珠一边帮林温温摩挲后背,一边轻声安抚道:“不哭不哭,三娘不哭,那咱就不憋着了,有什么事说出来便是!”
林温温在珍珠怀里,痛哭出声,许久后,才哽咽着对她道,“我做错了一件事,可我不是故意的,我以为那些只是传言,可没想到,县主真是那样的人,不顾礼法,看中谁就将谁直接掳走,呜呜呜……”
珍珠愣住,望向怀中的泪人道,“县主?掳走……”
林温温咬着唇瓣,一副做错事的孩子般不敢抬眼,一面低低哭着,一边将自己当初的心态与做的事情,断断续续道了出来。
等她全部说完,抹掉眼泪长长地呼出一口浊气,果然,说出来心里便会舒服一些。
珍珠眉心紧蹙,那些曾经不解的事情,如今总算全部都想明白了,“所以,三娘对顾家郎君那样好,是因为心怀愧疚?”
林温温将脸别向一旁,闷闷地“嗯”了一声。
然不远处,似乎有个身影从余光中一闪而过,林温温倏然抬眼,朝那身影消的地方看去。
什么都没有,只有那湖边秋风吹动的树影,在微微晃动。
林温温蓦地打了个寒颤。
今年的秋日,可真冷啊。
第32章
◎去我府中坐坐◎
湖边起风了, 林温温怕冷,想回凌云院。
珍珠将她扶起身,又用帕子替她轻轻地擦拭脸上泪痕。
林温温泪眼巴巴望着珍珠, 小心翼翼地开口道:“珍珠,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很坏?”
珍珠叹了口气。
她年幼时就跟在林温温身侧,几乎见过她所有模样, 平心而论,她从不觉得林温温是一个心眼坏的人,可在这件事上,她实在不知该怎么说,毕竟那顾家郎君的确是因为三娘子而遭受了无妄之灾啊。
“其实……”珍珠怕林温温难过,一时不敢轻易开口, 她思忖了片刻,才缓缓道, “其实, 奴婢知道的,三娘只是一时糊涂,关心则乱,不是那等坏心肠的人。”
此话一出,林温温当即红眼, 又抱住珍珠。
珍珠慢慢拍着她后背, 柔声哄着道, “顾郎君因三娘的邀约而去的县主府,可到底也不是三娘要那县主将他掳走的,罪魁祸首是那安平县主, 三娘顶多算是……算是……”
到底是半分难听的话也不舍得说了, 珍珠轻吐一口气, 话锋一转,对她道:“三娘,事情已经过去了,如今顾家郎君高中状元,听说月底就要搬出林府,日后井水不犯河水,这事……便不要再去想了,翻篇吧。”
“我也想翻篇的,”林温温慢慢起身,一时又泪流满面,“可顾表兄他不愿意翻篇。”
“啊?”珍珠心里倏地一紧,“这怎么回事?”
林温温将顾诚因昨日与她在廊道上的事,又细细说来。
听完后珍珠瞪大双眼,半晌惊得说不出话,显然她也从未往男女之事上想过,因为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林温温心仪之人是宁轩。
“三娘,其实往好的一面想想,顾郎君喜欢你,是不是意味着他尚不知道那件事与你有关,兴许他以为就是个巧合,毕竟谁能想到堂堂县主会做出这样的事,对不对?”珍珠猜想。
“不不不,他肯定知道!”做贼心虚的林温温一口咬定,顾诚因就是知道,她根本不信顾诚因是真的喜欢她,“我什么都不会,又笨又不知道努力,顾表兄样样都好,怎么可能真心喜欢我,对不对?”
珍珠一时哑然,这叫她怎么回答。
林温温也知她不敢明说,便也不勉强她,“就算你不说,我也是知道的,顾表兄要喜欢,也得喜欢我二姊那样的人才对。”
“所以,我可以肯定,顾表兄就是想报复我!”林温温说得笃定。
也就是四周无人,林温温今日是彻底豁出去,才敢这样说,“他许是当初被县主那个、那个了……他心里过不去那道坎,一看我要和宁轩阿兄成婚,就心里不平衡了,便想让我也不好过……”
想到县主府水榭中的场景,珍珠也觉得臊得慌,顾郎君当初要真的是被县主掳走的,回来时身上还带着伤,想也知道他定会受到侮辱,那么他若是知道了真相,倒是真有可能如林温温说得这样。
主仆二人都沉默不语,最后,珍珠劝她,“三娘啊,你还是莫要多想了,近日不要出门,就在二房待着,待下月婚期一到,你嫁进宁府之后,那顾郎君不管有多大本事,他也不可能再敢纠缠于你。”
不这样又能如何,林温温再是忐忑,也只能点头。
时光飞速,眨眼便至月底,永昌坊的县主府已经彻底翻修结束,原县主府的门匾被摘,换成了“敕赐顾府”。
“敕赐”这两个字,可不是谁都能用的,必须是皇上亲自下令赏赐之物,才可加上这两个字。
当礼部将这四个烫金大字挂上府门那日,有那围观人见到,立即噤声,不敢在府门前喧闹。
顾诚因离开林府的前一日,他来到世安院,对林郁与张老夫人行以大礼,道谢八年以来的收养之恩。
随后,他又去了大房所在的清书院,林修如今官居三品,自是能看出顾诚因是皇上有意栽培之人,日后前途可期,便留他多坐,又特地叫林海在旁陪着,八年以来,他头一次如长辈一般,与顾诚因嘱咐了许多话,大都还是些与官场有关的事宜。
从清书院出来,他来到凌云院。
他在林府住了八年,这是他第二次来到凌云院的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