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直恁芬芳 第37章

作者:尤四姐 标签: 情有独钟 古代言情

  姐妹两个一团乱麻,得了消息的向家族亲们自然也要过问。

  那日几位阿叔来了家里,进门便责难:“识谙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们怎么不来报予我们知道?”

  说是说“你们”,其实言下之意是在怪罪南弦。南弦尴尬道:“已经各方托付尽力寻找了,没有呈禀,是怕几位阿叔跟着担心。”

  二叔调门奇高,“怕我们担心?那人找不回来,就一辈子瞒着我们吗?”

  允慈看他们面色不善,对阿姐没有好声气,便站出来说公道话:“阿叔们也在太医局供职,这消息十五日前已经传回建康了,你们不曾听说吗,怎么直到今日才来过问?阿姐已经想尽了办法,还要她如何呢?又不是她把阿兄弄丢的,阿叔做什么要怪我阿姐?”

  小孩子不知轻重,几位叔父瞥了她一眼,没有理会她。

  各自在圈椅里坐定,三叔道:“那瓦屋山人迹罕至,山里还有毒瘴……”说着重重叹了口气,“怎么会这样呢,大兄夫妇只留下这一根独苗,再有个闪失,长房就没人了。”

  他们的话实在刺耳,在他们眼里,只有儿子是人,女儿算不得父母骨血。南弦明白他们的言下之意,话里话外提醒她不是向家人,自己也就罢了,但允慈总是爹娘亲生的孩子,他们说长房没人了,又是什么意思?

  强压下怒火,她平和了语调道:“还在极力寻找,既未找到尸骸,就说明他还活着,阿叔们不必忧心。”

  结果这句话又触怒了二叔,他拍了圈椅的扶手道:“什么尸骸不尸骸,这话如此不吉利,你也不怕伤了阴骘!”

  四叔脸也拉得老长,“其泠,我们都忌讳提及这个,你怎么直愣愣地说出来了!”

  南弦心下一哂,帮不上什么忙,说话却诸多忌讳,向家的长辈就是这样。但纵是一肚子不满,却还是不能言语中伤他们,只得委婉道:“辅国将军与小冯翊王都在替咱们想办法,安排了精熟当地地形的军士进山寻找,阿叔们先别急,再等等吧,或者就有好消息传回来了。”

  三叔一摊手,“哪里有什么好消息,都一个月了!”

  允慈气得没法,冒冒失失道:“那阿叔有什么办法,大可说出来。我想起来了,识谚和识议两位阿兄不是都在家吗,要不阿叔让他们往川蜀跑一趟吧,有自己人过去坐镇,我们也好放心。”

  果然这话触了逆鳞,二叔道:“我们关心识谙的去向,担心得晚间都睡不好,你们却还在这里胡诌!识谚和识议都有他们的忙处,如何放下手上的一切,跑到川蜀去寻人?再说大军搜山都不曾找到他,仅凭他们两个就能找到吗?”

  允慈别开了脸,嘲讪道:“原来阿叔帮不上忙,阿兄们也帮不上忙,那今日来说这些,又有什么意思。”

  二叔很恼火,大声叱起来,“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你爷娘不在了,我们是你们嫡亲的亲人。你阿兄不见了,我们关心他,难道也关心错了吗?”

  允慈再要反驳,被南弦拽住了,摇头示意她隐忍,一面对三位叔父道:“家里遭逢骤变,允慈这段时间心境很不好,今日言语唐突了,还请阿叔们见谅。”

  三叔摇头,“果真是孩子,不知道好赖。”

  四叔道:“算了算了,和孩子有什么好计较的,现在要紧的是识谙。再等等吧,万一有好消息,那就谢天谢地了。”

  三位只会动嘴皮子的长辈在堂上坐了半晌,除了长吁短叹,一无办法。最后终于要走了,临走还吩咐南弦:“若是有消息,不拘是好是坏,立刻差人来知会我们。”

  南弦道是,将他们送出了门。

  允慈梗着脖子站在前院,一身的反骨,叉腰道:“倚老卖老,仗着是长辈,跑到这里耍威风来了。当初阿翁在时,他们除了与阿翁争吵,还会什么?阿翁和阿娘过世后,平时也不见他们有多照应咱们,如今阿兄走失了,轮着他们来兴师问罪,他们凭什么?”

  南弦不由叹息,心下也作了最坏的打算,若是识谙果真回不来,恐怕这几位阿叔不会就此罢休的。

  但目下也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便揽了揽允慈的肩道:“别与他们作口舌之争。他们来了,应付应付就过去了,他们要拿长辈的款儿压你,你还能和他们讲什么道理?”

  允慈气道:“反正我不怕他们。他们嘴上难过,能比咱们还难过?”说着哭起来,“阿兄要是真的回不来了,我们早晚会被他们欺负死的,阿姐,你说怎么办?”

  南弦束手无策,只是木木站在那里。

  傍晚的风里带着寒意,刮在脸上刀割一样疼。院子里的那棵桃树上,却冒出了尖尖的新芽,春天就要来了,识谙却不曾回来,也许……永远不会回来了。

第42章 你要是搬来,我会很高兴的。

  日子照旧慢悠悠地过, 等的时间久了,心也变空了。

  那日去宫里替圣上看诊,南弦一直低着头不说话, 连圣上也看出了她的异样, 便倚着凭几问:“向娘子, 近来几次见你,你怎么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

  南弦暗道果真是日理万机的帝王,在他看来或者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但落在别人头上, 是何等毁天灭地的灾难。

  心里虽有怨气, 但不能发作出来, 圣上问话, 只得据实回答:“还是因为我阿兄的事,蜀地一直没有消息传回来,不知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圣上这才想起来, 抚着凭几道:“朝中下了令命蜀军仔细搜寻,朕记得是初五日接的奏报, 到如今正满一个月,若从走失那日算起, 应当有五十日了。”说着微蹙了下眉,“已经五十日了,想是没有寻回的可能了, 你也要看开些,别再执着于此了。”

  但那是家人啊,是一句不要执着便能放开的吗?

  南弦听他这样说, 心里不由忐忑起来, 小心翼翼问:“陛下, 可否再加派人手……”

  圣上看了她一眼,“已有千人搜山了,前后投入人力少说也有好几千,若一直作无用功,恐怕不是长久之计。”

  南弦嗫嚅了下,“我阿兄是奉命治疫的,在山间无端失踪,实在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圣上道:“朕也向蜀地节度使询问过迷魂凼,据说那地方每年都有人走失,很多还是当地的农户。连土生土长的人误入之后都回不来,只怕向直院是凶多吉少了。”

  南弦的心落进了谷底,有再多的冤屈也不知怎么喊出来。看圣上的态度,是不打算继续追寻了,毕竟国事巨万,死伤几个人,对他来说都不算什么了不得的事。莫说一个医官,就算那些戍边的封疆大吏,战死也就战死了,又怎么样呢。所以她再执着于这件事,圣上脸上便露出厌烦之色来,言语间也敲打告诫,别让私事影响了心情,在御前效命,须得仔细再仔细,容不得一点差错。

  南弦强忍着不平,道了声是。圣上的癃闭之症又复发了,她也只是按着以前的治法,再为他诊治一遍,能起短暂效果,并不能根治。

  以前她对待病患,从来都是全心全意,不管是达官显贵还是平头百姓,能治便尽量医治,从来没有半点保留。但这种想法,到了这皇宫禁内好像就行不通了,她本以为圣上会念在自己为他诊治的份上,至少对识谙的失踪稍加重视,结果并没有。

  既然没有,何必太过尽心呢,站在权力顶端的人,从来不知道人间疾苦,身体的病痛,是他唯一了解红尘琐碎的通道了。

  谒者丞搀扶圣上进去如厕,隔了一会儿出来,圣上沉声道:“向娘子,你的医术不曾有长进啊。”

  南弦掖着手,微呵了呵腰,“陛下的病症,是经年累月积攒的,缓解之后需清心寡欲静养,三月之内不能御幸后宫,不知陛下是否遵循?”

  显然是没有。

  圣上脸上有些难堪,避重就轻问:“如今应当怎么诊治才好?”

  南弦道:“这癃闭与痹症相辅相成,若是控制不当便会此消彼长。陛下且别急,容妾调整方子,再观疗效。”

  如此拉锯一番,上次那个防己的药方保留了下来,南弦想留着也好,或许将来,果真有用得上的一日。

  从宫中辞出来,一个人怔怔走在夹道里,中晌的风吹在身上,已经隐约能咂摸出暖意了,转眼将近两个月……两个月了,她从一开始怀抱希望,到现在渐渐失去信心,好像不得不承认,识谙的失踪成了事实,已经不能更改了。

  一直沉浸在痛苦里也不是办法,她终于深深吸了口气,打算就此振作起来了。家里还有个幼妹,自己恍恍惚惚,允慈便也整日哭哭啼啼。退一万步,识谙要是真的不在了,她们还得活下去。

  一旦打定主意,便又找到了主心骨,回去的路上买了盒花式的点心带给允慈,允慈见了很高兴,仔细端详着粉绿的糕点喃喃:“春天真的来了呀……”

  南弦道:“等再暖和一些,咱们出去踏青吧!南市以东有一片山坡,栽种了好多梨树,等梨花开了,咱们带上点心果子,上郊外游玩一整日。”

  允慈脸上终于有了笑意,点头说好。

  南弦见状,牵了她的手道:“不管阿兄能不能回来,咱们都要好好过日子。你放心,有阿姐在,一定会护你周全的,就像阿兄在时一样。”

  允慈眼里这才有了光,有些难为情地说:“其实我这段时候总是担心,阿姐将来要是出了阁,我该怎么办。我们都是女郎,将来总有各奔东西的一日。”

  南弦笑着说:“阿姐不嫁人了,在家守着你。等日后有了好机会,咱们上外头捡一个品行上佳的穷书生,招赘进来给你做郎子,咱们再重振门庭。”

  说得允慈发笑,“我才不要招赘郎子,要招赘也是阿姐招赘。”想了想道,“不如问问上阳阿兄吧,问他可愿意入赘进咱们家。要是他愿意,我也能答应让阿姐嫁给他。”

  这全是玩笑话,上阳是辅国将军唯一的儿子,要是他敢和家里提这个,只怕腿都要被打断了。

  不过还好,姐妹两个重新振作起了精神,允慈也开始全心掌家了。因之前出了变故,家仆婢女们一盘散沙,如今见两位娘子又管事了,一切便都回到了正轨。

  南弦的诊室重又经营起来,陆陆续续有往日的病患登门,来了不免要提起识谙,南弦不好回话,只说还在找,大家便不再深问,大抵是心照不宣了。

  但太平日子没能过上几日,那几位阿叔又登门了。这次来,更是没有好脸色,三堂会审一般把南弦叫到堂上,郑重其事道:“识谙的事,大家虽不愿意承认,但也不得不面对。没人能在漫山毒瘴的地方存活两个月,他要是还活着,就算爬也会爬回来的。人既然没了,身后事就得筹备起来,好歹建个衣冠冢,让他受些香火,不至于在底下缺吃少穿,忍饥挨饿。”

  长辈们既然要做主,南弦与允慈都没有异议,低着头道:“听阿叔们安排。”

  认定了人没了,那么接下来就有更要紧的事了。

  二叔道:“大兄夫妇在时明确说过,要让其泠嫁给识谙,但不知为什么,我们催促再三,你们也不曾定亲。可见你是有先见之明的,识谙出了意外,尚不至于拖累你。识谙不在了,你以后便与向家没什么关系了,大可自行婚嫁,不受约束。”

  这话一说完,南弦怔愣了下,允慈也大吃了一惊。

  “阿叔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阿姐与向家没有关系了?她自小长在咱们家,阿翁和阿娘拿她当亲生女儿一样教养,她是我们向家的养女。”

  但可惜,没有人承认这个事实,三叔道:“若是养女,收养的文书在哪里?她虽冠着向家的姓,但从来不曾上过族谱,就算到衙门去理论,也证明不了她是向家人。”

  莫大的悲哀涌上心头,南弦道:“阿叔这是要将我扫地出门了吗?”

  二叔道:“不是要将你扫地出门,只是要将家务理清罢了。你若是嫁了识谙,就是我向家的宗妇,没有人会容不下你。可你们不是没成婚吗,且你一个女郎,日后总要出阁的……”

  允慈挡在南弦身前,尖声道:“我阿姐说了不出阁,一辈子守着我。”

  结果这话引来三位叔父的嗤笑,“真是小孩子心性,哪有女郎不出阁的。不单你阿姐,将来连你也要出阁。”

  允慈急道:“我们就算要出阁,也不会离开家,招人入赘总可以吧。”

  这下引出了阿叔们的恐慌,“入赘?入赘这里?这是祖辈留下的房产,到了你阿翁手里,理应是传给识谙的。如今识谙不在了,长房后继无人,所遗留下来的房产田地和医书典籍等,合该回归族中才是正理。”

  允慈气白了脸,她看向南弦,见阿姐脸上还是淡淡的,想必早就料到会有这一日了。但自己却不服,气急败坏道:“长房后继无人了,我们就不是人吗?阿姐是我阿姐,我是爷娘亲生的骨肉,阿叔难道打算连我也清理了吗?”

  二叔皱了皱眉,十分厌弃这孩子的不恭顺,拖着长腔道:“你是你,其泠是其泠。她不是向家人,何去何从咱们管不着,但你是你阿翁的骨肉,我们做阿叔的,自会让你有个栖身之所,直到你定亲出阁为止。”

  然后呢?这宅邸被人霸占,主人家成了借居客,不久随便给她说门亲事嫁出去,就把这累赘打发了?

  允慈又气又怒,两眼含泪大声控诉,“我阿翁阿娘不在了,阿兄也不知所踪,你们就来吃绝户,要逼死我们,真没想到,我竟有你们这样的至亲!”

  可是再严重的指控,在这种情况下都是枉然。那三位阿叔一再声明允慈是在室女,一定会照顾她到出阁,至于南弦的安排则只字不提,因为他们忌惮的从来不是允慈,而是这个捡来的养女。

  区区养女,学得一身医术,都是沾了养父的光。如今养父和识谙都不在了,她还有什么道理留在向家?

  四叔慢吞吞道:“其泠,你好歹是我们看着长大的,我们也不逼你即刻便走,容你两日,安排好去处吧。”

  “不过有一桩。”二叔道,“你阿翁那本《痈疽异方》是向家的私产,你不能带走。如今书在哪里,这就交出来吧。”

  人不走到窄处,看不出人心有多险恶。先前识谙从南地回来升任直院,这几位阿叔和颜悦色吃席就在前不久,结果一转头,人都变成了鬼,居然张牙舞爪讨要起阿翁珍藏的秘籍来。

  南弦看透了,也没什么可难过,舒了口气道:“我不是向家人,不在你们向家的族谱上,你们要赶我走,我走就是了。但阿翁留给我的东西,我一样都不会交给你们,你们若是要抢,那我就将书付之一炬,谁也别想染指。”

  几位阿叔脸红脖子粗,“你敢!这是向家祖上留下的东西!”

  南弦看着这些嘴脸,不由哂笑,“几位都是有官职在身的,侄儿下落不明,便迫不及待来侵吞家产,传出去,不知你们羞不羞?”

  不用拐弯抹角,就是这样直截了当的讥嘲,才能让他们有切肤之感。

  三个人更恼火了,捶台拍凳好一番虚张声势,南弦没再搭理他们,拉着允慈退出了厅堂。

  姐妹两个坐在凉亭里,春日阳光照得人脸皮发热,允慈掖着脸颊哭道:“这都是什么虎狼长辈,太叫人寒心了。”

  南弦无奈地调转视线望向湖面,湖上一对白鹅自由徜徉着,她喃喃道:“上次他们来过,我就知道他们在打这个算盘了。阿兄能回来,则天下太平,阿兄要是不能回来,这宅子里的一砖一瓦都是他们的,他们早晚会把我撵出去。”

  允慈抽泣着,哀声道:“阿兄没了,家也快没了……他们不说赶我走,但我留在他们身边,还能落着好处吗?我今年十六了,随意说合一门亲事就把我打发了,我将来可怎么办,恐怕是不能活下去了。”

  南弦听得心疼,允慈原本是万事不问的脾气啊,如今也开始操心自己的将来了。便伸出手牵住她,温声安慰着:“我说过,会永远照顾你的。若是阿姐离开这里,你可愿意跟我一起走?”

  允慈想都没想便点头,“我只有阿姐一位亲人了,阿姐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南弦说好,“我看诊这么久,也积攒了些钱财,虽然不能像现在一样置办这么大的家业,但只要咱们仔细经营,慢慢总会好起来的。”

  但两天的时间,要找到合适的地方搬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南弦把能派出去的人都派出去了,连麦冬都往牙行跑,帮着问哪里有不错的院子,起码得够四个人住,因为她与她阿娘也想跟着一块儿走。

  向家家仆四处打听房屋的消息,很快便传进了神域耳朵里,虽然不齿于向家长辈的做法,但这样的形势,对他来说却是个机会。于是借机从宴会上抽身,漏夜便赶往了向宅。

  平时来惯的宅院,今日门庭不像往日那样看守严谨了,将要戌时大门还洞开着,偶尔能见家仆进出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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