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狐大人
于是西流拉着无疆毫无遮掩地从正门走了出去,没有遭到任何阻拦,只是从他刚踏出宫门的那刻起,就有两抹影子轻轻坠了上去。
这两抹影子在坠上去的瞬间,有意卖出了破绽叫无疆发现,而后气息全隐,全然消失在无疆的视线里,连寸缕气息也难捕捉。
是顶尖的高手。
无疆并未如临大敌,反而更为放心,因她知道他们是西炎的人,是来保护西流的,最初的露陷实则是一个善意的信号,告诉她是自己人,免得途中惊觉产生误伤。
这是无疆第三次来到西疆,第一次是来刺杀西炎,第二次是为刺杀西流,而这第三次竟然住进宫里成了他们的客人。
真是世事难料。
不过西宣倒是一如既往的繁华热闹,茶楼喧嚣,酒肆飘香,街边小摊奋力叫喊,锦衣素服相互交错川流不息。
西流隔着衣袖拉着无疆走街串巷,灵巧地插穿过人群,似乎还是那个身负绝顶轻功的年轻公子,可无疆知道,那只是他多年习武而遗留的灵敏身手,内力却是空空如也了。 西流最终停在一家门面不大的小店旁,指着上面的招牌道:“小武说这里的西疆小吃最地道了,他带我来吃过几回,我前几日我躺在床上就在想着,能起来了一定要再来尝尝。”
无疆道:“你说一声,我给你买回去不就好了。”刚说完,蓦然想起自己那几日的“避而不见”,假装无事地闭了嘴。
西流假装没发现她的异常,反而笑着替她找补道:“宫里宫外有些路,凉了就不好吃了。”
这家店确实红火,他们挤在人群里排了约莫半个时辰才等到了座位,小二娴熟地将毛巾往后一甩,高亮的声音穿堂而过,“客官,请坐。”
西流落座,没等小二介绍,就熟稔道:“驴肉黄面、西宣酿皮子、杏皮水、羊肉粉汤,李广杏牛乳冻各两份,一份在这里吃,一份带走。”
小二郎声将西流的话重复了一遍,后厨方向远远传来一声:“得咧~”尾音悠悠地回荡在大堂内,雄浑而透亮。
食物泛起腾腾的热气,香味四溢,周边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熙熙攘攘成一片温柔的太平盛世,无疆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从前与俗世的那种陌生疏离,骤然冰消雪融,那些与她毫无关系的对话和笑谈,轻轻将她包围,却又不会打扰她,她忽然有点享受起这种充满生命力的热闹来。
细如龙须、柔韧带劲的驴肉黄面,色泽诱人、清凉可口的西宣酿皮子,口味独特、酸甜解渴的杏皮水,热辣美味、如酒暖身的羊肉粉汤,以及最后制法独特、乳香四溢的甜点奶冻,将无疆的肚子撑了个满满当当,她坐在凳子上缓了一会儿,才总算是能站起身来。
西流看着她满足的表情,十分爽快地结晚账,提着另一份打包的小吃,道:“走,我们去找小武去。”
延武如今不在城中,而在城郊的军营操练,西流回到西疆期间他来宫中看望过他一次,只呆了不到一炷香时间又匆匆赶了回去。自上次他身中剧毒几乎丧命,差点让西疆输掉战局,他便重新彻查军营,加强监督和防护,同时在加紧培养下面的人,如果有一天他再次倒下,能有个人立刻顶上他的位置。
西流和无疆到达军营的时候,延武正好练完兵要去帐里研究刚呈上来的一份东朝地图,听到来人,才知道西流竟能下床了。
他走出账外,看到西流身旁的无疆,露出一个自然熟的笑来。
上次无疆还是东朝杀手,刺伤西流,他恨不能将她手刃,如今见面却是时移世异,虽谈不上是同盟队友,但至少不是生死相对的敌人了,只要不是敌人,延武觉得都还是可以喝喝酒,做朋友。
“炊烟姑娘,欢迎回来。”
无疆闻言,朝他微点了下头:“延武将军。”
延武骤然间鼻尖一动,眼睛一亮,手中还未放下的长枪轻轻一挑,装着赵记小吃的小木盒便挂到了枪尖上,随着枪身往下顺溜地一滑,稳稳地落到了延武手里,他提起来再闻了一闻,露出一个心满意足的表情,感叹道:“还是我们家小西流对我最好。”
延武一手提枪,一手拎盒,领着他们去帐中:“走,我帐中有酒。”
刚要步入帐中,一个士兵匆匆赶来,在延武身后半跪道:“ 将军,属下有事禀报。” 无疆发现他的装束跟周围的其他人有些不一样,不着铠甲,而是穿着轻便劲装,身背羽箭,腰间悬着一柄短剑,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
延武一见到她,脸色不动声色地一凛,道:“起来,进我帐中说。”
而后延武转头对无疆,十分自然道:“小慈这段日子也在这,一直惦记着炊烟姑娘,要不趁着机会现在去看她一眼?免得她天天对着我念。”
无疆知道他们有机密相商,她不便在这,点头道:“有劳带路。”
无疆跟着一个延武帐下的小卒拐了几个弯,便来到一个比较清净的地方,一个小姑娘穿着量身定做的小款军装,枪法耍得有模有样。
无疆默默在旁看她十分认真的耍完一圈,鼓了响亮的一掌。
小慈闻声转头,眼睛骤然发亮,立马飞奔过去,一把抱住无疆:“炊烟,你回来了!”
无疆被抱住的瞬间,胸中涌出一股难言的感觉,“是的,回来了。”她开口道,而后拿手在身前比了比,“小慈又长高了。”
小慈放开无疆,高兴道:“长了这么多,不过林将军家的那家伙可比我长得快多了,枪法也学得比我快。”
无疆道:“学得最快的最后不一定学得最好。”想了想,又道:“也许是人家从小基础打得好,你才学没多久,不需要跟其他人比较。”
小慈本来有些急躁,听到无疆这么说,一下子心里就安定了许多,不知道为什么,她对无疆有着天然的信任和尊敬,似乎她的话比师父的还管用。
小慈忽然想起什么,有些惭愧道:“明天师傅就要考我们的飞镖了,可是这一门我一直学得不太好,总是射不中靶心,要不能有你当初卖艺时一半厉害就好了。”
无疆看到旁边的确挂着一个靶子,下面的框子里放着许多飞镖。
“你射一下我看看。”
小慈拿了个飞镖走到红线之外,直着身子,而后将飞镖往前一掷,结果撞到靶边缘掉了下来。
小慈嘴角抽了抽,心想,以前好像也不至于脱靶……
无疆仔细观察了小慈的一整套动作,而后走到靶下拿起一枚飞镖,放到小慈手中。她随后走到小慈身后,握住她的手,带着她的身子微微前倾,将重心放在右脚,上臂举起手肘、肩膊成一直线,往后轻轻一拉,而后往前一送,飞镖嗖地一声飞出,正中红心。
无疆道:“记住刚才的感觉。”
军营的另一边,重重的军帐落下,延武眼睛微微眯起,脸上露出一丝凝重来:“南王无后,他死了谁来继承南国?”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算是过渡章,比较平淡,下一章是这一卷的最后一章,然后就进入本文最后一卷啦~感谢在2020-03-08 23:24:44~2020-03-16 00:20: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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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一诺
南国,那个物产丰饶、集风花雪月于一身的国家, 不知为何却是血脉微弱, 子嗣凋零, 方才探子传来密报,南王崩逝,皇位无以为继。
南国原本有一个德才兼备的世子, 被万民寄予重托, 有望未来承袭皇位, 壮大南国, 可谁也没料到那世子在即将成年之时,骤然遇刺,身旁只留下一枚森冷的凤尾镖。
世子一朝身死, 南王一夜白头, 杀手冷凤借此登上江湖杀手榜榜首。
延武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扶手,回忆着思索道:“四国之中,南国占据田产水道,物产最是丰饶, 但是军事却弱到难以置信, 几十年都没出几个能带兵打仗的。当年南国的云琅世子遇刺之后, 南王膝下就只剩一个几岁的云琊小公主, 转眼十四年,南国也未再添一个子嗣。东朝野心勃勃,第一个要踏破的就是毗邻而居的南国,眼看南国岌岌可危, 他将唯一的公主嫁给苏冕,用联姻来暂时挽救,如今他死了。”延武看向西流,一改平日的吊儿郎当,露出锋利而疑惑的眼神,“你说,谁会继承这个已然对东朝俯首称臣的南国?”
在延武的疑问声中,西流恍然想起那日苏冕现身南国——那绝非偶然。
他早该想到的,苏冕这样一个以大局为重的人,绝不会为了追杀无疆而丢下一个偌大的国家,能让身为一国帝王的他连夜赶赴另一个国家,必定另有原因,而且这个“因”绝对大到难以想象。
如今南王崩逝秘不发丧,他们到今天才收到消息,距苏冕现身南国已过去十余日,西疆的暗探消息一向迅捷,就算偶尔不如东朝探子消息快,但也绝不对慢这么多,苏冕那时候就前往南国,只有一个可能——是南王云浈亲自向苏冕发送的消息。
可是他为何会突然把苏冕请到南国?难道他知道自己大限将至,时日无多?若果真如此,他把苏冕叫到跟前,又会说些什么,有怎样的嘱托呢?
西流轻轻摩擦着杯沿,不禁想,南王云浈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他问延武,延武毫不犹豫地回答:“天才诗人,无能帝王。”
天才诗人,无能帝王——似乎在云浈生前,青史还未写就,世人就已经将他盖棺定论了。
南王云浈善诗文、工书画,通音律,不像个君主,反倒像个才华横溢的诗人,没有在治国上作出醒目成绩,诗文却早已传遍了天下。
西流蹭有幸拜读过,在南国以委婉密丽见长的诗词中,他以潇洒词句拓出一片疏宕之气,不镂金错彩,不隐约其词,却又情致深远,斐然动人,西流在这些字句之间感受到了一颗情感丰沛又柔软诚挚的心。
只是这颗心长在了一个身在乱世的帝王身上,显得非常不合时宜。
西炎曾问他,是否觉得南王云浈是个暗懦无能之辈,将一座丰饶城池治理成了一个羸弱之国,西流想了很久,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若他果真是暗懦无能,这二十余年南国不会还跻身在四国之中,南国的文学成就不会是四国之最。南辰三年,战争连绵,又遇百年天灾,南国国库空虚,百姓仓惶,继位不久的云浈立刻减免税收、免除徭役,与民生息,在接下来的几年他又积极实施耕农制度,让伤痕累累的南国子民在天灾人祸之时硬是挺了过来。
只是这样一个爱民如子、又颇有治国能力的君主,却在之后的十余年时间里慢慢转变,开始信奉佛法、醉心经籍,逐渐颇废政事。
很多人猜测,转变的原因是南国世子云琅之死。
甚至有人开始预言,南国不久将不复存在,有他国大儒曾说:“南王敦厚善良,在兵戈之世,而有厌战之心,虽智士相助,也难保社稷。”【1】
然而就在四国对峙,战事一触即发,南国岌岌可危之际,一场震动四国的婚事骤然而至,南国公主嫁于东朝世子,一场声势浩大的政治联姻成了南国的一场及时雨。
南国公主穿着嫁衣,带着无数嫁妆,走过遥远而崎岖的山路,千里迢迢来到东朝。桧木燃烧九天九夜,见证了一场皇子和公主的浩大婚礼,同时也昭告天下,南国正式依附东朝。
有人说,南王终于从佛法经籍中抬起头来了,这一招和亲看似屈辱,却也用最和平的方式化解了南国的危机;也有人说,这是云琊公主自己的主意,在南王荒废政事的日子里,是公主一直在背后勉力支撑,南国生死存亡之际,她不惜用自己,来换取南国暂时的安宁。
到底是谁的主意,西流当然无从得知,但这一步的的确确是对南国最有力的一步棋,可如今南王崩逝,后继无人,半年和平之期将过,在这样一个难题面前,南国会用这样的方式维持国祚,却又能让苏冕接受?苏冕去到南国,到底接受了一份怎样的交易? 西流回想起那个帝王曾经写下的字字句句,即便他后来沉迷于佛经,写就的诗赋中充满了无处排遣的沉郁消极,西流还是依稀能感受到那颗柔软慈悲的的心,这样的一个人在将死之际,最后会给自己的国家作出一个怎样的决定呢?
想到此处,西流竟无端地感到一阵难过。
一个国家帝王驾崩,尤其是在这个国家没有可以继承皇位的子嗣的情况下,极有可能引起朝堂震荡,这将会是西疆的可乘之机,可他竟然没有感到哪怕一丝庆幸,反而顿感酸涩之感盈满心胸。
或许是因为在某个寂静的夜晚,他曾借着那些诗字,与那个素未谋面的“诗人”短暂地交过心,隔空喝了杯酒。
西流不禁想,这样一个人,一个世人眼中的“无能”帝王,会不会在最后做出一个让世人大吃一惊的决定呢,国家的名号和子民的性命,在他的心里到底到底孰轻孰重,南国会不会一夕之间改弦更张,被他拱手相让。
西流忽然想到那个叫云琊的女子,内忧外患中长大的公主,在云家被文臣骂得狗血淋头之时,还能在南国民间之中拥有极好的声誉。嫁到东朝,在东王驾崩之际,闯宫送诏,助苏冕顺利登基,这样浓墨重彩的一笔,刹时收拢了东朝子民的心,不到半年,便赢得了“贤后”之名。
“其实,南国也并非无后。”西流最后对延武说道。
一声春雷滚落,瞬间将艳阳高照的白日变成了昏暗的午后,营帐之内点起烛火,烛火如豆,在门口的帷帐被掀起的时候,轻轻抖了一抖。
西流找到无疆的时候,她在教小慈射飞镖,一大一小专心致志地站在练习的营地之上,似乎没有意识到这场即将到来的风雨。
西流就这样远远地看着,并没有过去惊扰,他莫名地珍惜这样的时光,总觉得看一眼便少一眼。晦暗的光线里,那个身影纤长、沉静,立在重墨泼洒的天地之间,却将天色营造的压抑一扫而尽,她有时像一抹疏淡而无踪的风,有时又鲜活灵动叫人无法忽视,那里藏着他不曾拥有的坚定和生命力。
西流想,苏冕的那场夺位之争里,她扮演的又是一个怎样的角色呢,云琊闯宫送诏,民间传颂,名留史册,她呢,她当时置身何地又做了些什么呢?她从来没有跟他提过,也永远不会跟他提及,东朝的秘辛,是她不会出口的话题。
大雨泼洒而下,小慈的手中的飞镖穿越风雨,正中靶心,西流的伞也正巧在那时,挡在了无疆的肩头。无疆抬头看了眼,而后蹲下身去,对小慈说:“你会成为一个出色的射手。”
大雨滂沱而下,无疆和西流赶紧找了个地方避雨,迎面正遇上冒雨操练的长风军。他们穿着厚重的铠甲,手拿红缨枪,在这罕见的大雨中奋力出击,仿佛要将这天地劈开一般。
雨打在他们的脸上,身上,他们却似毫无知觉,所有的目光都凝聚在枪尖,那簇锋芒,让她的指尖微微发颤……
雨后,延武和西流进宫去见了西炎,再出来之时,已是星辰满天。
西流路过御膳房,问小太监要了盅刚炖好要送给皇后的燕窝,又顺了块香甜软糯的桂花糕,转了好几个院子,问了路上遇见的小丫鬟,终于在寝殿长廊的尽头找到了无疆。
她靠在朱红的廊柱上,微垂着头,似乎在看着什么。
西流提着小盒子走近了,才看清那是剑,剑身雪白而柔软,在月光下,闪着清冽的光茫。
呼吸微微一缓,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真,无疆突然抬起头来,轻轻开口:“西流,我想走。”
她虽然说的是想,但是西流知道她已经决定好了。他想过她可能不会在宫中呆这么久,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无疆的目光重新落到手中的剑上,那是世间最后一把秋水剑,缓缓道:“我没有办法就这样呆在宫里,看着你们为各种事情奔波,而我什么也不做。我曾答应过久修阁,要引诱冷凤出手,他们会为我留意孤燃花的消息,如果我像现在这样一直呆在西疆保护的范围之内,他还会不会现身,我跟久修的约定算不算数?”
无疆收起秋水剑,起身走到西流的面前,“如果我只是每天这样陪在你身边,我觉得自己太无能了,无姬为我想要的自由付出了生命,我怎么能只是蜷缩在宫中享受安乐。”她的眼中露出难掩的痛色,“我没有办法接受你会在将来的某一天突然离开,而我束手无策。”
西流很少听到无疆一下子说这么多话,她这些话肯定已经在心里憋了很久,思量反复,终于出口。他想要她呆在身边,但又无法挽留,他太能理解这种感受,如同他在云梦之巅的日日夜夜,父皇母后战死沙场,皇兄要一肩挑起西疆,他却只能呆在山上,无能为力,束手无策。 “什么时候?”西流轻声开口。
“今晚吧。”
夜风穿廊而过,明明已经是春末夏初了,竟被冻得一哆嗦,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手中还提着燕窝,本想说走之前先喝口吧,却发现它已经冷掉了。
他的手不自觉地往后一缩,退到半途却被无疆轻轻一挡,过手劫走了那盏燕窝,放到鼻尖轻轻嗅了嗅。
“冷了。”西流忽然有些难过。
无疆却一改方才的低落,打趣地笑了下,说:“我就喜欢喝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