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尤四姐
男人们侃侃而谈,谈得很兴起,这让春和郡主有些着急,拿眼睛一瞪丈夫,燕仰祯立刻会意了,暗中拽了拽大舅哥的衣袍,一时各自都沉默下来。
大长公主方才找到说话的机会,笑道:“你们这些人,下回出去开个酒阁子,再谈论你们的军国大事。今日是家宴,不说些家常话,怎么把朝堂上的那套搬回来了,无趣得很。”
大家便发笑,沈沉记得此次会面的宗旨,推杯换盏一番后问神域:“阿弟的婚事,如今可定下了?”
说起这个,众人的视线都落在神域身上,他心里自是有数的,看来今天要说的,应当就是这件事。
摇了摇头,他说还没有,“近来事多,哪里有心思过问这个。”
春和郡主见缝插针,“你回朝整一年了吧,也该落定婚事了,可遇见了合心意的女郎啊?”
神域赧然笑着,摇了摇头。
大长公主道:“这却不行啊,如今你府上一个至亲都没有,回去也孤零零地,谁操心你的冷热?今日皇后召见我,说了好些话,字里行间很为你担忧……”说着又唤了声雁还,“我有个现成的人选,你可要考虑考虑?”
神域迟疑了下,垂首道:“我养父刚过世不多久,他毕竟抚养了我十九年,现在就来议亲,未免太不近人情了。”
他说话的时候语气里尚且带着哀致的味道,这让在座的各位心凉了半截。但大长公主仍不放弃,放下银箸道:“我很明白你的心意,确实立时说定亲,很不合时宜。但你眼下境况,亲事终归不能回避,不如先说合上,过礼事宜,可以等到明年三月再办。”
这话说得有理有据,燕仰祯频频点头附和:“很是、很是。”
神域似乎也动容,转变了态度道:“那就劳烦姑母吧,不知是哪家女郎,让我高攀。”
席上的四个人交换了下眼色,春和郡主下意识挺了挺腰,坐得笔直。燕仰祯也持重起来,那将要以老岳丈自居的模样,很有些滑稽。
大长公主淡淡笑了笑,“皇后殿下的意思,是我家呢喃。”
这话说完,便见神域眼里露出惊讶的神色来,即便他早就料到了,必要的情绪还是得配合一下。
他慌张又尴尬,“呢喃……她是阿姐的女儿啊。”
春和郡主适时提醒了一下,“我是你表姐,呢喃已经出五服了。”
大长公主说正是,“我嫁入沈家,生春和,春和嫁入燕家,生呢喃,若走得近,还算是亲戚,若走得不近,大街上迎面遇上也不相识。皇后的这个主意,说实话我初听也觉得荒唐,但细想之下,倒未必不可行。雁还,你是极聪明的人,前阵子的事之所以闹起来,终究还是因你根基太弱的缘故。这建康城内,看着是家家自立门户,但私底下关系错综复杂,随便拎出两家,保不定都沾着亲。你是你阿翁留下的唯一骨血,我这做姑母的自然要顾念你,将来见了你阿翁,也好向他交代。”
神域听了她的话,沉默良久,半晌才缓缓点头,“我明白姑母的苦心,但……心里着实迈不过这道坎。”
“这有什么。”大长公主笑着说,“呢喃是个乖顺的孩子,不说立刻结亲,两个人先熟悉熟悉,将来的事将来再说。”
这场宴席是长辈之间的宴席,呢喃并没有参加,躲在屏风后悄悄探听着。小冯翊王的反应如她预料的一样,起先是有些难以接受,后来似乎慢慢转变了态度。她努力伸长耳朵,听见他终于松了口,“那就依姑母的意思,容我先与她谈一谈吧。”
小女郎的心直蹦起来,回头朝身后的婢女挤眼睛。婢女也欢欣雀跃,压着嗓门道:“他要与娘子谈一谈呢!”
谈什么,不知道,但有机会面对面说上话,已经让她心花怒放了。
呢喃唯恐婢女动静太大,被人发现,忙伸手捂住她的嘴。主仆俩蹑手蹑脚退到廊上,婢女比她还高兴,抚掌道:“娘子,你说小冯翊王会与你说什么?会不会说一些亲近的话,再邀你出去逛夜市?”
呢喃的心砰砰跳,做出端庄的样子,矜持道:“人家是君子,岂会那么失礼啊。”
花厅里宴席未散,她赶紧回卧房重新收拾了一下,补上一层粉,再加点口脂。不多会儿前面传话进来了,说让小娘子出面,代为送客。
她立刻提着裙子往前去,将要出月洞门的时候放缓步子,匀了匀气息,好歹不能让人看出她的急切。
远远看见人了,小冯翊王穿着青骊的袍服,肩背上的暗金刺绣在灯光下,折射出一片跳跃的细闪。
他眉目温和,专注地望着她一步步走来,呢喃恍惚间产生一种错觉,觉得自己就此登上了他人生的舞台,仅仅这一小段的距离,连往后余生都想好了。
但小女郎甚为腼腆,走到他面前,恭恭敬敬唤了声“阿舅”。
神域客气还礼,看着这女郎,实在分不清她和允慈有什么区别。
在他心里,世上的女子分为两类,一类是南弦,一类是不相干的局外人。他虽然想通过她这层关系笼络住沈沉和燕仰祯,但并不打算利用她的感情。
放缓了语调,他耐着性子道:“先前席上,姑母与我说了那件事,不知你是怎么看的?”
呢喃很紧张,结结巴巴道:“我是……是闺阁女郎,一切听凭长辈做主。”
神域笑起来,檐下弦月倒映在他眼眸,他的笑容有种蛊惑人心的力量,打趣道:“我也是长辈,你可要听我的话?”
他很随和,呢喃便不紧张了,赧然道是,“不知阿舅是怎么想的?”
他对掖着袖子,十分郑重地说:“我虽只比你大四岁,但你我隔着辈分。姑母的意思,我不能违逆,好在暂且不用下定,也不必太过惊慌。”说罢又问她,“你可知道我现在的处境?”
呢喃点了点头,嘴上不便说,心里明白他是全建康所有女郎的向往。
他也不掩饰,笑道:“你还是孩子,我心里拿你当外甥女看待,但借着这个由头,可以清净几个月。”
呢喃听后有些失望,但出身显赫的女郎,有的是执拗的底气,冲口道:“大母说明年春日才过礼,阿舅何不再想想?万一到了那时,忽然想通了呢。”
小女郎很勇敢,就算脸色酡红,眼神却不避让。这样……其实正应了神域的盘算,有这四五个月时间,足够与沈沉、燕仰祯建立良好的关系了。
“也罢,那就再想想。”他笑着说,“咱们以甥舅相处,来往没有避忌,但不以定亲为目的。我在建康孤寂得很,与你们走动才像找到了家,千万不要因这件事,坏了彼此间的亲情。”
他说得很实在,小小的女郎便觉得心疼,心想君子果真是君子,没有为了攀交,就不负责任胡乱答应。
越是这样,她就越敬重他,先论甥舅,也不排除定亲的可能。反正自己还年轻,等得起,能在这个年纪遇见惊艳一生的人,已经是姻缘上上签了。
第32章 欺负老实人。
南弦一大早起身, 讶然发现一夜入冬了。
站在檐下看,院子里的草木被北风吹得零落,呼出一口气, 在眼前凝结成了浓密的云雾。她搓着手, 畅快地跺了跺脚, “天是真凉了啊,快拿我的围脖来,冷风直往脖子里钻呢。”
橘井忙把她御寒的物件都取来,又塞了个手炉进她怀里, 絮叨着:“今日还要进宫, 那些贵人娘子们怕是冷得起不来吧!”
可就算贵人们起不来, 她也还是得办正事, 反正推脱不了,不如及早出发。于是收拾停当,让鹅儿赶车出门, 如今校事府没有了王朝渊,她再也不用担心忽然蹦出几个生兵, 把她押进校事府去了,可以不必绕路, 直接上朱雀航。
一路到了右御门前,再穿过几重宫门便进了内苑,先上皇后宫中请平安脉, 皇后脉象平和,血气也充盈,这段时间的调理颇为有用。
皇后预先与她约好了, “今日你就在我宫里, 一会儿陛下要过含章殿来。他最近不知怎么回事, 总有些盗汗,膝盖上也莫名疼痛,叫太医院的人看了,说是有风湿,但吃了几日药,一点疗效也不见。”
南弦不由忐忑,“我不曾给陛下诊治过,唯恐有错漏。”
皇后经过几个月相处,已经十分信得过她的医术了,宽慰道:“陛下不也是一个鼻子两只眼吗,如寻常给我看诊一样就行了。”
南弦便安然了,但光等着十分浪费时间,便掖手对皇后道:“我给殿下灸一下吧,天冷了,可以行气血,温热保养,对殿下的身体有益处。”
皇后说好,舒舒坦坦躺进了贵妃榻上,卷起袖子赞许道:“我就是喜欢你这种闲不下来的性子,一看便是办实事的人。”
南弦点了艾绒,坐在杌子上为皇后悬灸,笑道:“闲不下来也甚劳碌,像平时在家,我照旧开门坐诊,倒也不是愿意忙碌,是病患登了门,不好推辞。”
皇后道:“还是明眼人多,都知道向娘子医术好……”说着话锋一转,偏头问,“你近来可见过小冯翊王?”
南弦说不曾见过,“向来是他有病痛,才命人传见我,平常没什么往来。”顿了顿问皇后,“殿下怎么忽然提起他?”
皇后和她也惯常闲谈,随口道:“我前日替他物色了位女郎,端的是好相貌,只是不知道小冯翊王喜欢不喜欢。我想着他没准会与你说起,想打听一下他的想法。”
南弦道:“殿下看得中的女郎,那还有什么挑剔,定是合他心意的。”
皇后倒也自信,“这回这个,我料他没有道理不喜欢。”说得兴起,扭身问,“你猜是谁?”
南弦失笑,“我是猜不出来的,这城中达官显贵多得很,尤其闺阁里的女郎们,不来问诊的,我都不认得。”
皇后得意地朝孙长御递了个眼色,“你说。”
孙长御道:“是晋国大长公主的外孙女,自小养在大长公主身边,十分温和知礼。”
南弦的脑子要辨清辈分,须得花费一番工夫。半晌才厘清,“大长公主不是小冯翊王的姑母吗?”
孙长御说是,“不过外甥女与小冯翊王出了五服,若是要结亲,倒也不相干。”
南弦嘴上应着,心下却好一顿惊讶,如今这世道真是乱,表舅都能迎娶表外甥女了。想来是天潢贵胄与寻常人不一样吧,这要是换在民间,实在是不能想象。
皇后却觉得自己做的大媒很可靠,“亲上加亲,血胤更纯粹。大长公主也是出自皇伯,将来的孩子就是我们神家嫡亲的血脉。”
南弦听着,暗暗啧啧,这帝王人家说讲究,天下第一讲究,说不讲究,也真是怎么着都行。他们要个纯种的孩子,晋国大长公主一脉,总比掺杂外姓血统的强一些,真亏得他们,这样的联姻都想得出来。
不过腹诽归腹诽,绝不敢表现出来,只要皇后高兴,她只管诺诺称是就行了。
换了几个穴位,大半根艾条熏完了,终于见谒者簇拥着圣上从宫门上进来。
众人起身迎驾,圣上摆手说免礼,举步往殿中去,看得出腿脚有些不利索,走路的时候,人微微往左偏着。
皇后安顿他坐下,和声道:“向娘子在,让她给陛下把个脉,看看与太医局诊断的有什么不一样。”
圣上觉得烦闷,“这病症弄得绝症一般,太医局那个黄冕,属实无能。”
圣上口中的黄冕,是太医局正使,本朝医官的职能划分很精准,底下医正等为各路人马治病,唯独他,专为圣上一人看诊。说起这黄冕,年轻时候是真有本事,疑难杂症药到病除。后来因给先帝用错了一味药,虽然没被贬职,但被当时还是太子的圣上拽到天街上骂了个狗血淋头,从此之后胆子就小了,用药也习惯性地留一手。
南弦算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吧,皇后让她上手诊脉,她也真敢。
半跪在脚踏前给圣上请了脉,复又问:“陛下可是小腿胀痛,脚踝浮肿?”
圣上听了,提起裤管让她看,果真右脚的脚腕子晶亮,皮下像蓄着一汪水似的。
南弦收回了诊脉的手,“陛下这是湿热引起的痹痛,得热痛减,遇寒加重,须以散寒除湿为主。但从脉象上看,又不单只是湿热,请问陛下,如厕可有水液不止,余沥不尽的症状?”
圣上吃了一惊,原本因为她是闺中女郎,自己那些男科的症状不便与她说,也以为关节上的病痛和那个不相干,结果她仅仅只是诊脉而已,就看出大概来了。
也顾不上难为情了,圣上说有,“最重的时候点滴而出,还有头晕神昏的症状。”
南弦道:“这是癃闭之症,得尽快治。依妾之见,痹痛也是由此而来,妾观陛下面色晄白,脉沉细弱,是脾虚气陷之症,开方子吃药之外,还需针灸中极、膀胱俞等穴位。”
圣上看了皇后一眼,“这就治吗?”
皇后反问:“不治怎么办?”
圣上对穴位还是有些研究的,主要这些位置十分尴尬,让个女郎来施针,实在让他有些放不开。
皇后看他为难的样子,纳罕道:“陛下难道还讳疾忌医吗?”
圣上那张何时何地都持重的脸上,显出了一点不自在的神色。
南弦倒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坦然道:“妾是医者,医者眼中没有男女之分,陛下不必介怀。或是陛下信不过妾的医术,那么请太医局针灸科的人来,妾在一旁看着就是了。”
皇后说不行,“下针手法各有不同,换个人,疗效就差远了。”又灼灼望向圣上,“我都敢扎,陛下不敢?”
圣上嗫嚅了下,最后也豁出去了,毕竟这难言之隐太过磨人,只要能治好,还在乎医者是男是女!
遂在皇后的榻上躺倒,掀起衣裳将小腹露出来,南弦定神施针,针刺中极时引发了一连串的收缩抽动,这就是最佳的反应。因圣上肾气亏虚,得用温针灸,拿艾绒揉成段后包裹于针柄上加热,如此温通经络,对祛湿排寒有奇效。
一屋子的女人站在一旁围观,于圣上来说是少有的经历,转过视线望向南弦,曼声道:“今日就要试一试向娘子的医术了。”
这话有弦外音,九五之尊被个女医放倒在榻上,露出肚皮随意扎针,倘或没有效果,那么她的罪过便比男医更大。
南弦心里固然也紧张,却并不怯懦,垂手醒针后道:“待收了针,请陛下验证。”
这半炷香时间,包括圣上在内的所有人都觉得漫长,好不容易艾绒燃尽,南弦上前拔了针,圣上微微运了运气,然后便起身往内寝去了。
有没有效果,圣上最知道,等了会儿,圣上终于折返了,脸上露出了久违的轻松,笑道:“朕一直以为见效须得治上两三回,却没想到竟还有一次见效的妙手。向娘子今日令朕大开眼界了,果真这世上还是有神医的。”
南弦松了口气,等待的过程中,满脑子只有一句话,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所以太医局的人为什么不敢下猛药,她终于有了切身的体会,好在首战告捷,终于可以功成身退了。
她俯了俯身,“陛下赞誉,妾不敢当,不过尽妾所能,为陛下分忧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