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糯团子
醉意霎时从身上褪去,贺鸣陡然从酒中惊醒,僵直着身子跪在下首。
窗外雨声淅沥,沈砚落在身上的视线沉沉,如芒在背。
他又一次想起金銮殿那一日。
那日沈砚也是这般看着自己。
常言道,伴君如伴虎。
汗流浃背,冷意遍及四肢,贺鸣低垂着眼眸,拱手告罪:“陛下,臣酒后一时失言,还望陛下……”
沈砚不以为然:“爱卿言重了。”他挥袖,“……准。”
贺鸣眼睛染上笑意:“谢陛下。”
雨雾缥缈,空中水雾萦绕,新科进士簇拥着贺鸣往琼林苑外走去。
笑声丝丝缕缕想起,伴着雨声传来。
“是贺夫人来了罢,贺兄果真是好福气。”
“听闻江南女子温婉亲和,想必贺夫人也是如此,贺兄如今高中,也算是双喜临门了,改日定要请客。”
贺鸣连连拱手:“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一行人渐行渐远。
沈砚眼底漆黑冷冽,自斟壶握在手心,迟迟不曾松开。一双黑眸诡谲多变,深不见底。
身后垂手侍立的小太监大着胆子上前,从沈砚手中接过自斟壶,亲自为他斟满一杯剑南春。
沈砚不曾动作,视线落在贺鸣远去的方向。
小太监不明所以,也跟着望去,他今日才调来御前伺候,自然是想着多多讨沈砚的欢心。
小太监垂首,操着一口尖细的嗓子,低声笑道。
“状元郎可真真是好福气,奴才听闻贺夫人亲自到别苑外接人,真可谓是羡煞旁人。才子佳人,如今状元郎又亲自得了陛下钦点……”
沈砚目光冰冷,如寒刃落在小太监脸上。
不寒而栗。
小太监双足发软,跪倒在地:“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沈砚眼眸森寒阴冷,如地府鬼魅,早有人将小太监拖了下去,恐扰了沈砚清静。
岳栩上前,垂手侍立在沈砚身后,余光瞥见沈砚洒了酒的衣袂,岳栩心中惊奇。
御前伺候的宫人向来谨慎,自然不会如此粗心大意。
也不知道沈砚衣袂上的酒是从何而来的。
岳栩压下心中疑虑,毕恭毕敬道:“陛下可是要更衣?”
沈砚目光淡淡从衣袂掠过:“……嗯。”
阴雨脉脉,鸦青色的天色笼罩着层层乌云。
岳栩亦步亦趋跟在沈砚身后,手上撑着一把油纸伞。抬眸望去,惊觉圣上走错了路。
岳栩悄声提醒:“陛下……”
沈砚无声抬袖。
岳栩当即噤声。
雨丝在空中晃动,天幕凄冷。
沈砚忽而驻足,抬眸往前望去。
贺鸣跌跌撞撞的身影出现在别苑外。
七宝香车车帘卷起半角,宋令枝半张脸出现在帘后。视线一转,贺鸣身后并无他人。
许是吃醉酒,贺鸣脚步趔趄,路都走不稳。脑袋磕在马车上,还在同马车告罪。
惹得白芷和秋雁一通笑。
扶着贺鸣的小厮也乐得直不起身,连连喊了好几声:“爷,少夫人在这边。”
贺鸣眼前模糊,他一手捏着眉心,努力睁大眼望人。
剑南春的后劲极大,贺鸣只觉头晕脑胀,嘴上磕磕绊绊:“宋、宋妹妹。”
一脚踩空,差点从脚凳上摔下,小厮吓得惊出冷汗:“——公子!”
车中的宋令枝也唬了一跳,幸好只是虚惊一场,贺鸣身上并无大碍。
只是方才顾着扶人,小厮手足红的油纸伞歪至一旁,贺鸣半边身子落在雨中。
宋令枝提裙下了马车,扶着人往车上走,油纸伞下,贺鸣半边身子几乎依靠在宋令枝肩上。
上了马车,贺鸣还在同宋令枝低声赔罪:“宋、宋妹妹来京,怎的不早点告诉我,我好、好去城门口接人。”
马车内熏香吹不散酒气,宋令枝挽起车帘,忽而肩膀一重,竟是贺鸣倒在她肩上。
小厮立在马车旁,为贺鸣说尽好话:“少夫人莫怪公子,公子是新科状元,那些大人又都得罪不起,自然得陪着吃酒。”
宋令枝笑睨一眼窗外:“我还没说什么,话都让你说尽了。”
小厮窘迫挠挠头。
隔着重重雨雾,倏尔有一道凛冽视线穿过雨幕,宋令枝心下讶异。
正欲细看,忽听肩上的贺鸣喃喃自语,似是在小声背《论语》。
宋令枝瞠目结舌,展颜莞尔。
白芷轻声:“姑娘,可要奴婢扶着姑爷……”
宋令枝摇摇头:“罢了,你替我将团扇取来。想来这些时日贺哥哥也辛苦了,让他歇歇也好。”
织金美人象牙柄宫扇握在手中,宋令枝手执宫扇,轻轻为贺鸣扇风。
女子眉眼温柔如秋水,一手执扇,又轻为贺鸣拂开鬓角的长发。
马车渐行渐远,七宝香车缓缓穿过长街,香车从沈砚眼前越过。
雨幕飘摇,透过那一方小小的窗子,沈砚清楚看见宋令枝望向贺鸣那双盈盈笑眼。
这样的眼神,他只有在前世见过,那时宋令枝日日提着攒盒在书房前等自己。
寒冬腊月,明明冷得瑟瑟发抖,瞧见沈砚回府,却还是佯装自己无事,笑着迎上去。
再后来,那双笑眼逐渐染上水雾,宋令枝望向自己再不是眉眼弯弯,而是泪眼婆娑。
那双宛若星辰的秋眸笑意不再,只剩下恐惧不安。
她会哭着求沈砚放过自己,求沈砚不要为难宋家,不要为难贺鸣和魏子渊。
沈砚永远也忘不了,宋令枝跳海前眼神的绝望决绝,万念俱灰。
可如今——
同样一双眼睛,落在贺鸣脸上却只剩温柔柔情。
沈砚手中的青玉扳指握紧,指骨泛白。
他双目晦暗不明,目光追随着渐行渐远的七宝香车。
心一点一点往下坠。
他尚且不知,宋令枝竟能用这般缱绻目光看人。
岳栩垂手侍立在一旁,只当沈砚是好奇:“陛下,车上坐着的是贺少夫人。她今日随宋瀚远入京,属下听闻宋瀚远在京中四处打听孟瑞的下落。”
孟瑞和苏老爷子当初齐齐被赶出太医院,此后孟瑞归隐山林,不见任何人。
便是孟家的后人,也寻不到孟瑞的下落。
宋瀚远在京中找人,定是无功而返的。
岳栩狐疑:“陛下,可要属下去寻孟瑞老先生?毕竟当年他是因为陛下才被赶出……”
事关皇家密闻,岳栩欲言又止。
落在身上的目光阴寒彻骨,沈砚冷眼睥睨,手指在青玉扳指上轻轻拨动。
他嗓音阴沉,眉宇间阴霾笼罩:“岳栩,朕何时喜欢多管闲事了?”
岳栩身影僵直:“陛下恕罪,是属下僭越了,陛下……”
沈砚拂袖,扬长而去。
颀长身影逐渐融入春雨之中。
青玉扳指在指间轻轻转动,便是要找,也得宋令枝亲自来求他。
……
春雨绵延,展眼临至清明。
细雨霏霏,空中雨丝摇荡,长街湿透,连着在京中打听了数十日,无一人知晓孟瑞老先生的下落。
宋老夫人危在旦夕,身子奄奄一息,一日不如一日。眼瞅着似日落西山,宋瀚远无奈,悄声命下人备好后事。
棺木也在寻人送上好的来。
宋令枝失魂落魄,一双眼睛哭干,任凭贺鸣和宋瀚远如何劝说,她仍是衣不解带,寸步不离守在宋老夫人榻前。
窗外阴雨细密,白芷悄声上前:“姑娘,奴婢命厨房做了乳鸽汤,那乳鸽炖得烂烂的,姑娘好歹吃上一两口。”
宋令枝无力摇头:“你和秋雁吃了罢,我不想吃。”
白芷忧心忡忡:“那可不成,这都多少日了,姑娘再不吃点,身子定是要垮的。便是老夫人看见,也舍不得姑娘这般……”
白芷低声哽咽,双手捧着漆木茶盘,轻将茶盘搁在案几上。
“秋雁说是身子不爽利,等会要去百草阁抓药吃。”
……百草阁。
京中的百草阁宋令枝也曾去过,上回听那的大夫说,那百草阁如今百年有余,是他从父亲手中接下的。
若是京里的老人,想来应是认识孟瑞的。
宋令枝眼珠子转动,宛若死水的眸子终于有了一丝波澜:“白芷,备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