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抱空山
这是她第一次对他这般陈情,所说也并非什么温善仁泽之语,与之相反,话音中多多少少还有一些刁横无情。
这话,她本可以不说的,可是不知为何。今日他一问,她还是全说了。
她知这不能是他印象中的她。到底还是有几分惴惴的。半晌没有听见陆珵说什么,李青溦小心翼翼地抬眼看他。
“所以,你会不会觉着,今日我做事为人同你印象中的大相径庭,我竟这样狠心无情。还这般告诉了你。”
“并非。”陆珵看向她。他黑玉似的眉宇微敛,瞧着仍是清冷又平和,似李青溦方才一席话,说得与今日旁的什么也未有什么不同。
“事当论是非。人总会有自己在乎的东西。直者必争,曲者必讼。你既做了自己该做的事,何必在乎别人怎么看?”
即便那个人是他。
“我只是心疼你,要考虑这样复杂的事。”
他话音缓而淡,一双冷湖似的眼睛静静地望着她,“凡事皆难。沉重易得,轻盈难求。我只是希望有一日,若再遇到这般不易之事,你能同我说。”
李青溦微微一怔,万想不到他竟说出这样的话来。但一时又好像觉着因是他,说出怎样的话倒也不意外。他总是这样,温润清冷的一个人,却有玉山一般的坚韧,又有苍树一般的蓊郁,无论何时瞧见都只叫人觉得心安。
她半天未言。
陆珵低眉看她,她微微仰头,缓鬓轻髻,粉面含春,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端端的瞧着他,当真是软媚着人。
陆珵低眉,看她有几分鼓鼓的脸颊,轻捻一下手指:“如何这般看我,怎么了?“
李青溦这才回过神,面色微酡地转开视线。
刚动了一下,她轻轻“嗤”了一声,捂着头转回来又瞪了陆珵一眼。
陆珵不明就里,又问她:“怎么了?”
李青溦推他一把,“你是傻的不成,你歪到我头发了。还不快快起开!”
陆珵忙往一旁让了一下。
地方狭小,她好不容易捞出自己一缕发。
因鬓发有几分乱,她只得散了一缕,慢慢梳理几番,别提多麻烦。
正收拾完,外头突传出几声响亮的马蹄声,外头小丫鬟们小厮们一时惊呼雀跃。
绮晴几个在外头亮声道:“姑娘!表少爷回来了,老王爷和王妃的马车也近了!”
李青溦面上一喜,高兴得有些忘乎所以。正起身对上陆珵的视线,一时神色微顿,瞥他一眼:当真是个烫手山芋。
她掀开轿帘一角,眼见一路尘烟马蹄发扬,已到一射之地,如今叫陆珵走,更是来不及了。
陆珵斟酌片刻,抬头看她:“不若我与……”
他后面那句——我与你一起迎接王爷还未说完,李青溦已从一旁馔袋中取出一块直掉馅儿的枣泥糕,塞到他手中:“你就在马车上待着,最好别出声!”
陆珵:“……”
她蹬蹬几步下了轿。
作者有话说:
第70章
李青溦带着丫鬟小厮们, 行到驿站门口。大路开阔,数十辆马车开道。
为首之人一身玄甲,身板板直, 虽须眉皓然, 却很要几分鹤发童颜的样子。
侧边一人三十岁上下, 面白微髯, 俊眉修目。
正是李青溦的外公平西王宋献同她的表哥宋岚。
马车卷起滚滚烟尘,中间乃一三驾马车,车上四柱垂有帷幕珠帘。
平西王同世子所驾之马乃是并州名马,俊美彪悍, 步履稳健, 登时已到了跟前。
二人勒马停下, 李青溦长揖做万福:“外祖父、表哥这厢可好?”
宋献见她眼眶微红忙下马走前几步, 将她扶起来。
先前绕膝多年,现已半年未见, 宋献自然对她多有想念, 只是他是男子。到底内敛,将她打量半晌,也只是微微抖了胡子,轻声叹了声好。
一旁宋岚自也说不出什么熨帖话,瞧了这场面笑着移开话题:“祖母相思心切, 已念你一路了,就在后头快去瞧瞧。”
车辇已在侧边停下。
李青溦走前几步,没来由有几分近乡之情, 正深吸了一口气, 突一什么东西猛地从轿中扑进她怀中。
“小表姑!”
宋欢嬉皮笑脸, 一双大眼睛弯成月牙扒着她。
李青溦臂弯一重。险些将他扔了。
她倒是未想, 这孩子半年未见竟胖了这么多,与分别之际,简直是判若两孩了,她只觉着自己抱着个石头。
她有心说他几句。可看?婲他红扑扑的鼻头上挂着些灰,可见一路风尘仆仆的,一时心里软软的。
只是抱着他轻啧了声:“你是吃多了肥饼吗?怎就长得这样快?”
宋欢努了努唇,在她怀中扑腾几下。
一道低沉慈祥的声音突从里头传出:“你个小冤家,出去寻你爹爹去。你姑姑也赶了许久的路,不必闹她!”
宋欢吐了下舌头,一时跑远了。
银丝车帘从里头掀开,徐氏端正雍容的身姿显露出来。四目相对,徐氏眼角几道浅浅的纹一下子紧了,她红着眼轻轻吸了下鼻子。
“我的儿,你这是吃了多少苦?短短半年,如何小脸都窄了一圈了。”她悲喜交加,一时拉了李青溦的手,将她拉进轿中细细打量一番。
李青溦心中也不好受,从怀中掏出帕子替她揩泪。
“只是挂念你们,天又有些热罢了,也没有别的。外祖母不必愀然不乐,外孙女过得好着呢。”
徐氏又念她几句在李家云云:“伯府那些人汲汲营营,恶心得很,也不知你遭没遭欺负?自打你回了京城之后,递的信向来是报喜不报忧的。俗话道:老虎离家被犬欺,你这孩子在王府里也如何不好了?当时却非要回伯府,如何叫我不担心?”
李青溦轻笑一声,安慰她:“本就是没什么的,京城里头多是些泥猪瓦狗,伯府更甚,如何能欺负得了我呢?外祖母自然多虑。”
祖孙两个携着手,又是泪,又是笑,亲亲热热地说了半天的话。
——
马车停在驿站,离京还有几十里地。
平西王一行人喂过马收整一番,便要进城往城北南苑宅子里去。
宋欢想起先前李青溦所说,再见面要给她备小玩意儿之事。只是他得了众人的吩咐,不得去打扰她小表姑和曾祖母闲话,也不好进去问,一时百无聊赖地被他爹爹抱在马上,瞪了一双乌溜溜的大眼四处乱晃。
一旁传来淙淙流水声,他看向一旁。原是他三叔正在饮马。大眼睛咕噜噜地一转,甜丝丝儿的喊了一声三叔。
这混小子无人的时候。这般知礼时,心里头不知在合计什么!宋曜多吃过他的亏,只是抚顺马儿鬃发,笑着斜乜他一眼:“何事?”
宋欢嘿嘿一笑,“三叔,你来京城也有几日了,可知姑姑给我备了什么小玩意?又放在何处?”
宋曜心想:李青溦所料果真不差,这个混小子,简直有奶就是娘,就惦记着小玩意。
他心中好笑,一时拧他胖嘟嘟的脸:“多大了还玩?四书五经读全了未曾?还没读全就玩,玩物丧志晓得不晓得?”
宋欢蹬前几步,一时扭着他的衣角,仰头看他:“好三叔,你告诉欢儿便是了。”
宋曜受不了他这个粘连样子,叫他喊了两声就有些受不了,死了一堆鸡皮疙瘩。
“噫,你这小子怎黏黏糊糊的。”宋欢又扭他衣角,宋曜哼了一声,“行了,你姑姑给你买了个能动的窟儡子,想是在她马车中。”宋曜远远一指后面一辆马车,拍他一把,“自己去取。”
宋欢欢呼雀跃一声,跑了几步,突笑眯眯地回过身叫了一声三叔。
宋曜回头,便听见宋欢压低了声音:“方才还说我未曾读全四书五经,三叔读全了吗?如何加冠了还要靠荫封。”
他啧啧两声,跑远几步,“三叔这般!怎配得上小表姑!”
他巴巴一通,倒是好一张伶俐的嘴皮子。
又只用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笑眯眯地报了先前宋曜说他玩物丧志的一句之仇。
宋曜又气又笑,拿他却没有什么法子。
嗳哟一声:“你这混小子!回头别落在我手里,仔细我剥了你的皮。”
宋欢远远地一吐舌头,迈着小短腿从宋曜身边飞也似地掠过,冲那马车去了。
——
车马未动,李青溦家中的侍女,几近都是并州来的,自都认识宋欢。
见他颠颠的跑过来,跟只兔子似的,多有打趣。
宋欢未多理会,三步两步地跳上车外垫席,钻进车帘之中。
陆珵远远地听见众人的笑声,又听见一阵脚步声。只当是李青溦回来了。正抬起眼,一时对上一双圆滚滚、红扑扑的小脸。
四目相对,宋欢叫陆珵吓了一跳,忙后退一步。不待陆珵出口,他一下子捂紧了自己要惊呼出声的嘴。
陆珵一张清润匀停的脸神色微顿。思忖片刻,面前的小人,应当是李青溦的外甥。
他轻轻点头敛衽叉手算是招呼。
宋欢见他宽袖微曳,动作行云流水,也丝毫未因他是个小孩便有轻慢。直觉他不是什么坏人,见他神色淡然,轻声问道:“你是何人?”
“我姓陆。”陆珵微忖片刻,“是你姑姑的朋友。”
宋欢眉一挑,在他面前盘腿坐下,支着脑袋瞧他,“我姑姑说了,京城具是土鸡瓦狗之流,她在京城中自是没有什么朋友?”
他左右踱步细细打量他两眼,轻轻摇头,突啧了一声,又瞧他一眼,“你定是我姑姑的外宠,金屋藏娇那种!”
陆珵:“……小小年纪,当以治学为任,好问深思,力学笃行。这样说话、做事却很是不当。”
宋欢年纪尚幼,古灵精怪。素日最厌学问读书二字。
本对他有几分好感,听他同他的教书先生一般般的,一时撇唇,哼地一声,轻笑问他:“那你觉着我小表姑学问如何?”
陆珵不知他何意,听他问起,回道:“你小表姑她自是极好的,温文尔雅,大方执礼。”
宋欢满脸鄙夷,一副:“你还说同我小表姑只是朋友”,“你说得是我小表姑吗?”的样子。
他突弯腰,从垫着的地席里抽出好几本话本子撂给陆珵。
陆珵看了好几眼,尽是些《卿卿传》、《莹儿传》之流的东西,随手翻开。
便瞧见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