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糯团子
那双如墨眸子平静、深不可测,沈砚轻声道:“不可以。”
落在宋令枝眼角的手往上,沈砚手指轻在宋令枝头顶拍了一拍,力道虽不重,然周身的不安和惊恐却从未从宋令枝身上离开。
她听见沈砚低低一声笑,似是意有所指:“枝枝,不该想的别想。”
站直身,手中的大南蟹爪丢至一旁,沈砚背着手,踱步至楹花窗前。
园中雨声依旧,雨幕清冷。
一众宫人手持羊角灯,垂手侍立,沈砚淡声:“都进来罢。”
顷刻,四五个宫人推门入屋,朝宋令枝福身请安:“奴婢见过姑娘。”
宋令枝不明所以,侧目望向沈砚:“她、她们……”
青玉扳指在指尖轻轻转动,沈砚不曾回头,只淡声:“你那丫鬟倒是心大。”
他说的是宋令枝险些从摘星阁跌落一事。
宋令枝瞳孔骤紧,连声为白芷辩护。
“是我不要白芷跟着的,殿下,不是她玩忽职守,是我……”
眼泪扑簌落下,宋泪珠着急起身,情急之下,竟是一脚绊住自己,跌坐在地板上。
许是崴到脚,脚踝处传来钻心的疼,宋泪珠不敢吭声,指尖攥住沈砚眼角,深怕晚一步,白芷的性命就没了。
“殿下,不关白芷的事。”
雨珠胡乱砸落在窗棂上,书房悄然无声,唯有宋令枝低声的呜咽。
宫人垂手侍立,眼观鼻鼻观心,充耳不闻。
房中光影昏暗,沈砚逆着光,俯身垂首。只淡淡一个眼神扫视,候在案前的宫人当即会意,齐齐福身离开。
霎时,房中只剩下宋令枝和沈砚二人。
满脸泪痕,宋令枝一双杏眸水雾氤氲,纤长睫毛垂挂着点点泪珠,她嗓音哭得喑哑。
雪青色锦衣曳地,纤细手指攥着沈砚袍衫:“殿下,这事与白芷无关……”
是她自己不好,一时起了兴,想要去抓那灯穗子。
沈砚面上淡漠,并无多余的情绪。
修长手指往下,不再为宋令枝轻抚去眼角的泪珠,只是抬起她的下颌。
光影绰约,斑驳烛光落在宋令枝眉眼,惶恐和慌乱映照在她眼中。
沈砚泰然自若:“枝枝,我说过……”他声音极淡,裹挟在烟雨朦胧中,“没有下回。”
宋泪珠睁大双眸,泪眼迷蒙。
在水榭那夜,她替女子求了情,如今连替白芷求情的机会都没有了。可那女子如今也成了沈砚的棋子,还是皇帝亲口册封的余美人。
宋令枝脑中昏沉,心口忽然涌起阵阵恶心。
她想起那夜女子在雨幕的狼狈,想起她向自己求情的哀切眸子,又想起她是沈砚埋在皇帝身边的棋子。
宋令枝一时分不清,那女子究竟是何时成了沈砚的棋子,是在那个雨夜,还是……在那之前?
天色渐渐暗沉,园中半点光亮也无,只余房中烛影摇曳。
紧攥在指尖的袍衫终于松开,宋令枝有气无力跌坐在地上,泪水哭干,声音沙哑得厉害。
“你会……杀了她吗?”
落在沈砚掌心的那张脸似园中晦暗天色,不见一点光亮。
宋令枝浑身力气散尽,一双杏眸红肿,眼睫上的泪珠未干。
沈砚低下眉眼,烛光明灭,那双黯淡眸子平静:“……你想她死吗?”
宋令枝疯狂摇头:“不、不想。”
沈砚轻声:“那她就不会。”
四肢无力,宋令枝瘫软在地上。少顷,她低低、低低笑了一声,泪珠自眼角滴落,砸在沈砚手心。
……
岳栩前往沈砚书房之时,恰好撞见宋令枝失魂落魄从抄手游廊离开。
女孩身子单薄孱弱,一身雪青色锦衣,融在茫茫雨幕中,滔天的昏暗笼罩在宋令枝身后,许是脚踝受了伤,宋令枝走得极慢,半边身子都倚在侍女肩上。
岳栩皱眉,转首往后望。
沈砚早不在楹花窗前,男子眉眼淡漠,画毁的雪浪纸仍铺在书案上,不曾动过分毫。
纸上好似还有滴落的泪痕。
沈砚握着大南蟹爪,对那墨迹视而不见,手指随意在画上涂抹。
先前听见宋令枝差点失足从摘星阁坠下时,沈砚亦是这般,甚至连眼皮也不曾抬起。
只是轻轻笑了两声,沈砚半张脸隐在烛光中,光影交错,他并未问起宋泪珠一二,只是好奇:“养在飞雀园的黄鹂,若是做错事该如何?”
岳栩不明所以,硬着头皮道:“属下并未养过黄鹂,想来饿两顿,应当就好了。”
他当时怎么也想不通,自己同沈砚汇报宋令枝的行踪,沈砚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提起黄鹂。
如今瞧宋令枝丢魂落魄的背影,岳栩忽然有几分明了。
沈砚:“……还有事?”
岳栩拱手:“殿下,那白芷姑娘,该如何处置?”
若是放回江南,定然不妥。若是别的丫鬟,还可随便配个小厮,可偏偏那是宋令枝的丫鬟。
岳栩拿不定主意,只能来寻沈砚。
“让她自己处置便好。”
沈砚头也不抬,最后一笔落下,那象牙雕云鹤纹海棠式灯笼赫然出现在纸上。
沈砚垂眸端详片刻,而后倏然丢下手中的大南蟹爪,瞬间,纸上的灯笼糊成一团。
沈砚声音沉沉:“丢了罢。”
岳栩一头雾水,却还是照做。
……
……
自从宫里出来,宋令枝便将白芷送到兰香坊,香娘子为人正直,白芷留在那学学账本,也不算无所事事。
铜镜前,秋雁低头,为宋令枝描眉画眼。薄粉敷面,仍掩盖不住宋令枝脸上的憔悴孱弱。
秋雁压下心底的苦涩,强颜欢笑:“姑娘,今夜是乞巧,奴婢陪姑娘出门走走罢。”
她垂首,轻轻凑到宋令枝耳边,“奴婢和白芷姐姐约好了,在兰香坊碰头,红玉也说要同我们一起出去顽呢。”
宋令枝一手抚额,闻言唇角露出浅浅笑意:“白芷近来可好?”
秋雁轻笑:“好着呢,白芷姐姐聪明,账本一学就会。如今兰香坊大半的生意,都是白芷姐姐在照看。昨日她还教了红玉挽发,到底是小孩,高兴了半日,夜里睡觉都不肯拆发卸钗。”
宋令枝眼中湿润:“那就好。”
至少,她从沈砚手中保住了白芷,没让她平白无故丢了性命。
秋雁兴致盎然:“姑娘今夜见到白芷姐姐就知道了,她日日都念着姑娘呢,前儿还同奴婢说……”
宋令枝笑笑:“我不去了,你们自去顽便可,今日放你半日假。”
秋雁诧异:“那怎么行?自从白芷姐姐走后,姑娘都好些天没出过门,就连院子也懒得去,整日闷在屋里,便是人没事,也要闷坏的。”
她屈膝半跪在宋令枝身边,轻声细语挽着宋令枝的手臂,“姑娘行行好,就当可怜可怜奴婢,好吗?姑娘,姑娘……”
“姑娘。”缂丝屏风后忽然晃过一道身影,侍女屈膝福身,“该喝药了。”
白芷走后,宋令枝并未再挑侍女留在身边,能贴身伺候的,也只有秋雁一人。
秋雁从侍女手中接过漆木茶盘:“姑娘这儿有我伺候就成,你先下去罢。”
侍女福身,又笑道:“还有一事,殿下刚打发人,送来好些衣衫珠翠,让姑娘挑喜欢的留下,还说夜里要同姑娘一起出门游街呢。”
宋令枝唇角的笑意霎时荡然无存。
须臾,又习以为常一般,“让他们进来罢。”
一众侍女手持漆木茶盘,鱼贯而入。锦衣华服,珠宝玉钏,琳琅满目,数不甚数。
宋令枝漫不经心瞥去,随手挑了几件留下。
秋雁眼中迟疑:“姑娘……”
宋令枝挽起唇角,不以为然:“梳妆罢,今夜你不必陪我,寻她们一起好好玩才是正经。”
秋雁撇撇嘴:“那怎么行,若是白芷姐姐知道了,定是要骂我的。”
宋令枝笑笑:“就说是我说的,她哪敢说你什么?”
天色渐黑,已是掌灯时分,园中各处点灯。
秋雁终不曾自己上街,只一心一意陪在宋令枝身边。
廊檐下侍女手持戳灯,因着今夜是乞巧,满园彩带飘飘。
梳妆毕,沈砚迟迟未归,秋雁仰头张望,打发人问了好几回,都不见沈砚的身影。
秋雁气得团团转,满脸愤懑:“早知如此,还不如奴婢陪姑娘去呢。这都什么时辰了,殿下还没回。”
她转而望向宋令枝,秋雁狐疑,“姑娘,您怎的一点都不急?”
宋令枝挽唇:“这有什么好急的?”
她和沈砚又不是什么有情人,过不过乞巧也无甚关系。
秋雁闻言噤声,眉眼低垂,心中仍是不甘,为宋令枝抱不平:“可姑娘就这样干等吗?”
她起身掩上窗子,心疼道,“夜里风大,姑娘别再这站着了,小心吹着风。”
宋令枝闻言摇头:“无事,总关着未免也闷了些。”
夜色沉沉,如雾夜色笼罩着园子。云影横窗,白日园中的花团锦簇,此时都无声无息。
万籁俱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