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茸兔
可那日杏粉正合芍药花色,娇艳动人, 今日虽美,却过分秾丽了些。
倒不如身侧的眼生女子,一身水绿藕粉,倒像是太液池中的绿叶粉花的仙子,清新可人。
“都起来吧。”
秦渊从御辇上不疾不徐地下来,负手走向太液池边上,淡淡看向沈霁:“玉常在难得这般艳丽,别有一番风情。”
“近来天热,你们倒会躲闲,知道后宫里哪处风景正好。”
沈霁柔柔一笑,温声说着:“太液池荷花开的正好,妾身和班妹妹是和陛下想到一处去了。”
说罢,她不着痕迹看了班玉雅一眼。
班玉雅第一次这般近距离的看到陛下,没想到陛下比她想象中好看这般多,面如冠玉,眉目英挺,这便是她日后要侍奉的人吗?
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轻声说:“掖庭离太液池不远,妾身和玉姐姐从前便交好,今日才一道出来赏景,谁知会遇到陛下,还望……”
“还望没有扰了陛下的心情。”
秦渊的视线落在她身上两眼,淡声问:“从前便相识?”
沈霁一笑清浅:“妾身和班妹妹都是灵州出身的良家子,从前算是街坊。”
“素来听闻灵州多美人,此言倒是不虚。”他抬手示意张浦带着御驾离远些,不必跟在自己身后,偏过头说:“既来了,便跟朕一道走走。”
班玉雅羞羞怯怯,求助似地看向沈霁,可沈霁却眼神示意她放心,温声说着:“妾身突然想起来,缈云坞还有宫务要处理,恐怕是不能陪陛下一同赏景了。”
秦渊嗯一声,嗓音温和:“既如此,你便先回去,朕改日再去看你。”
今日一事本就是为了促成班玉雅得宠,若是一直跟在陛下身边,便显得她不知趣了。
再一个,班玉雅性子胆小,若事事依赖她总是不好,还得让她历练历练,知道怎么在宫中生存才是最要紧的。
霜惢跟在沈霁身后一路回了缈云坞,低声说着:“旁人都恨不得将恩宠尽数揽在自己身上,可小主这般心智,却要把这样大好的机会拱手让人,也不知班选侍能不能把握住。”
沈霁以指抵唇,轻嘘了声:“一时恩宠算不得本事,我图的是长久,更是以后。”
当晚,陛下果真在建章殿点了班玉雅的名牒,次日又封了御女的位份,迁去了柔福宫的玉荷堂,可见对她还算喜欢。
不出几日便是去行宫避暑的日子,太后自不用说,班御女是陛下新宠,自然也跟着同去,除此以外还有皇后和林贵妃、宜妃这样有孩子的,新妃中便是陆才人、玉常在和班御女了。
此后一个多月,便是玉常在最得宠,班御女次之,但行宫内其余嫔妃均有恩宠,也算均衡。
时间渐渐到八月上旬,夏末雷雨多,连着下了好几场大雨。
皇后身子骨弱,夏日炎热,殿内时常供着冰,可一经风雨便受不住病倒。
为了给皇后养病,陛下特意下旨让御驾提前回宫,今年的避暑之行就算是过去了。
皇后生病,嫔妃们应轮流侍疾,但恰逢大雨,出行实在不便,更是因为侍疾之人是不能侍寝的,名牒一但摘下来,那便一点得宠的机会都没了,不少人面露难色。
而林贵妃更是当众推辞,称担心自己病倒会过了病气给长乐公主。
沈霁自请侍奉皇后,免了其余嫔妃奔波之苦。
八月十五,凤仪宫内。
沈霁站在窗前看外面小雨淅淅,哗哗的雨声洗刷尘埃,让她格外的平静。身后的凤仪宫掌事宫女云岚亲自端着碗漆黑的药汁过来,温声道:“玉常在,娘娘该喝药了。”
思绪回拢,她转过身从云岚手中将药端过来,嗓音放的很轻:“本主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来凤仪宫为皇后侍疾已经有□□日了,为了方便,她吃住都在凤仪宫的偏殿,平素醒来就在主殿里贴身侍奉,许是因为照顾皇后十分细心,从前一直疏离的云岚也对自己温和了许多。
这几日照顾的仔细,皇后明显好转有,估摸着再过几日,应当就能好全了。
绕过一幅水墨山鸟画的屏风,沈霁端着药汁轻步走到床榻边上,轻手轻脚将托盘放下,这才温声唤着:“娘娘,该喝药的时间了。”
皇后缓缓睁开眼,见是沈霁来了,虚倦的牵起笑意:“你来了。”
沈霁扶着皇后起身,伸手捞出一方软枕垫在腰下,轻声笑道:“娘娘如今瞧见妾身可是要命了。”
“日日都喝这么苦的药,不喝药的时候嘴里也苦涩,到现在,一瞧见你嘴里就苦,”皇后虚虚笑一笑,语气却是亲昵的,靠在软枕上看向沈霁,语气轻柔绵和,“本宫病了这么多天,你便一直陪了本宫这么多天,你恩宠正浓,本不必这样牺牲自己,苦了你了。”
沈霁低眉顺眼不说话,将一碗药汁端过去,亲眼看着皇后把药都喝下去,又递给她一块香甜的桂花糖,这才说着:“侍奉陛下是妾身的本分,侍奉皇后也是应当的。左右陛下身边不缺人,多的是嫔妃巴巴往前凑,多一个少一个妾身实在不打眼。”
她边说着话边把药碗放回托盘上,又细心给皇后擦擦嘴:“可娘娘这,妾身亲自来才放心些。”
雪中送炭永远比锦上添花的情谊要深厚的多,人人都视病中的凤仪宫为洪水猛兽,人人不愿来,不愿受罪,更生怕误了自己的前途。
可沈霁宠眷优渥,却愿意自请侍疾,将自己圈在凤仪宫里不出去,这份心意,是任何东西都比不了的。
皇后静静打量着沈霁,轻声说:“你是知恩图报的人,可当初帮你,本宫从未求过这些。”
“是知恩图报,也是因为妾身喜欢娘娘。”沈霁坐在一旁的圆凳上给皇后削苹果,垂眼轻笑,“您帮了妾身不止一回,是极好的人,妾身一直记在心里。”
“这后宫美人众多,可在妾身心里,皇后娘娘才最风华绝代。”
这话说的摆明是哄人开心的,皇后怔一瞬,心照不宣地笑起来,温柔的眉眼弯弯,苍白虚弱的面色也添了几分红润,比之前看起来好上太多了。
这话是哄人的,可也是真心。
说来可笑,沈霁长大这十六年,从未享受过一日温情,屈指可数的几次,均来自于她从前认为最无情的皇宫里。
太后和陛下待她好若说是还有别的原因,可皇后娘娘真真是极温柔,也极温暖的人。
沈霁自小心冷,从未遇到过这般好的人,很难不喜欢这样的温暖。
何况患难见真情,戚贵人之死一事仍历历在目,她沈霁也不是忘恩负义之徒。
皇后轻轻拍上沈霁的手背,温柔的嗓音有些干哑:“今日是不是十五了?”
沈霁点点头,将她的手放回被子里,又扎一块苹果递过去:“是,今日便是中秋了,但因为连日大雨,您又病着,陛下已经下令将今年的中秋取消,等重阳节再办。”
“原是这样。”皇后点点头,慢吞吞将苹果咽下去,怔怔看向了灰蒙蒙的窗外。
“中秋……多好的日子,可惜因为本宫不能再办宫宴了。”
外面的雨仍连绵不断的下着,好似每逢雨天,人的心情总是格外的低落些。
沈霁并不在意,反问着:“娘娘仿佛很喜欢中秋,为何?”
“阖家团聚——圆圆满满。”
她笑一笑,又问:“阖家是哪家,圆满又是谁圆满?”
“入宫以来,妾身和您的家人早就不能见了,既不能和家人团聚,中秋过不过,似乎也并无意义。”
皇后张了张嘴,最终又合上,倦倦地合了眸:“你说的也是,终究不能圆满。”
察觉到娘娘的情绪不好,沈霁也不愿她惆怅哀思,便柔声问:“从前在家中时,听闻夜间赏月,总有人对月祈祷。”
“若今晚有月亮,娘娘想许什么愿?”
许什么愿?
皇后看着窗外的雨出了神,眉眼恹恹:“本宫的愿,注定是不会成真的。”
这时候,从殿外掀帘进来个身上挂着雨珠儿的宫女,轻步进来向沈霁福了身,神色急匆匆的。
“玉小主快出去看看吧,班御女正哭着在外面等您呢。”
第28章 28. 028 欺辱
外头的雨一直未停, 班玉雅不在宫中休息,怎么会哭着跑到凤仪宫来寻她?
她人虽然胆小娇怯,可做事还算有分寸, 从前万不会在这样的时候轻易打扰。
沈霁心头升起一阵担忧, 从殿门口的雕花木篓里抽出一把稍宽的油纸伞,将殿门推开一条缝隙轻步走了出去。
一到殿外,暴雨声哗啦啦的格外震耳,下得正大, 她立刻将殿门合上, 眉头微蹙起来:“雨又下大了,你现在去将娘娘床前的窗子合上,备上热水, 别让娘娘再着了风。”
凤仪宫的宫女急忙领命去了, 沈霁从廊下绕到凤仪宫的侧门,高大的梧桐树叶子被洗得发翠, 噼里啪啦的响。
她快步推开湿透的朱红色侧门, 班玉雅正打着伞在外面红着眼睛哭,发髻凌乱,浑身泥泞,满身几乎湿了个六七分。
看到沈霁的时候,班玉雅原本绷着的情绪瞬间绷不住了, 外头暴雨如注, 她丢了伞就往沈霁怀里扑, 眼眶和鼻尖都是通红,瞧着不知多可怜,像极了淋了雨没人要的小花狗:“玉姐姐……”
幸好此时宫道上无人,沈霁瞧一眼周遭, 一手撑着伞拍拍她的背,温声道:“先不急着哭,你跟我进来。”
要知道班玉雅现在是陛下的新宠,圣意正浓,再如何也得顾几分颜面,好端端的怎么会弄成这样子,浑身湿透,身为嫔妃这样失了仪态,若是传出去些难听的风言风语,恐怕会惹得上面不满,更可能会从此失宠。
沈霁将她带进凤仪宫自己住的偏殿关上门,取出一件毯子为她擦头发擦身子,问她:“来的时候可被凤仪宫之外的人瞧见了?”
班玉雅身上裹着毯子,神色木木怔怔的。她手里捧着杯热茶,眼眶里含着泪,嗓音又轻又低:“再没有了……我走梨林过来的,这么大的雨,连宫人都不在外面,除了凤仪宫的人和姐姐,应是没人瞧见我这幅丢人的样子……”
既无人看见,那便免了受人非议的可能,沈霁从衣柜里取出一身自己的干净宫裙,拿过来温声说着:“今日究竟受了什么委屈,你身边的宫女怎么也不见跟着你?”
班玉雅鼻尖骤然一酸,眼泪啪嗒啪嗒的落下来,哀婉道:“我……”
她深深低下头去:“姐姐,从前咱们出身低微被人欺负,我还觉得是我人微言轻难免如此,可如今我们得了陛下的宠爱,风头无两,却还是要受人欺负。难不成如我们出身不好的人,命里便是轻贱,就天生不如她们出身高贵的人吗?”
“今日一早起来的时候,雨本是很小的……宁露问我要不要去御花园收晨露,说取了泡茶格外清冽,我想着左右无事去也无妨,反正外面下着雨,也遇不到什么什么人,谁知刚去没多久便碰见了安才人和刘常在。”
沈霁轻轻搂住班玉雅的肩头,垂眼听着她说。
“我本不想凑近,可安才人和刘常在主动往我身边走过来,”班玉雅泪水簌簌落下,回忆着方才的事,越发悲愤,“我分明好好的行了礼,却硬要鸡蛋里挑骨头,非要说我不恭不敬。若是说我便罢了,还说我同姐姐一样,都是登不得台面的玩意儿。”
“我实在不甘心,便小声反驳了一句,结果刘常在同安才人说,说我以下犯上,言语中不敬安才人,定是恃宠生娇。安才人冷笑一声,厉声辱骂了我好几句,便径直打掉我的伞,将我推到了御花园的花丛里。还命人摁住宁露,不许她去找人。”
“她们做完怕事情败露,命宫人抓着宁露便离开了御花园,只剩我自己一个人……”
班玉雅抱着沈霁哭得不能自已:“玉姐姐,我从来没有惹过安才人和刘常在,她们为何要这样羞辱于我?我们如今同样是陛下的妃嫔,难道就因为我出身低贱,在她们眼里就不值得尊重,活该被轻贱吗?”
安才人——
沈霁垂眼轻拍着班玉雅,让她的情绪平静下来,温声道:“玉雅。”
“咱们那条街,住了一位猎户,总是隔三差五去一趟深林里,那里头豺狼虎豹,狐狸兔子都有,天生就是不一样的,你知道它们都是怎么生存的吗?”
班玉雅怔怔地仰头,红着眼摇摇头。
“弱肉强食,”沈霁缓缓说着,“强的动物会捕杀弱小的动物作自己的养分,而非因为它是兔子还是山鸡。”
“宫中也是如此。”
“我们出身低微,在她们眼里便是弱势,可以肆意拿捏,”沈霁顿了顿,“但是玉雅,你甘心做一只只能被强者捕杀的兔子吗?”
班玉雅定定地看着沈霁,发丝的水珠儿颗颗滚落到地里,她摇摇头,哽咽道:“不愿意。”
“宫中争斗从不停歇,不是今日,也是明日,”沈霁的嗓音温和而坚定,“让自己强大起来,适应这个环境,做强者,不做弱者。”
雨声哗啦啦的响着,偏殿内却安谧幽静,带着檀木的暗香,沈霁平和地嗓音好似有种魔力,班玉雅的心情渐渐平复下来,她抓着沈霁的衣角,颤声道:“可是姐姐,我不知道该如何变强,不知道该怎么做。”
沈霁柔柔一笑,为她擦着湿漉漉的发丝:“谁欺我辱我,我百倍奉还,谁尊我敬我,我涌泉相报,再简单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