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茸兔
可马上就要到凤仪宫了,她不愿意流泪被皇后娘娘看到,再为她而悬心。
她仰起头看向天际,想要把眼泪逼回去。
四月中旬的长安不冷不热,雨水不多,多数都是好天气,从红墙探出来头的桃枝也枝叶繁茂,叶片翠亮。
一派生机勃勃,就连路边石缝里开出的野花都郁郁葱葱。
天上三两成群的春燕极速掠过,发出清脆的啼鸣。
如此好的春光,可惜皇后不能亲眼见一见。
历经艰辛,胎象好不容易稳到了九个半月,太医们共同商议着,说生产期就在这几日,沈霁早已经安排着下人们提前将所有可能用上之物都提前备好了。
凤仪宫已到,霜惢看出娘娘心情悲伤,忙伸出手去轻声道:“娘娘,咱们进去吧。”
沈霁点点头,面上重新带起笑。
这会儿皇后娘娘正醒着,半靠在软枕上。高高隆起的腹部显示着她预产期将至,她眉目温柔,正和云岚说着什么。
见沈霁来了,皇后才浅浅笑着伸出一只十分纤细的手:“阿霁来了。”
沈霁心疼地牵过她过分纤瘦的手,已经瘦到没有二两肉了。微凉的肌理下面就是一把的骨头,一点生气儿也没有似的。
她坐到了床边的圆凳上,柔声问:“今日感觉如何?可有好些吗?生产的事项我都已经让人备好了,一日让底下的人查看三次,热水也一直烧着,力保您生产顺利。”
皇后温柔地笑了笑,缓缓摇头道:“我的身子还是老样子,不必挂心。你心思细腻,又一心为我,你做事我最放心。”
“我今日特意将你早早叫来,是有话想对你说。”
心里突然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沈霁没来由的有些抗拒。
不知怎么,她总觉得听了皇后的交代就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一般,心里突突直跳,让她很不安宁。
她转过头去,嗓音中带上些不易察觉的颤抖:“有什么话都等您平安产子后再告诉我,届时我定然一字不落的听。”
沈霁不是爱耍小性子的人,之所以会这么说,其中原因皇后当然明白。
她放轻了声音,柔声道:“阿霁,不要胡闹。我的身子如何,你和我难道不清楚吗?”
“这些话若我不对你说,便再没人可说了,恐怕……也没机会再交代了。”
“娘娘不许胡说!”沈霁的眼眶倏地红了,紧紧握住她的手,哽咽说道,“您有什么想说的都告诉我,我一定照做。”
皇后欣慰地笑了笑。
她牵着沈霁的手,一字一句地慢慢说着:“我生产的时候,你不要进去陪我。”
“若孩子没能顺利出生,你也不要太过自责。我这
一胎如何我心知肚明,只要尽人事,听天命就好。”
“孩子若是出生了,你要记得我从前交代你的话,让他们自由自在的……千万别因为念着我特殊相待,让他们走上权势熏心的道路。”
“还有……阿霁……”
“若我快不行了,不要救我。”
皇后牢牢看着沈霁,苍白的神情上的一双眼睛却出奇的坚定:“一定要,答应我。”
沈霁哭得汹涌,嗓音哽咽得不像话,泪流满面。
“姐姐……我都答应你……”
她紧紧握着皇后微凉的手点头,仿佛只要用力,再用力些,就能抓住她不断流逝的生命。
说了这些话,皇后已经感觉到非常疲倦,可她的脸色却越来越苍白,汗珠不断下落,另一只搭在肚子上的手也情不自禁攥紧了被面。
“疼……”
沈霁睁大了眼睛,慌张地看着皇后:“娘娘,您可是腹痛?恐怕是要生了!”
她丝毫不敢耽搁,忙高声叫了宫人进来。
稳婆,太医,宫人,早就侯在偏殿里了。云岚高声一呼唤,凤仪宫上下所有人立刻严阵以待,各自去到了应到的位置上,又派人去请陛下和太后。
当整个凤仪宫都沉浸在严肃和紧张中时,沈霁一直担惊受怕不敢面对的那一天,还是到来了。
皇后已经痛得说不出来话了,可她却一直看着沈霁,一贯温柔的目光中带着提醒和哀求中。
沈霁缓缓松开她的手,咬着牙起身,走到了珠帘外交代云岚:“务必要照看好皇后娘娘和腹中的皇嗣。”
云岚哭着颔首:“玉妃娘娘放心,奴婢绝不敢多眨一下眼睛!”
稳婆们一个接一个进入寝殿内,太医隔着纱幔为皇后把脉,片刻后,苦涩的药味从后殿弥漫到了整个凤仪宫。
痛呼声起初尖锐高昂,随后越来越小,血腥味随着热腾腾的水汽萦绕在鼻腔里。
提气壮神的药一碗碗送进去,痛楚的呼唤反反复复,令人揪心。
沈霁就那么直直地站在寝殿外,流着泪看向殿里,心中哀痛。
本正在和朝臣议事的秦渊匆匆赶来,听到寝殿内传来的痛楚叫喊,看到宫人们神色匆匆端着血水往外走,眉宇间的担忧浓郁得化不开。
他揽住沈霁的肩,将她抱在怀里,低声抚慰:“皇后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挺过来的。”
“我已经安排了最好的太医和长安最好的稳婆,又命人从国库中取了千年人参和一干补品为她吊气补身,皇后如此贤德淑慧,纯善至真,上天一定会怜惜她,保佑她平安。”
沈霁再也耐不住,伏在秦渊的肩头失声痛哭,秦渊轻轻拍着她的肩不说话,神色却寂寥落寞。
这些话说出来,连他自己也不信。
皇后为他操持后宫十余年,得他敬重,得他信任,却从未得过一日真正属于她的欢欣。
这一生太短又太长,终究是他亏欠她,误了她。
皇后这一胎生得极为不易,
一直从晨起生到了暮色渐起时,
才听得一声呱呱坠地。
稳婆抱着孩子出来向陛下和太后道恭喜,说皇后娘娘产下一位小公主的时候,沈霁却丝毫没有心情看新生的孩子,而是先冲进去看望皇后。
一掀开帘子,沈霁就发觉屋子里的血腥味比她当初生子昭的时候浓郁太多,她光是看了一眼皇后苍白如纸的脸色,就知道她生下这个孩子废了多大力气。
她急忙伏在皇后跟前,啪嗒啪嗒地落眼泪:“娘娘……娘娘……”
听到沈霁的声音,皇后极为艰难的睁开了眼睛。她牵唇笑了一下,声音断断续续,又轻得不像话:“我……看到孩子……了……是个……女儿……,很……漂亮……”
“阿……阿霁,我很开心……”
“别……为我难过。”
原本就身子差,勉强产女,又喝下太多提神吊命的补品过后,她的身子已经极大的受到了反噬和损耗。
整个人气若游丝,生命力飞速地流逝着,全凭一口气吊着。
沈霁哭得视线模糊,不断地流眼泪,却什么都说不出口。
她时刻记得皇后的叮嘱。
她知道,这是皇后最想要的结局。
云岚和几个凤仪宫的宫女跪在旁边哭得泣不成声,偌大的寝殿里,一片哀恸之色。
殿外已是暮色黄昏,大地被夕阳染得一片橘光灿灿。
暖暖的橘光穿过凤仪宫紧闭的雕窗,透过明色的窗纸,照在了皇后的脸上。
她深深地看着窗纸上那轮模糊不清的太阳,几个呼吸后,手渐渐松了力道。
“皇后娘娘——!”云岚扑向床边,哭得不能自已,殿内即刻哗啦啦跪了一地。
当皇后的手软软地从沈霁掌心滑落的时候,沈霁彻底绷不住情绪了,浑身剧烈的颤抖起来。
许久后,她终于含泪挂上笑脸,千般不舍,万般不愿地将皇后的手小心翼翼放回被子里,又用帕子细致地为她擦去汗珠,轻声说:“姐姐。”
“愿你来生自由如风,去到任何想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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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安八年四月十六日,皇后因产女崩逝,享年二十七岁。
陛下大为哀恸,定谥号为“慧贤”,风光大葬入帝陵,命举国上下国丧一年,又封慧贤皇后独女为永安公主,养在玉妃膝下。
永安公主生来不足,玉妃日夜衣不解带悉心抚养,终于日益康健,留下慧贤皇后一丝血脉。
次年五月,陛下封玉妃为皇贵妃,赐金册金印,摄六宫事,位同副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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宸佑宫内,沈霁看着子昭眼巴巴地哄着永安说话,温柔地笑起来。
子昭已经三岁了,是个能说会道的聪明孩子。
他极喜欢永安这个妹妹,一日不见都要念叨,每天最快乐的事就是看妹妹吃手指,打哈欠。
沈霁也喜欢。
永安一岁了,长得越来越像姐姐。
每次抱着她的时候,她都会想,若是真有来生,姐姐会变成什么模样。
是天上的小鸟,还是水里的游鱼,是天上的云朵,还是春日的一缕清风。
每每如此想着,她便觉得好像姐姐还在她身边一样。
这时候,门口值守的宫女快步进来通传:“启禀皇贵妃,陛下来了,已经到正门了。”
沈霁起身去迎陛下,谁知刚一见面,就被他毫不顾忌的拦腰抱了起来。
秦渊在她耳边轻声咬耳朵:“若非你一直不肯,我方才应该抱着你喊一句朕的皇后。”
沈霁笑笑,搂着他的脖子温声道:“是不是皇后有什么打紧,你如今只有我一人,我不就是你的妻子吗?皇贵妃位同副后,已经尊贵至极,我很满意。”
她的嗓音绵绵软软的,放轻了几分,在他耳边说:“我知道你觉得可惜,可我也有我的私心。”
“我总觉得,只要皇后的位置还空着,凤仪宫还在着,皇后娘娘就一直不曾真正的离开。”
“她还在默默的看着我,祝福我,也看着永安快快乐乐。”
沈霁依偎在秦渊的颈窝里,微微阖眸蹭了几下:“秦渊,我已经非常知足了,真的。”
“此生能入宫,拥有你们,拥有这一切,我无比感恩。”
旁边的宫女们只顾着低头害羞,子昭和永安咯咯地发出纯真的笑声,岁月静好,莫不过此。
秦渊俯身去吻她的唇,眸中爱意滚烫:“这辈子能与你携手过余生,是我之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