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尤四姐
没有再停留,她跟着谒者赶往客省,煎制好的汤药不多久也送来了,她在谒者令的监督下,将一碗汤药一饮而尽。谒者令与她打过几次照面,彼此也算相熟,待她用完了药,从袖袋里掏出一个匣子,探手递了过去。
南弦接过来,打开看了眼,里面装着各色香糖果子。谒者令笑了笑,温声道:“汤药苦得很,向娘子用个糖果润润喉吧。”说罢也不停留,微微一颔首,退了出去。
低头看看这糖果,花花绿绿,让人心情不那么郁塞了。捏一个填进嘴里,丝丝缕缕的甜从舌尖扩散开,困顿的日子里有这样的安慰,也觉得暖心。
只是进了这里,等同囚禁,这五天时间,除了早晚有人送饭送药,几乎没有一个能交谈的人。她想起神域被囚骠骑航,也是这样一日日地延捱,自己刚进这里半日就有些耐不住了,他那二十日,不知是怎么熬过来的。
百无聊赖,起身四下看看,客省是用以接待外邦使节的,屋子里妆点得很别致,也有异域的风情。高高低低的帐幔垂落,窗户建成圆形,窗格子漆成了朱红色,试想一下圆月东升,攀上窗棂的时候,应当很具诗意吧!
伸手推了推,还好窗户可以打开,能够看见外面的风景。但这回开窗却别有惊喜,对面距离三丈远的地方有间客房,那间客房的窗户正对这里,窗前站着个人,见她开了窗,朝她露出个颠倒众生的笑。
南弦忽然发现,原来这小狐狸也不是一无是处,他心机再深,仍有赤诚的灵魂。虽然这颗赤子之心也许只对她,但女郎家,真的很容易感动,也极愿意做那个男子眼中,万中无一的人。
什么都不用说,自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她在窗前坐了下来,原先还感觉寂寞,见了不远处的他,心情就好了许多。
神域那厢,知道她是为了尽快消除圣上对他的怀疑,但这代价付出得太大,大到他无法承受。
她虽言之凿凿,说五钱广防己不会引发圣上的癫症,但其中内情,他岂能不知道。他不敢想象五日之后是怎样一番景象,就算没有毒发,服下这么多汤药,对她的身体是否有损害?
外面的事,他不需要操心,只是担忧她,一刻也不敢远离。他努力扮出笑脸,但私底下一颗心都快熬碎了。只要能见到她,必是深深地张望,试图从她脸上发现不适,那么这场试药,就该立刻叫停了。
可惜不便交谈,这里有人看守,只要有些风吹草动,就会禀报到圣上面前。这三丈的距离也是一条鸿沟,他走不过去,不能就近接触她,但好在他可以在外走动,枯燥的日子便有了些调剂。
有种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的感觉,这里没有更漏,也不知道时辰。南弦闲来无事就坐在窗前,原本一开窗就能看见他,但今日不知怎么,对面窗内空空,她不由感觉失望。转念想想,那医学的事还需处理,圣上不是派人往湖州彻查了吗,也不知会查出什么来,他陪她关在这里,那件事就不管了吗?
结果正在她惆怅的时候,见他捧着一捧花,慢慢走进了窗内。那窗是最好的舞台,他的一举一动都囊括在其中。
公子、繁花,面前还摆着一只陶罐。他有极高的审美,煞有介事地将摘来的花,按着君臣佐使仔细插好,然后招来谒者,给她送了过去。
女郎总是醉心于这种小情调,南弦得了花,心里欢喜,然后听见他说:“我哪里都不去,就在这里陪着你。”
喉头有些发哽,埋藏的那点小小不平,因他的抚慰,好像也可以放下了。
她低头抚抚花瓣,稍稍调整,然后捧进去放在床头,一睁眼就能看见它。
“南弦……南弦……”他还在唤。
南弦走到窗前,他问:“你背上的伤,还痛吗?”
她也不像以前那样,习惯性地强装坚强了,抬起手比了比,“还有一点点。”
他拧起眉,想了想道:“我让人送金疮药来,找个宫人替你上药。”
南弦说不必了,“过两日就会好的。”
他沉默下来,深邃的眼睛望向她。南弦读懂了,给了一个安慰的笑,示意自己一切都好。
不过早一碗,晚一碗,自己这辈子还没喝过这么多药。以前劝人准时服用,轮到自己了,也由衷觉得这药好难喝,难喝得令人作呕。
好在有他在,每日变着花样地给她解闷。今日插花,明日又扎风筝,扎完了让她出主意,应该往上面画什么。
第四日他又唤她:“南弦,你来……”
她走到窗前,见他不知从哪里找了截细竹,舞剑给她看。轻灵的剑花,舒展的身姿,真有翩若惊鸿之感。她看得出神,他的每一个动作都让她赞叹,这样的人,是上天最精妙的杰作吧。就凭这脸,这身条,但凡稍稍用心,没有女郎能拒绝得了。
暗笑着叹气,自己也是个俗人,逃不过七情六欲。这几日他一直陪着她,即便只是远远地,不能接近,也让她感觉有了依靠,不是不知前程,盲目奔赴了。
但越临近第五日,他的忧惧越彰显,后来索性不关窗了,嘱咐她也把窗开着,只要有变故,好第一时间让他知道。
心惊胆战地盼着时候快到,一面又担心她的身体,奇异的是最后一碗药用完,圣上的症状没有在她身上体现。他感到疑惑,但悬着的心也稍稍放下了,陪她一同去了御前。
圣上仔细辨别南弦的神色,见她一切如常,抚着手中佛珠道:“看来果真不是汤药的缘故,但左侍郎中毒,又作何解呢?”
南弦道:“任何药物一旦过量,纵是人参鹿茸也会伤身。妾看过那张方子,除了防己,还有虎杖、木通等,这些药材的用量也过了,左侍郎因此惊厥,本就在情理之中。”
圣上迟疑了下,“朕的症状,果真与左侍郎不同吗?”
南弦说是,“左侍郎一旦停药,便不会再发作,陛下可以差人再探。”
圣上自是盼着自己的病□□出有因,如今看来一切无望了,闹了半日空欢喜一场,不由有些沮丧,倚着凭几勉强支应:“向娘子受委屈了,喝了这几日汤药,回去好生将养吧。”
南弦道是,褔了福,与神域一同退出了太极殿。
出宫自有谒者陪同,这谒者是谒者丞的亲信,趋身为他们引路,一面道:“称药的医学,在昭狱内畏罪自尽了。湖州那头也传了消息回来,他虽生在湖州,但家中已经没人了,十来岁拜师学艺,跟随师父去了谯郡,鲜少再回湖州老宅。”
南弦转头看了神域一眼,神域的眉心几不可见地一蹙,很快又舒展开,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走出止车门,门外有王府的马车等候着,神域搀她登了车,轻声道:“查下巷不是你的家了,别再回去了,跟我回清溪吧。”
南弦却摇头,“我和识谙还有话要说。”
他没有阻止,颔首说好,但那汤药的问题一直困扰着他,待远离了显阳宫,他才偏身追问:“为什么陛下用药之后毒发,而你却没有?”
她随口胡诌:“因为我是女子,他是男子。”
他不信,“你又在糊弄我。”
她这才低低嘟囔起来:“仅凭一味广防己,就想达成目的,却不曾想过万一事发,谁也逃不掉吗?你说你只懂下毒,不会解毒,这点我倒是相信的,否则也不会想出这么馊的主意。”
她把他损了一通,让他哑口无言,半晌摸了摸鼻子道:“我以为这方法很高明,原来不是么?”
车外日光如瀑,她微微眯起了眼,不留情面地应了声当然。
她话不肯说透,更加引发他的好奇心,不住追问着:“你究竟用了什么办法,快告诉我吧。”
所以这小狐狸,也有技穷的时候啊。南弦见他两眼巴巴地望着自己,心里的气也顺了,缓声道:“我开的那张方子里,防己只是掩人耳目罢了,要紧的是那一钱防风。在宫里这么长时候,我知道陛下有每日用肉苁蓉的习惯,防风与肉苁蓉相背,再与广防己配伍,才能在短短五日内见效。”说罢无奈地望了望他,“其实我一直问心有愧,从阿翁那里学来的医术,竟变成了害人的手段。”
“你是为了救我,否则我这刻还在骠骑航囚禁着。不过我真是没想到,你居然如此缜密,实在令我刮目相看。”
南弦摇了摇头,这种事根本不值得称道,他越是惊叹,她越是惭愧。
但神域的眼神里却满是敬仰,靠过来纠缠她,“不愧是我魂牵梦萦的女郎,我没有看错人。”
她嫌弃地推了他两下,“哎呀,怪热的,自己坐好。”
可是拗不过他,他那粘缠的劲儿天下无双,靠在她肩头只管诉衷肠:“在客省那几日,我能看见你,却够不着你,心里很是着急。我怕你会毒发,怕你得不到救治,怕你会危及性命。经历了这一次,我愈发笃定就,再也不会放开你了,今生今世,我都要和你在一起。”
南弦嗫嚅了下,本想再矜持一番的,到最后还是偃旗息鼓了。
罢了,这人毕竟有些可取之处,虽然心眼密得如同筛子,但只要一心过日子,勉强可以将就。
马车缓缓到了查下巷,她跳下车道:“你回去吧,这是我的家事,我得自己解决。”
他没办法,送她进了门,站在那里不肯离开,见她抬手摆了摆,他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大娘子回来的消息,早就传进了后院,家里的人一窝蜂地迎出来,允慈有千言万语却说不出口,最后瓢了嘴,呜咽着唤了声“阿姐”。
南弦安抚式地拍了拍她的手,问:“阿兄在家吗?”
话刚说完,便见对面的廊庑上出现个身影,神情落寞地,遥遥望着她。
南弦朝他走过去,他转身引她入了厅房,替她把过脉后才道:“泄之过甚,伤了气血,接下来好生滋补吧。”
南弦收回手,抬眼望向他,他却刻意回避了她的视线。
她到底还是忍不住,启唇道:“五钱广防己,不至于令人毒发,阿兄失望吗?”
她的话,让他面红耳赤,转过身道:“我极力替你撇清,这件事已经与你无关了,你何必非要参与进去?你这么做,都是为了神域,为了保全他,不惜以身试毒,你当真有那么喜欢他吗?”
这番指责有理有据,她也不知应当怎么回答,顿了顿道:“我记得阿翁的托付,也见过唐公为了保全他,宁愿自己赴死……”
可话还没说完便被识谙截断了,“就因为父辈极力维护他,不管他做出多过分的事,我也必须迁就他吗?他暗中使手段,把我调往川蜀,又在你我筹备婚事的时候劫走了你,即便如此,我还是不能与他计较,应该放任他为所欲为,把你拱手相让,是吗?”
他有他的立场,有他的想法,如今也不必再论对错了。南弦问:“左侍郎的那张药方,是你安排的吗?”
他略怔了下,但也不讳言,“他的淋证一直不能根治,便开始病急乱投医。我让人扮成游医,给他开了这个方子,只服了一剂药,不会有性命之虞。”
但这番话却让南弦唏嘘,他们都懂医术,到底都用医术为自己谋了事。她本以为只有自己守不住初心,没想到纯质如春雪一样的识谙最终也不能免俗。
让左侍郎在朝堂上病发,再引发圣上的怀疑,这个饵抛得很好,若不是自己事先留了一手,圣上绝不会善罢甘休。如今这事不了了之了,他最后的目的不曾达到,但却害了医学一条性命,着实是造孽。
【作者有话说】
第68章 八月初六。
但其余的话也没有必要多言了。
南弦道:“你我的婚事, 就作罢吧。我被神域掳走几日,恐怕已经闹得人尽皆知了,再与你成婚, 对你不公平。阿兄, 我还记得你从南地回来时, 同我说过的话,我们自幼一起长大,纵是不能结成夫妻,也是世上最亲的亲人。”
识谙脸上的神情变得悲戚, “那次的话, 可是伤害了你?你一直记在心里, 一直怨我, 是吗?”
南弦也不讳言,颔首说是,“你去南地那段日子, 我一直盼着你回来,回来娶了我, 完成阿翁和阿娘的遗命。阿兄,其实我自小就钦慕你, 但终究是有缘无分,你只想与我做兄妹。后来不知怎么,横插进一个神域, 期间发生了很多事,慢慢他就与我走近了。”
识谙的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她的前半段话上, 惶然问:“你喜欢过我吗?曾经心无旁骛地想嫁给我吗?”
南弦有些脸红, 但还是点了点头。她是个感情不外露的人, 那些深深的喜欢埋藏在心里,从来也没有让他知道。
识谙却是失魂落魄,才知道多重要的感情,因他的自以为是而失之交臂了。
他们一起长大,朝夕相对,他一直以为她只拿他当兄长,所谓的婚约也只是父母的一厢情愿。他是太过站在她的立场上考虑了,以为她是被收养的,为了报恩不得不答应,他不想强迫她,才赶在她拒绝之前违心地替她说出口……原来是他会错意了。
多少的错失都是源于误会,现在想来,如此意难平。
他红了眼眶,迟疑良久才问:“那你现在,对我可还有半分留恋?”
南弦缓缓摇头。她的心没有那么大,装不下两个人,早前的识谙退场后,神域便死皮赖脸地挤了进来。她也尝试过,想把他驱逐出去,但始终没能成功。将来的日子,要是没有意外,那人应当是常住下来了。既然如此,她也不想再挣扎了,一辈子能遇见一段真情,也就够了。
得到了她的答复,最后一点支撑他的力气也被抽离了。他倒退两步,坐进圈椅里,垂首苦笑:“我错就错在瞻前顾后,错在没有与你好好商谈过。我应该让你知道我心中所想,这样就不会武断地替你拒绝我自己,弄得今天这样了局。现在再说什么,好像都太迟了,我所做的这一切,原本只是想对付他,却没想到也连累了你,你现在,一定很恨我吧?”
南弦说不,“我对阿兄,谈不上恨。我说过,咱们始终是亲人,亲人之间哪里来的隔夜仇呢,这件事过去便过去了,将来也不要再提起了。”
他心里又燃起了一点希望,急切道好,“你先回房歇着,我去替你配些补气血的药。”
可惜被她回绝了,“南尹桥的屋子,总是空关着不好。我想搬到那里去住,也免得病患往来,找不见地方。”
所以她是打算与他们割席了,嘴上说着还是至亲,心里已然开始见外。识谙想挽留,又找不到合适的说辞,纠结半日只能应承,“若什么时候想搬回来,这里的屋子一直给你留着,随时可以回来。”
南弦说好,原本想客套一句,若他有事也可上南尹桥来找她,但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
略站了站,踅身从厅房里退出来,出门便看见允慈在廊上站着,到她面前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垮着脸道:“阿姐,阿兄做错了事,你看着自小的情分,原谅他吧。”
南弦拉了她的手道:“我不怨怪阿兄,我也安然无恙,你不必担心。”
允慈这才露出笑脸,“那阿姐晚间喝鸡汤么?我这就去准备。”
她说着就要走,被南弦拽住了,回身纳罕地问:“怎么了?不爱喝吗?”
南弦说不是,“我要回南尹桥去,往后就住那里了。你若是想我,就来看看我吧,反正那里有你的院子,得闲可以住过来。”
这让允慈两难,既想跟着阿姐,又舍不得阿兄,到底哭出来,抽泣道:“我们这个家,就这样散了吗?阿姐,阿翁过世之后,我们三个就相依为命,现在你怎么不同我们住在一起了?你还是怨怪阿兄,也不要我了。”
允慈一哭,南弦就心疼不已,忙搂在怀里安慰。她年纪还小,不懂里头缘故,她只好细细告诉她:“我原本是要与阿兄成亲的,但因为小冯翊王,如今弄得不成事了,要是再留在家里,会妨碍阿兄日后婚配,连你说合亲事,也会受牵累。”
允慈还是不能接受,“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我们不是一直住在一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