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尤四姐
她蹦起来就要走,被南弦一把拉住了。
“别去。”南弦说,“做这个决定,他定也不容易。既然话说出了口,就没有收回的道理了,你去质问,又能改变什么?”
“不是……”允慈叫嚣着,“就这样?阿姐今年都十九岁了,换了别人家,十九岁早是孩子的娘了。”
南弦却觉得没有什么可不平的,掰着手指头和允慈算账,“阿娘过世服杖期一年,阿翁过世服丧三年,你看这几年连着在孝期里,其实阿兄也没有耽误我什么。”
允慈简直被她气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阿姐怎么这么好脾气,这账是这么算的吗?阿娘的杖期满时,你原本可以议亲的,就算接着又替阿翁服丧,下下个月脱了孝,不就可以出阁了吗?现在可好,两手空空年满十九,就算再快,也得明年才能嫁人,可着建康城去问,哪有二十岁出阁的女郎?”
她大呼小叫,一心向着她,南弦还是挺感动的,搂着她的肩道:“算了,我多在家一年,就多照顾你一年,这样不是很好吗。再说女子为什么一定要出嫁呢,我守着这个家,替人看诊为生,日后要是能走出去,还可以给平民百姓义诊,如此活着多有意义。”
允慈却因她的大度,伤心得几乎哭出来,“阿姐,你受委屈了。”
南弦眼里漫出一点泪,用力揽了揽她,笑道:“有你心疼我,不就够了吗。”
好说歹说,才把允慈劝回去休息。自己回到卧房,坐在窗前怔愣了很久,说委屈,确实有些委屈,但这份委屈不知道该去怨怪谁,识谙也没有错。自己是受阿翁和阿娘的抚养才长大成人,恩情本就报答不尽,他们安排的婚事不能成了,也没有什么好抱怨的。
辗转反侧一整夜,第二日起来脑子昏昏地,洗了把清水脸,才略微清醒一些。
宫里的贵人们,大多已经按着她的方子开始调理身体了,等这两日抽出空闲来,她还得上太医局一趟,与医官一起研制当归蜜丸。只是碰见识谙,只怕会尴尬,因此一直拖延着,今日打算照旧在家坐诊。
只要她在,陆陆续续总有人会登门。张妈妈又引了病患进来,安置在楼下的厅房里,自己上去请南弦下来,细声向她通禀,“来的是少府少监的夫人,据说是海夫人的亲眷。”
南弦点了点头,下楼查看,进门就见那妇人脸色泛红,这样的天气,坐着也无端燥热,手里的团扇扇得生风。
待进了门,那位少监娘子霍地站了起来,倒把陪在一旁的仆妇吓了一跳。
仆妇忙好声安慰:“娘子先坐,不必着急。”
南弦比了比手,请她将腕子放在脉枕上,再让她张嘴,果然见舌红苔黄腻,便温声询问:“夫人平时,有些什么症候呢?”
少监娘子还未说话,就先喘了两下,艰难道:“每日就是心悸心烦,无端地想哭。夜里睡不好,说定的事也是转头就忘,譬如现在,单是坐着,我就不住流汗……向娘子快救救我吧,再这么下去,我怕是活不到过年了。”
南弦忙安抚,“夫人的病症没有那么严重,且不要着急。五心发热,潮热盗汗、脉虚细而数,应当是内伤虚症。我先开几剂药,回去吃上五日就会有缓的。不过这脏躁症,还是得以养心安神为主,遇事不能焦急,看开一些,渐渐就会好起来的。”
她说的都在点子上,少监娘子与身旁的仆妇交换了下眼色,这才叹息:“我也知道心思应当开阔些,可就是……有山压在心上,哪里能看开。”
诸如这种病症,一般都是夫妇不和睦,或是家主有了外心导致的,南弦看过太多类似的例子,因此并不觉得奇怪。
但少监娘子很有倾诉的需求,主要是这份憋屈让人发疯,好不容易有个两边都认得的人,一定要好好说道说道。
她挪了挪身子,望向南弦,“向娘子,你在宫中,可为海贵嫔诊治过?”
南弦想起那位海夫人,头一次见面就给了下马威,后来阖宫娘子都召她看诊,只有这位海夫人,至今没再让她进过洪训殿。
但眼前这位是人家的亲戚,说话就得留神了,便道:“我替海夫人宫中的女官治过眼症,但海夫人身体健朗,还不曾传召过我。”
结果却换来少监娘子的一声冷哼,“心思如此歹毒的女人,竟能无病无灾,真是老天不长眼。”
南弦很意外,茫然望了望张妈妈。张妈妈也好奇,小心翼翼探听着:“夫人消消气,海贵嫔不是夫人的小姑么,怎么……”
这就打开了话匣子,少监娘子摇头不止,“我这病症就是因她得的,她是全天下最歹毒的妇人,一朝小人得志,将我们全家都踩在了脚底下。不单我,家主及老夫人,哪一位不是憋着一口窝囊气,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
所以行医就有这点异于旁人的优势,病患的心症或多或少都会向她倾诉,那些皇亲国戚的秘辛,自然也听得不少。但这位海夫人的事,尤其能引发南弦的兴趣,她还记得神域与她说过,中都侯娶了海夫人的妹妹,对于神域来说,他们一派是这建康城中最容不下他的一股势力,海夫人曾多次想从中都侯的三个儿子中认养一位做继子,都被皇后及朝臣阻止了。
饶有兴趣,南弦把药方交给了海家仆妇,让她跟着张妈妈去药房取药,自己给少监娘子倒了茶,和声劝她稍安勿躁,一面道:“海贵嫔是陛下最宠爱的夫人,在宫中很有些地位。照理说她得势,贵府上也得利,怎么弄得夫人这样愤愤不平呢?”
少监娘子急于抱怨,连茶都顾不上喝,偏身对南弦道:“我也不是逢人便说她的不是,只因向娘子是知道她的,今日才与向娘子吐露心声,算是解了我心中的郁结。人都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我们家却断乎不是这样。我家本是有爵之家,祖上因戍边有功,传了个定远侯的爵位,儿孙破例不用降等,到我们家主这辈,正是第五代。不管是照着俗礼还是律例,爵位都应当长子承袭,我家郎主是嫡长,合该他袭定远侯的爵,谁知那海听澜仗着得宠,撺掇圣上将爵位赐给了她的胞弟,那个不起眼的庶子!还将她母亲一个妾室封作郡夫人,搅乱了家中的嫡庶伦常,哪里还有天理王法!”
南弦听了半晌,实在有些惊讶,她听的怪事虽多,这种做法却还是第一回。
“也就是说,如今嫡出与庶出换了个儿,正室夫人变成了妾?”
少监娘子气道:“可不是!她母亲虽死了,可我家老夫人还活着呢。当初她在家时,我们不曾亏待她,谁知道竟是个白眼狼。如今老夫人弄得颜面尽失,日日在家抹泪,一双眼睛都快哭瞎了,让看大夫也不肯看,宁愿早些去见老家主。”
南弦只能叹息,这种家事当真是厘不清,也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知道什么是屈辱吧。
总归海夫人对自己庶出的身份很忌讳,所以才在出息之后改天换日,为自己正名。南弦不知该怎么安慰,只道:“老夫人看不开,夫人年轻,劝着老夫人些吧。名分虽重要,不及自己的身子重要,倘或老夫人愿意,找个机会把人带来,我为她医治眼睛。”
少监娘子叹了口气,颔首道:“多谢向娘子了,我回去再劝劝老夫人吧。今日与你说这些,也是因娘子在宫中行走,知道了海听澜的为人,日后防备些,她不是个好主,万万不可与她亲近。”
南弦说是,“多谢夫人的告诫,日后在宫中一定防备。”
很多时候抱怨未必是寻找认同,只不过想抒发心里的恶气,只要说出来,心情也就舒坦了。
少监娘子赧然笑了笑,抬手掖掖鼻尖上的汗,“你瞧,我略一激动,就浑身冒热气,焦灼得不知怎么才好。”
南弦劝她平心静气,“人生还长着,谁又敢说一辈子风光无限。也许将来会有拨乱反正的机会,在这之前,还是将养好自己,身体好,才能看得长远。”
这话说得很是,少监娘子点头不迭,又略坐了会儿,等仆妇取了药来,起身对南弦道:“我回去劝说老夫人,日后还有麻烦小娘子的时候。”彼此又让了一番礼,才辞过南弦出门了。
苏合在一旁听得啧啧,“这海夫人好厉害,把娘家搅得天翻地覆。”
南弦牵了牵嘴角,“得意之时莫猖狂啊,可惜很多人都不知道其中道理。”
其后又隔了两日,她照常进宫为娘子们看诊,识谙有一点好,心很细,知道她要做当归蜜丸,已经事先让太医局的医官做好了,当日就送进了宫里。
先前诊过脉的云夫人,连吃了南弦几剂药,腹内冷痛的症状明显减轻了,开始盘算怎么留圣上在她宫里过夜。
既要过夜,就得把自己弄得香香的,于是缠着南弦给她调配透肌五香丸。南弦没有办法,把方子抄下来,但因配方里有麝香,还得想办法用别的药物去替代。好不容易,终于把方子上的药材都配全了,要研成粉,再加蜜捶打一千下,这一千下耗时太长,盯不到做完,宫门就要闭合了,南弦这才从弘化殿里脱身出来。
天将暗,火烧云浸透了半边天,青锁门上的官员在门前来回踱步,看她远远跑来,笑道:“向娘子今日这么晚?再差一步,宫门就要锁闭了。”
南弦气喘吁吁欠身,“今日耽搁了,劳烦郎君等候。”
青琐郎颔首,等她迈出了门槛,方下令闭合宫门。
嗡——
门臼转动,发出悠长的磨合声,身后的宫门轰然一声关闭了。南弦站在御道上,见橘井抱着斗篷来接应她,正要举步,不知从哪儿冒出两个生兵来,一下挡住了她的去路。
她错愕地退后两步,不解地打量他们。
那两个人穿着皂衣,脚蹬麻履,看打扮应当是校事府的人。
说起校事府,之前不甚愉快的经历让她心有余悸,现在乍见,心头不由大跳起来。
那两个生兵面无表情地说:“向娘子,我们监察有请,请娘子随我们走一趟。”
南弦心里不情愿,但既然上面下令传召,和这些当差的人也没有什么可辩驳的。
她转头朝橘井递了个眼色,“我要晚归了,你先回去,禀报阿兄一声。”
橘井忙点头,知道娘子这是让她回家报信呢,待见娘子往百官府舍去了,赶紧招呼鹅儿,“快,快回家!”
鹅儿是个机灵鬼,脑子一转道:“家里郎君就算得了消息,恐怕也没有办法捞人,不如往左卫去,卿衙内不是在那里做校尉吗。”
对对对,左卫离这里只有几十丈,不比回家近吗。橘井忙道好,绕过角楼赶到千秋门上,结果宫门守卫森严,要想见到卿上阳,实在是难如登天。
橘井没有办法,哀声央求守门卫官:“我有十分要紧的事,求见卿校尉,请代为通传。”
结果那卫官脸拉得八丈长,“校尉有贵客,难道舍下贵客来见你吗?若要见,就在一旁等着吧,等里面事情谈完,自会出来的。”
橘井急得抹眼泪,却又无计可施,只得在宫墙下来回打转。那校事府是虎穴,大娘子在里头,不知又要受什么磨难。橘井踮足探头等了良久,终于还是下定了决心,“罢了,不等了,回家找郎君想办法吧。”
结果拽了拽鹅儿,正打算回去,忽然听见鹅儿大声喊起来:“衙内!”
橘井回身看,见卿上阳与一位华服美冠的郎君从千秋门上出来,天色渐晚,看不清面目,但一走近便认出来,这不是小冯翊王是谁!
这下更好了,有了这两位,娘子就有救了。
橘井忙上前行礼,慌慌张张道:“大王,衙内,我们大娘子先前出宫,半路上被校事府的人劫走了,求二位快救救她吧。”
卿上阳还糊涂着,“校事府?他们找其泠干什么?”
神域的脸色却阴沉下来,校事府一直千方百计找他麻烦,这个时候把人带走,可见又要生事端了。
他回身朝卿上阳拱了拱手,“过两日商税的押运,就劳烦卿校尉了,我这就去一趟校事府,把人接出来。”
卿上阳“哦”了声,忽然发现不对劲,忙调转了话风道:“咱们的事,怎么能麻烦大王呢。大王且回去吧,我去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
神域虽对那句“咱们的事”很反感,却也没有将厌恶做在脸上,勉强一笑道:“我与阿姐很相熟,她有事,我不能袖手旁观,还是不劳动校尉了。”
结果卿上阳摆手,“大王与她再相熟,熟不过我。我是她的竹马,除了她阿兄识谙,就数与我最亲,我跑一趟就是了。”言罢不由分说,快步往南去了。
神域定住步子南望,暗暗蹙眉,也来不及多想,提袍追了上去。
第24章 尤其是你。
南弦那厢的处境, 可以用水深火热来形容。
不同于上次在偏厅的问话,这次显然没有那么好的待遇了,王朝渊没有焚香, 也没有好言好语的开场白, 生兵将她送入一间四面没有窗户的密室里, 王朝渊就在长案后坐着,两边刑具林立,甚至能够猜想出生锈的铁钩,曾经勾住过多少人的琵琶骨, 这间屋子里, 曾经回荡过多少痛苦哀嚎。
南弦是闺阁女郎, 没有见识过这种场景, 当时便觉得腿弯发软,不知如何是好。
王朝渊语调凶狠,冷着脸道:“向娘子, 今日请你来,没有与你打太极的打算。堂上问你什么, 你就据实回答什么,若是有半分隐瞒, 这里的各色刑具不是放着好看的,娘子明白我的意思吗?”
南弦心里虽惊惧,但并不因他的恫吓怯懦, 尽力振作了下精神道:“王监察,我向来本分行医,从未作奸犯科, 不知监察今日传唤我, 究竟所为何事?但凡我知道的, 必定知无不言,但若是我不知道的,只怕也不能给监察满意的答复。”
王朝渊听了,不由冷笑了声,这小小的女郎,胆子倒真不小,最后那句话中有话,可见这满屋子肃杀,也没能彻底震慑住她。
也罢,若是当真有需要,稍稍得罪一下也无伤大雅。
王朝渊那双利眼望过去,要洞穿人心似的,一字一句道:“向娘子是唯一替小冯翊王诊治过蕈毒的,我问你,小冯翊王当时的症状究竟如何?果真到了生死边缘吗?”
南弦觉得这校事府的人,简直就像不愿松口的恶狗,一件事竟能翻来覆去盘查这么久,便道:“小冯翊王中毒一事已经过去大半年了,为何监察到如今还紧盯不放?我曾说过,当时小冯翊王确实九死一生,医治的过程中病情多次反复,险些救不回来。我医道不精深,用尽了平生所学,才勉强助他脱离险境。不知我的肺腑之言,王监察可相信?”
但显然,王朝渊并不认可她的回答。
“鬼笔鹅膏之毒,是众多蕈毒之首,向娘子也说自己医道不精深,如何仅凭你的手段就将他救活了?”他凉笑一声道,“不会是他原本便中毒不深,与小娘子联合起来做了一场戏,而后大力对外宣扬,逼得圣上不得不安抚,让他承袭了冯翊王爵位吧?”
这番话极尽诱导与扭曲,以前南弦只知道校事府臭名昭著,并未有过深切体会,但这次是真的感受到了冤狱的可怕,莫须有的一项罪名强加上来,让你浑身长嘴也无法辩白。
可是自己没有做过的事,她是绝不会承认的。先前无措慌乱,到这里反倒可以镇定下来了,“这是王监察一家之言,小冯翊王中毒深不深,我最知道。且我与他之前并不认识,有什么理由与他联合,欺瞒圣上?”
“因为你沽名钓誉。”王朝渊语带嘲讽地说,“你们行医的,最注重的便是名声,只要市井间传言你救治过小冯翊王,日后自然名利双收。我问你,其后你在建康的名头可是越来越响了?找你医治的病患,可是越来越多了?甚至圣上都被蒙蔽,将你召入显阳宫为后妃娘子们治病,你还敢说,没有因此获利?”
南弦被他一番颠倒黑白,气得半日没有回过神来,待平稳了心绪才重新申辩:“我救治小冯翊王是事实,小冯翊王被蕈毒毒倒也是事实,王监察若是不相信我能治这种毒,那就吃上两棵鬼笔鹅膏试试,看我能不能救活你。”
孩子气的辩证道理,让王朝渊窒住了,那张脸也愈发阴沉,站起身双手撑着桌面,人却向前探来,阴鸷道:“好一张能言善道的利嘴,看来向娘子是不愿与王某合作,也不愿意说实话了。”
“我说的都是实话,王监察不信罢了。”南弦无奈道,“也请监察恕我愚钝,我实在无法领会监察的意思,小冯翊王中毒深浅,还有什么商讨的必要?圣上已然赏赐了爵位,难道监察还想推翻不成?”
王朝渊脸色微变,浮起了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爵位虽然已定,但我们校事府的职责是勘察真相。小冯翊王中毒一事,到如今也未能揪出真凶,查案不力,是校事府失职,王某人不能平白承担这个罪名。所以我要一查到底,看看幕后真凶究竟是谁,果真是有人谋害王嗣子,还是有人弄虚作假,自己给自己下毒,闹得朝野震动,令百官为其喊冤,以求胁迫圣上,达到自己的目的。”
南弦简直被他的话惊呆了,“王监察认为那毒是小冯翊王自己下的?我那日赶到王府时,他已经一脚踏进鬼门关了,再晚一刻便救不活了,世上真有人会这样残害自己吗?”
王朝渊一哼,“苦肉计而已,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只要中毒不深便死不了,活着有高官厚禄,还是值得一试的。”
南弦明白了,要与他谈什么事实都是白费力气,他的本意就是冲着构陷神域去的,自己说得再多都是枉然。
长出一口气,她漠然道:“我再回答王监察一次,小冯翊王中毒病危是事实,我敢以项上人头作保。王监察若是不信,就当朝向圣上回禀,哪怕是当着满朝文武,我也还是这句话,大可请圣上裁决。”
然而她有这个决心,王朝渊却从未想过将事情闹上朝堂。他执掌校事府这么多年,深知道如何玩弄权柄,可以令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