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狐大人
封印针是凶险之针,一般用在身中剧毒或者生命垂危之际,它能将剧毒拢于一处使其在短时间内不能发散,也能聚起人体内所有的灵息吊住最后一口气,争取个十天半月,让人等到想等的人,说完想说的话,所以也称“回魂仙针”,但此针一施,除锁毒吊气之外,还会封起一个人体内所有的内力,让人武功尽失。
他知师兄体内藏着有一种东西,连师父也说不清是什么毒什么病,反正自他上山以来师兄就日日吃药,月月施针,但三年来也没见他有过什么症状,只是施针之后第二天会有些虚弱,平时跟他一样吃食不忌,生龙活虎,可如今师兄上得山来,冻成一个冰棍,如今竟然找他来施封印针,难道……难道师兄已经时日无多?
想到此处,他的眼角一红,硕大的眼泪从眼眶里蹦了出来。
西流见
状,知道他想到什么,心中一片柔软,却也忍不住笑道:“放心,师兄我还死不了,只是体内这寒症虽用内力暂时封住,但并不牢靠,需用这封印针再压一压,等师父回来,重新帮我封锁,再解了这封印针就行。”
阿笙将信将疑:“真的?”
西流笑道:“真的。”
阿笙看着他一脸轻松,行动自如,不像是大限将至的样子,终于放下心来,他想起下山之前师父曾叮嘱师兄,不能动用那一半用来封锁寒症的内功,除非到了生死关头不用这五成内力就会命丧当场,但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就算当下落入敌手也千万不可动用,师兄此番病发难道…… “师兄,你是在在山下遇到了危及生死的事情?”不然师兄不可能会破坏师父的告诫。
西流没想到他会这么问,握着最后一根银针在火焰上炙烤的手顿了顿,他想起那晚风急马嘶,想起那个逐渐远去的背影,有些事情不是生死,胜过生死。
“嗯。”他回道。
“是遇到很厉害的人了吗,看来山下还真的是险恶,师父不让我下山看来还是非常明智的,保我一条狗命,就是你们都不在,我实在太无聊了,师兄,你近期先不要下山,在山上多陪陪我嘛?”他一双眼睛水汪汪,仰着头作出一副殷殷期盼的样子来,真叫人充满怜惜。
西流深知阿笙不但聪明伶俐烧得一手好饭,卖起乖巧可爱来更是一把好手,让人不忍拒绝,不过他近期也的确不会下山,便顺了他的心意,道:“暂时不会,至少也得等师傅回来,重新帮我封印,不然我下山也是一条随时被人取的狗命。”
阿笙听罢,立马露出一副贼兮兮的笑,“不怕,有师嫂嫂保护你,中午师嫂嫂抱着师兄像风一样冲过来,叫我看得目瞪口呆,师兄可真厉害,说下山找媳妇就真的找到了!”
西流想起那场风雨中的千里奔波,眼中光影交错一片柔情,眼底却夹杂着几丝难以言喻的酸涩,他摸了摸阿笙,嘴角却意外地露出笑来,道:“叫炊烟姐姐,她脸皮薄,叫嫂嫂,她会害羞的。”
阿笙点点头表示答应,但眼珠子却滴溜溜地转着,似乎在想什么其他的坏主意。
说话间,
西流已将所有银针用火焰炙烤过一遍,与书一起放于塌边,他脱下外衣,盘腿而坐,阿笙也收拾起嬉皮笑脸,一脸专注严肃,仿佛跟刚才不是同一个人。
西流此前教无疆的乃散毒针,能将体内被锁起来的毒定时、微量、适时地排出体外,那套针法在施行期间会封闭声音,所以那日无疆在帐外唤他,他没能及时回答,但封印针不涉声穴,却在施针期间无法行动,所以他只能找阿笙代劳,阿笙针法穴位学得极好,他很放心。
银针一根根扎进背颈之间,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针入肌肤的触感,体内真气一寸寸冻结,力量如潮水般消退,他深吸一口气,虽然早有心里准备,但是当内力真的全部被封存,他还是真切地感受到那一阵阵无力感不断地从四肢百骸钻出来。
竟令人有些无所适从。
世上练武之人千千万万,何其之多,有人为了生计要用拳脚武力混一口饭吃,有人为了强身健体在外行走不被欺凌,有人身负血海深仇需得咬牙苦练才能亲手血刃仇敌,有人想在江湖中搅动一场腥风血雨以此立万扬名,有人为了保家卫国上阵杀敌,当然也有人就是痴迷武术之道,愿意穷其一生追寻其中的极限真谛。
而西流,学武之始只是为了治病保命。 武学之道因不一,果也不一,但多数人也只是手上握了把刀剑而已,穷其一生也未曾踏入武之大门。
唯有天赋异禀者,老天爷赏饭得天独厚,较于旁人在武术一路上可谓是顺风顺水一路坦途,若肯下苦功夫,说不定能开宗立派,开辟出一脉武功传承来,但这番惊艳绝伦之人世上本就不多,几百年也就横空出世那么一两个,如今都成了遥远的传说。
但禀赋靠天,勤奋在人。很多武者年幼便开始学武,夜以继日地磨练,他们曾遇到无数个难以突破的瓶颈,不可攀爬的高峰,夜半醒来在痛苦中辗转难眠,生怕此生止步当前,但好在有些人不曾放弃,向着高峰进攻冲击,终于迈过一个个武学之路上的门槛,进入一代宗师的殿堂。
天赋异禀者让人钦羡,厚积薄发者也叫人敬重,他们一身绝世武功,或在国家危难之时上阵杀敌,名留青史改一国之运,或在武林江湖之中搅弄风云,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或是在河川山野之中自由来去,留下惊鸿一瞥令人遐想的身影。
用一身武功过上自己想要的一生。
然而西流,胎中带病,一出生就几乎被判了死刑,这是他人生之大不幸。而他之幸,在于他于武术之道天赋异禀,能克服疾病带来的种种几乎不可逾越的障碍,历经常人难以想象的苦痛和折磨,练就一身绝学。可他这一身绝学,不能杀敌,不能扬名,只用来日日与病魔抗争压制疾病,光是想要活着就拼尽了力气。
一身才华,隐姓埋名。
深山野林,虚度光阴。
如今连仅剩的可以运用的内力也被尽数封去,其无力感甚于抽皮扒筋。
没办法,为了活命。
他此刻比任何时候都更想要——活命。
不过几柱香的时间 ,对西流来说仿佛过了十几载日月春秋,拔下针后他披上外衣去了厨房,退烧药差不多正好。
小火炙烤着罐底,药在里面轻轻沸着,发出轻微的“突突”的声音,有点闷闷的,却给人一种温柔笨拙的感觉,药味从罐身和盖子中飘出,清苦中有一丝绵甜。
他加了一点点蜜。
药香一路从厨房传到花阁,然后随着一声开门的声音,绕在某人小小的鼻尖。
可那人毫无察觉,闭着双眼,纤长的睫毛投下一片阴影,她的脸上没有七情六欲,看不出痛楚或者欢愉,只是一脸平和,仿佛陷入了一场无梦、与人无关的长眠。
让人觉得好遥远。
西流端着药碗走到她身边,慢慢伏下身来,试图离她近一点。
她一脸平和,但因感风寒发热引起微微的鼻塞,呼吸不畅,形成微小绵软的鼾,落在西流耳里,忽然觉得岁月真是温柔又可爱。
嘴角不由得翘起来。
第51章 值得
无疆尚未穿衣,只盖了条毯子, 西流将毯子往上拉了拉, 裹住她的身子, 将她扶起来吃药,他用勺子轻轻顶开她的牙齿,一点一点将药灌了进去, 而后几日, 他有用同样的方式给她吃了些流食, 只是西流还没等到无疆醒来, 却等到了西炎的到来。
自那日收到延武的信,里面写着西流代表西疆代表长风去休战和谈,西炎的心中就隐隐有些不安。
他就这么一个弟弟, 胎中带病, 出生之时见过一面,之后就杳无音讯,直到他十一岁那年,能独自走过那悬崖锁链才被允许到山上来, 见到了这个传说中的弟弟, 那时他才五岁。
这个五岁的弟弟生得唇红齿白, 俊俏非凡, 年幼得有几分女孩子模样,见到自己的第一眼,傻着眼愣了一下,然后又一下子跑过来抱住了他的腿, 开心软儒地叫喊着“哥哥,哥哥”,他的心一下子软得一塌糊涂,发誓作为兄长这辈子要好好保护他。
但是,他护不了他的小西流。
他的病无药可医,就算把皇宫中的所有珍贵药材搬到他的面前也是一点用都没有,他从那时候起就知道这世上有很多事情无能为力,不管你有多强的武功,有多大的权柄。
他有几次上山正撞见西流发病,整个人冻得青紫,银针插满全身,眼角眉梢痛苦得拧在一起,但是他从不叫喊,从没放弃,从不叫人担心,他明明痛苦得不行,看到他后还硬是挤出了一个小小的笑容,甚至安慰他,“哥哥,我没事,我会活下去。”
父母战死,家国危难,他年少登位,一身家国重担全压在他肩上,他几乎抽不出时间上山来,再见之时,他已长成了一个翩翩少年。
他正满心欢喜,风前辈却给了他迎头一击,告诉他,西流活不过三十岁。
三十,正是一个男子的鼎盛年华,多少男子在三十岁建功立业,在三十岁儿女双全环绕膝下,他原先还抱着小小的侥幸,心想着,也许这寒症能被西流的武功压制一辈子也说不定,现在有人告诉他,他唯一的弟弟要英年早逝,活不过三十岁!
活不过三十岁是几岁,二十九,二十八,还是二十七?甚至二十六,二十五?如今西流已年至二十,他还有多少时间?
他经历了很久才接受了这个令人绝望的事实。既然这样,就让他一人肩负家国,就让西流闲云野鹤自由爱恨,找一个喜欢的姑娘,看一看山河,过自己想过的一生罢。
于是,他同意了西流下山的请求,毕竟他在这山上“囚禁”了一辈子,总该来山下走一遭,见见世上光景。他并没有对外公布西流的身份,他不想他成为这四国之中的另一个靶心,不想各路明枪暗箭招呼到他身上来,阴谋多了,刀剑多了,他便无法自由了。
然而西流下山那日,他正遇上了行刺,惹得西流追查许久,后来战事吃紧,他又要跟延武上前线,说只是去看看学习学习,没想到沈豹被暗杀,延武遭行刺,长风重创,他请缨和谈。
前去和谈,就是跟世人表明了身份,从此出世。
刀枪剑戟也将呼啸而至。
他当时本想阻止,但又想这是西流自己的决定,也许他本无闲云野鹤之心,而是想金戈铁马一生呢? 他同意西流去了,收到和谈成功的消息他松了一口气,正准备给他摆个宴席接风洗尘,转眼却收到了他重伤回山的消息。
那日姜朝涯带着二十名西疆将士将盟约书带到他的面前,并告诉他西流全身冰冻的危情,他将宫中事务暂交右相处理,连夜骑马赶上山来,他担心那日一别……就是最后一面。
好在,此时他完好无缺地站在自己面前。
人就在眼前,他反而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一步上前,将人抱在怀里。
热的,他长舒一口气。
西流看到皇兄一身风霜雨雪,毫无预兆地出现在自己的面前,愣了一下,然后看到他眼中骤然一红,上前无言地抱住自己,他的力气有点大,抱得他有些疼。
“皇兄。”他低低地喊了一声。
西炎放开他,就在他放手的一瞬间又猛然抓住他的手,眼睛倏然睁大:“你的武功?”双手绵软无力,比之山野贩夫走卒还不如。
风前辈说西流是难得一见的武学奇才,尤其在内功修炼之道,他十岁之时内力就已十分厉害,到了十五岁更是远超同龄翘楚,十七岁可比肩武林宗师级别人物,只是后来疾病限制了他的修炼,让他无法再向上精进,同时要用半数内力来压制寒毒,不然当今武林该有他惊艳的一笔。
而现在,怎么连仅剩的内力也没了。
“还在,只是暂时被我自己封印起来了,等师父回来帮我重新释放就好。”西流云淡风轻地回答道。
西炎打量着他,眼中忧虑加深,“风前辈说你只要不动用那半身功力,两年内可无忧,你此次为何突然病发,回来的人说你们在路上遇到埋伏,他们晕倒不知后情,姜朝涯说遇到你们时你们似乎正被人追赶,所以你们回来的路上到底遇到了什么人发生了什么事?”
此番四国元气大伤,各有掣肘,和谈之事乃众望所归,西流身份已经曝光,他们知道一旦西流遇险此次和谈就会破裂,想来各国君主不会派人刺杀,西流初出江湖不曾与人结怨,到底是什么人,武功竟然高到这个地步,需要西流动用那半身功力?
他看着西流,企图从他这里找到一个答案,然而他却淡淡一笑,岔开了话题,道:“有个姑娘救了我的命。”
西炎知道,是那个叫炊烟的姑娘,延武曾跟来信与他说过这个姑娘身在军营,抓过姜朝涯,杀过修罗救过他,此次和谈还出了一臂之力,他在宫中见过她一面,长得漂亮,但是话不多,只是没料到她有如此身手,“那个姑娘人呢?”
他跟着西流来到花阁外,透过窗户看到那个姑娘躺在里面,安安静静得像睡着了一样,“她怎么了?”
“她为了护我,受了满身的伤,三天三夜米粒未进,将我送到山上,又将半身功力传送给我,如今高烧不退,昏迷未醒。”
自西流带她入宫那天起,他就看出了西流眼里满满的欢喜,但那姑娘他有些看不透,带着些淡淡的冷酷天真,身上又仿佛隐藏了些什么东西,复杂而犀利,但无论如何那姑娘当时对西流没那番深情厚谊,怕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他暗自担心西流一腔痴心错付,这辈子头一遭喜欢一个姑娘就碰得一身伤,没想到如今她能为西流做到这个地步,心里颇有些感触。 “若是两情相悦,知你病情也愿意嫁你,等她醒来你们来宫里一趟,趁着如今安定我给你们办个婚礼,给姑娘一个名分,以后不管怎样,西疆都是她的家。”
他原以为西流会开心,没想到他定定地看着他,突然道:“如果她是那日来刺杀你的东朝杀手呢?”
“什么?”西炎吃了一惊,浓眉猝然皱起,浑身上下爆发出骇人的杀气。
“如果她是东朝杀手,如今失忆了,皇兄还会允许我们在一起吗?”
从西炎出现那一刻起,西流就在想要不要将事实告诉他,他不像姜朝涯一样是个外人,也不像阿笙一样好唬弄,他是他的皇兄,也是西疆的王,他有资格知道呆在他弟弟身边,呆在西疆的是什么人。
“那日回程来的路上,我们遇到的人是苏冕,他想把她带走,我想留下她,所以动用了那半身内力。”
他说得简短随意,但是西炎听在耳里,如遭电击,他该知道他动用那份内力是什么后果,他这分明是用命在留她!
“值得吗?”就为了留一个本来就不属于这里的人?!
他原想不管西流喜欢什么样的姑娘,不论出身贵贱贫富美丑,他都可以接受,只要西流喜欢,但是……但是万不该是一个东朝的女杀手。
“皇兄不是说让西流一切随心吗,西流的心告诉西流,值得。”
西炎听着西流一派天真的回答,看着这个涉事未深的弟弟,不由得有些心疼,也许他做帝王太久了,心变得冷硬,做许多事情都以家国利益为先,当他听到那个姑娘是东朝杀手时,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杀了她。
杀了她,以绝后患。
或者,抓起来严刑拷打问出东朝其他暗桩机密。
“西流,一旦涉及立场和家国,所有的事情都会变得身不由己,自古忠孝就两难全,更何况情爱,即使这个姑娘对你有情意,可当有一天她恢复了记忆,两国开战,家国和你,她会怎么选,你能肯定她会选你吗?”
西流道:“我不知道,但我绝对不会让她做出有损皇兄,有损西疆的事情。”
西炎忍不住道:“就算她选你,但杀手叛主,犹如将士叛国,东朝的人是不会放过她的,到时候你能护得了她吗?”
你能护得了她吗?
这句话突然就击中了西流,他握了握自己的手,一点力量都没有。
西炎看到西流垂下来的眼,心忽然就软了下来,明知他内力尽封,明知他时日无多,为什么要用这样的话伤他,这辈子好不容易喜欢了一个姑娘,愿意豁出性命去留她,为什么要给他加那么多的负担呢,人这一生何其短暂 ,既然他自己做出了选择,就让他自由爱恨罢。
家国天下,就让他一个人来承担吧。
他握住西流的手,轻声道:“如果她选择你,皇兄就帮你一起护她。”
别怕,一切有皇兄在。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