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尤四姐
南弦是第一次见大长公主,出身高贵的妇人,周身都是雍容的气度。进了诊室,十分和气地与她打招呼,她忙行礼,俯身道:“不知殿下驾临,恕妾失礼了。”
大长公主道:“是我来得唐突,今日忽然觉得身上不豫,想起向娘子常为陛下诊治,就来请向娘子替我看一看。”
南弦比手请她坐,大长公主到这时,方才好好打量她。
来之前,她以为她应当是个妖俏的美人,杏眼桃腮不为过,毕竟男人都喜欢这样的女郎,半带成熟的韵味,哪里是呢喃这样的小姑娘能比的。但见到人后,又是另一种感觉,她生得很端庄,那种端庄里透出宝相之美,与自己设想的相去甚远。但有一桩,这一捻柳腰倒是出乎预料,大概所有风情都凝结于此,不单男人看了会发昏,女人看了也由衷叹服。
那细细的指尖落在她的脉搏上,大长公主收回了视线,“近来我有不顺心之处,心烦悸动,胸肋疼痛,不知是怎么回事。”
南弦仔细辨脉象,脉沉细弦,观舌苔,舌淡有瘀点,便道:“殿下尊养府中,怕是不大走动,气滞血瘀而致肋痛,要以疏肝解郁,益气健脾为主。”
大长公主听后一笑,“你与我府上侍医说的一样,无非是开几剂药稍作调理。我想问向娘子,可有立竿见影的办法?”
南弦知道她此来不那么简单,略思忖了下道:“办法是有,治肋痛有种针法,叫丘墟透照海,唯恐殿下害怕,我也不敢轻易为殿下施针。”
大长公主失笑,“娘子为陛下都治得,我还有什么可害怕的,娘子只管治就是了。”
当然,若是治得不好,那就有话可说了。
南弦见她这样态度,知道敷衍不过去,遂取了针来,请她把腿搁在杌子上。
所谓的丘墟透照海,是从丘墟穴入针,针尖直抵照海穴皮下,几乎贯穿整个脚踝。穿过之后还需强刺激,针要反复刺入几次,没有试过的人,看着便觉得可怕。
大长公主起先夸口,到这个时候方觉得有些后悔,银针穿刺的时候,那股酸胀真是不可言说。正倒吸凉气,见她挽起了袖子,袖下的手腕上有几点淤青,看上去很像手指掐握留下的痕迹。
一瞬可谓真相大白,虽然她很快放下袖子,但该看的都看见了。大长公主闭上了眼,自己为呢喃盘算的一切,到头来便宜了别人,这小小的女医,果真不容小觑啊。
南弦这厢收了针,心里只管懊恼起来,先前怎么没有发现手腕上这几点淤青,也不知大长公主看出端倪没有。既然她没有顺势追问,自己就当无事发生吧,遂退到一旁,恭敬道:“请殿下起身感受,肋痛的症状有没有减轻。”
左右来搀扶,大长公主站了起来,走上几步路,身上果真轻松了不少,也正是这样,才觉得分外可惜,好好的女医,做什么要招惹神域呢!
回身笑了笑,大长公主道:“向娘子医术高明,只这一针下去,着实感觉不到痛了。”
南弦欠了欠身,“我再为殿下开一副方子,连服四剂,肋痛的毛病就能根治了。”
大长公主说好,示意身边的傅母取方子,复又嗟叹着:“这身好医术,想必花了多年心血。我的病症,以后就有劳向娘子了,我看比我府上侍医还高明些。”
南弦只得尽力应承,“若殿下不弃,随时可传召妾。”
大长公主一哂,“看来我们神家的人,都需向娘子来医治,娘子真是辛苦了。”
话中有话,当然也不乏重重赏赐。大长公主走后,苏合捧着老大的银锭感慨不已,“不愧是皇亲国戚,出手就是阔绰。”
南弦却暗叹了口气,人家来这一回,终归是有用意的,自己能不能侥幸脱身,只有看运气了。
第46章 软肋。
建康三四月的天气, 中晌的日头已经有了几分炎夏的意味。
茶亭外小小的假山石子上长着青苔,被辣辣地一晒,有些地方翻卷起来。神域眯着眼看, 石头的平面反出一层白光, 看久了迷人眼。
穿过山石的间隙, 对面廊庑上有人快步而来,正是广陵郡公燕仰祯。
绕过圆弧的游廊,远远就见茶亭中的人起身相迎,燕仰祯露出了大大的笑, “哎呀”一声拱手道:“我今日职上忙, 晚来了些, 让你久等了。”
神域含笑请他坐, “我也刚到一会儿,不曾等太久。”一面亲手分茶,将沫饽漂浮的茶汤放到他面前, 和声道,“这是今年新出的蒙顶石花, 前日尝过,算得上近年茶中上品, 所以特邀阿兄来,喝春茶,赏春光。”
他一直唤燕仰祯为阿兄, 从没有刻意为了促成婚事,以官职来称呼。
燕仰祯品了一口茶,大为赞赏, 复又热情相邀:“难得你有这样雅兴, 想是度支署不忙, 何时有空,上我军中来坐坐?”
神域随口应了,低头又呷了口茶,这才将茶盏端端放到盏托上,正色道:“今日请阿兄来,其实不单是为品茶,还有一件要紧事,要与阿兄说。”
燕仰祯是爽朗人,摇着手指头调侃:“我就知道,若无要事,你等闲不肯请我喝茶。说吧,是何事啊,有什么地方我能出上力的,千万不要客气。”
但对面的人脸色不太好,似乎这话很难开口,燕仰祯一下子便明白过来,想必是与早前提及的婚事有关。
其实说句实在话,让表舅娶外甥女,着实有些乱人伦,但家中老岳母说一不二,夫人又是个彪悍的闺中恶霸,他一个男人家,对于女儿的婚事也没有那么大的发言权,因此她们说好,自己便从善如流了。
当然,小冯翊王的谈吐才学没得说,要是女婿人选别无挑选的余地,这亲事结了也就结了。但他心里明白,小冯翊王并不十分看好这门婚事,这也让他暗暗敬佩他的人品。上辈里遭过难,自己又刚回建康没什么根基,要是为了巴结找靠山,这么好的机会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年前就能张罗成亲。
早前不好推辞,延后至来年入春再说,现在时候差不多了,也该有个决断了,想必是不便与大长公主直接说,所以找到他来婉拒吧!
反正燕仰祯是做好了准备,不等他开口,自己便先大方揣测起来,“可是先前的婚事,如今有了打算?不要紧,在我面前只管说就是了,男人大丈夫,没什么可含糊的。”
神域点了点头,斟酌道:“阿兄,其实我待呢喃的心,不说你也知道。她是表姐与你的女儿,我们虽不是同宗,但我将你们当至亲看待,实在做不出这种事来。呢喃是金枝玉叶,应该找个真心疼爱她的人,不该为了联姻葬送一生,我昨日去了东长干府里,原本是想与姑母说这件事的,但……”他满脸晦涩,半晌才支吾着说出来,“姑母竟在我酒里下药,实在让我始料未及。”
燕仰祯听罢,人都快傻了,又急又恼拍案道:“什么?你们……你们……这……”
但凡是个正常的父亲,都不愿意女儿婚前遇见这样的事,即便这人是内定的女婿人选也一样。
神域见状忙压手,“阿兄别急,好在我身边带着卫官,顺利从府里逃了出来,否则真是不堪设想,对不起阿兄,也对不起表姐。”
燕仰祯这才松了口气,但心里的怒火不曾平息,咬着槽牙问:“这件事,春和可知情?”
神域道:“昨日晚宴,表姐不在,应当不知情。”
这样说来还气得过些,要是连做母亲的都来坑害女儿,那也别谈什么夫妻情分了,回去便将休书扔在春和脸上。
但妻子虽不曾参与,岳母的所作所为也让人齿冷。燕仰祯拿茶当酒,仰头便闷了,然后咚地一声将杯盏拍在茶案上,恨道:“我那岳母,年纪越大越糊涂了,连这种事都能做得出来,羞也不羞!好在没有酿成大错,我呢喃的名节保住了,要是……那……”
他说不出那些话来,但意思明摆着,万一小冯翊王在不喜欢呢喃的情况下,与她有了夫妻之实,那么这婚不成也得成。嫁了个不喜欢自己的郎子,对呢喃来说是幸事吗?
燕仰祯自己是男人,深知道男人的秉性,有哪个办大事的能容忍这样的算计!到时候婚姻虽成,怨怼不断,那么婚后的生活怕是再也不能消停了,日日争执,两败俱伤,到最后小命也活不长,命都没了,还要婚姻有什么用!
所以去他的岳母,去他的太子,呢喃是他的女儿,作为一家之主,绝不能让女儿被那老太婆坑害了。
燕仰祯霍地站了起来,对神域道:“这回的事,多亏你有定力,我欠着你人情,日后一定报答你。今日的茶就不喝了,我要上东长干,把呢喃接回去。”说着拱了拱手,“少陪。”然后风一样地出了门,急匆匆往长廊那头去了。
神域站起身,目送他走远,幸好这当父亲的头脑清醒,他才不至于因这件事得罪了大长公主一门。
说来也可笑,神氏好像真的没有什么好人,好人早就被多番陷害置于死地了。如今的圣上也罢,大长公主也罢,甚至是他自己,都算不得善类,不过是吃人的野兽之间互相撕咬,看谁的牙齿更锋利罢了。
捋了捋袍裾,他从茶亭中走出来,出门登上马车,陈岳屹在车外询问:“大王打算去何处?”
他坐在车辇里,一时拿不定主意。
他的触手,慢慢延展向朝堂的每一条脉络,与大半官员建立了不错的关系。有些关系需要维护,需要不断的人情往来,要说忙,他当真是很忙,但今日却什么都不想做,除了不得不见了燕仰祯,剩下的,便是满心满脑的南弦。
向南弦……这名字每在脑海中翻腾一次,他都能感觉到切实的欢喜。昨晚遇上了尴尬事,他头一个想到的便是她,因为除了她,他真的无处可去,无人可寻。或者确实有连累她的嫌疑,一则想让她治好他,二则,如果事态真的难以控制,他也希望那个人是她。就算是极度的自私吧,经历了之前的种种,他已经不能像个正常人一样看待得失了。
他时刻有种紧迫感,仿佛在乎的人随时会被抢走,他必须想尽一切办法把她留住。朝堂上与人把臂周旋,他可以带上假面粉墨登场,然而在面对南弦时,他从来没有想过伪装。他的筹谋、他的愿望、他的私心与真心,从一开始便毫无保留地展现在她面前……只是唯恐,她不会喜欢这样满目疮痍的他。
譬如昨日的意外,他觉得无地自容,想见她,但又不敢面对她。他害怕她已经讨厌透了他,届时即便一个轻蔑的眼神,也能粉碎他所有的自尊与自信。
陈岳屹等了良久,始终不见他回答,与手下的卫官交换了下眼色,小心翼翼趋身问:“大王可想去南尹桥?”
车内的人没有否认,反倒轻轻叹了口气,“我怎么面对她呢……”
作为贴身的卫官,前因后果了然于心,陈岳屹闻言,咬着腮肉琢磨再三,最后出了个主意,“打铁须趁热。事是昨晚出的,大王若是刻意逃避,向娘子只怕更不安。卑职虽不了解经过……”说着尴尬地咧咧嘴,“但卑职知道,大王是三更天才从向宅出来的。终归……该怎么样便怎么样吧,别让向娘子寒心就是了。”
他的卫官长是个粗人,但粗人也有精细的地方。神域听后嗤笑了声,“陈校尉娶亲了吗?”
陈岳屹说是,“臣娶了母家的表妹,上年生了个儿子。”
所以也算过来人啊,神域问:“你与夫人感情甚笃吧?”
说起这个,陈岳屹倒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后脑勺道:“笃不笃的……尚算可以。卑职与她虽然是表亲,但自小不怎么来往,也是说定了亲事才开始接触的。一来二去,卑职咂摸出个道理,与女郎交往,最要紧就是一颗真心。只要心够诚,纵是做错了事,女郎也不忍心怪罪你。”
所以左右的卫官们都认定了,昨晚他与向娘子定是发生了什么,毕竟三更出来,腿脚还有些发软。
罢了,将错就错吧,反正也不想解释。他一肘撑住了车围子问陈岳屹,“像我这样的处境,和她走得太近,可会连累她?”
这是个现实的问题,陈岳屹沉默了下,然后翻着两眼望向他,“如果害怕连累她,大王就该与她保持距离,但外面已然有了传言,说她是大王外室,且大王爱慕她,无法自抑,既然如此就不要担心那么多了,先给向娘子一个交代要紧。”
神域听他侃侃而谈,奇怪自己竟会向他讨教经验。心里一面觉得好笑,一面又有些羞惭,勉强维持住体面,云淡风轻道了句:“谁说我爱慕她!”
眼看陈岳屹呆了呆,大概心里在想,不爱慕人家,做什么如此殷勤纠缠吧!
他脸上有些挂不住,重新坐正了身子,心里还是很赞同他的话——躲躲藏藏不是办法,圣上若是忌惮南弦再为他医治,没关系,他有的是办法达到自己的目的。
下定了决心,他沉声吩咐:“去南尹桥。”
赶车的卫官应了声是,从茶亭出发,不过一炷香时间就到了。
午后生意稀松,门房坐在廊下直打瞌睡,听见外面有脚步声登上台阶,一个激灵睁开眼,发现是小冯翊王,忙上前行了礼,压声道:“上半晌晋国大长公主来过了。”
神域微颔首,视线穿过前院,抬了抬下颌,“进去通传吧。”
传话的婆子领命快步入内,见南弦正在案前看书,便站在门前回话:“大娘子,小冯翊王来了。”
南弦听后略迟疑了下,神色如常地发了话,“请进来吧。”
神域见到她时,她还是往日沉稳的模样,半点看不出有什么异常,比手请他坐,复又吩咐橘井看茶,仿佛昨晚的一切只是他的臆想,其实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他不由有些迷惘,满带狐疑地望了她半晌,彼此不说话,有些东西便显现出来,她终于避开了他的目光,转过身道:“大长公主来找过我。”
她能这样说,表示她还认账,神域心里终于笃定了,只要她不回避,不管什么事都能解决。
橘井送茶进来,放在小几上,正要斟茶伺候,忽然听他说:“出去,我与娘子有话要说。”
橘井怔了下,望向南弦,南弦吩咐:“你在廊上候着,不要让人进来。”
橘井领命退出去,这屋里便只剩下他们两个,一时尴尬的气氛笼罩住彼此,明明很多事需要商量,但又不知从何说起,似乎只剩下沉默了。
南弦讪讪在对面坐了下来,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神域虽没急着开口,但却不动声色挪了位置,在离她最近的圈椅里落座,顿了顿偏头对她说:“我今日来,是专程向你致歉的。”
这种时候要装老练,千万不能脸红,南弦再三叮嘱自己,然而越叮嘱越心慌,最后还是管不住如浪的红潮,只得尽量避开他的视线,干巴巴道:“我不曾怪你,你是被人暗算了,做不得自己的主。”
可他说不是,“我不是为这个向你致歉,是为今早离开,没有与你道别。”
这下脸颊上的红晕一直蔓延进了领口,她惶骇地左右看了一圈,好在屋外没人。但这种事,悄无声息遮掩过去就行了,又何必再提及,遂愠声道:“今日大长公主来,我料就是为这件事。原本我已经焦头烂额了,盼着装糊涂保太平,结果你嫌我不够倒霉,大摇大摆地来就算了,还要旧事重提?”
她以为生一场气,至少能够震慑他,结果事与愿违,他就那么静静听她发牢骚,仿佛她的诸多不快,对他来说都是溢美之词似的。
南弦侧目看他,他带着笑,听得饶有兴趣,这下弄得她不好意思继续了,蹙眉道:“你笑什么?难道我说得不对吗?”
他却舒展着眉目道:“说得都对,一点没错。”
“那你这是什么表情,听笑话一般,是在嘲笑我?”
她没好气,他也怕她误会,忙说没有,“我只是觉得你以前一直端着,严肃得太过,不食人间烟火了。其实你也有喜怒,也有不高兴的时候,只是因为见外,不让我知道罢了。今日你对我发火,可见你终于不再拿我当外人了,我心里很高兴,多谢你能这样对我。”
南弦听了,觉得这人着实有些傻,客气待他不好,反倒是对他发火,更让他高兴。
叹了口气,她说:“你大可不必这样,什么内人外人的,有那么重要吗?”
他说重要,“我没有家人,没有朋友,只有你。你若是一直与我见外,那我除了冷冰冰的权利博弈,活着还剩什么?昨夜的事,请你原谅我的不堪,我后悔也愧疚,但我更觉得高兴,原来这样就可以亲近你,这是我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你说可是机缘巧合吗?”
南弦觉得他真是疯了,一面疑惑地打量他,一面道:“我再替你把个脉吧,看看昨日的药性是不是不曾消退,你还糊涂着。”
他却笑着摇头,“我很清醒,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醒。今日来找你,原本应该避人耳目,但细想又不必。外面的风言风语已然传成了那样,果真避而不见就有用吗?与其百般辩解,不如细想对策。”那双深邃的眼眸望向她,曼声道,“南弦,你若是不反对,我打算向宫中回禀,择日来向你提亲。昨夜虽然悬崖勒马,但我的所作所为很对不住你,只有这样,才能给你一个妥善的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