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狐大人
“好一个地大物博,鱼米之国,可东朝每年又有多少人因吃不上饭而挨饿死去呢?”一个鬓角发白的长者唏嘘道,“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最后拼着险胜的两败俱伤,
又有什么意义呢,不管最后赢得是东朝,还是西疆,亦或是北洲,苦的都是百姓罢了。”
话音刚落,角落里的二胡声倏悠响起,非常巧妙地接住了落下的尾音,将方才的一番慷慨激昂壮怀激变成了透着点悲伤的柔和,在这一方小小的客栈里蔓延开来。
众人或略有所思地低下头,或低声与同伴交谈,曲声悠悠,倒显得此时的客栈格外安静。
无疆看着眼前小二刚端上来的面,冒着腾腾的热气,思绪却不由得飘去了很远的地方。
两个月前,她从久修阁的人那里收到了来自西疆的信,那是西流写给她的,信中说他打算离开皇宫去到前线,无疆想他是否去了刚才他们所说的襄芜呢?
她整日在雪山之上,行踪飘忽不定,下得山来也常常易容便装行动隐匿,若非有时故意暴露行踪和身份,连九修阁的人也难以找到她,所以她常常收不到西流的信,有时就算收到,也是好几月之后的事了。
时间过得真快啊,无疆想,“白驹过隙”“逝者如斯”这些词从前没觉得如何,现今却是深有体会。
要不回去看看?
无疆一面这样思索着,一面拿起筷子挑开这碗等了好久才上的面,她已经有好久没吃上这样热腾腾的食物了,不由得有些迫不及待,可就在她挑起面条刚要放入口中之时,“咣当”一声巨响,客栈的门被人恶狠狠踢开了。
第102章 雪人
这粗暴的动作显然来者不善,惊得众人顾不得裹紧大衣就忙不迭地再次抬头望向门口。
只见门口站着五个壮汉,各个手中握着一把宽阔大刀,刀光如雪,明晃晃的一片,叫人看着顿时心中咯噔一声。
为首的那人脸上有一条狭长的旧刀疤,突兀地横亘在颧骨之上,显得极为凶神恶煞,头上肩上都落满了雪,但他却浑不在意,一双锐利阴鸷的鹰眼扫向屋内,似乎在找什么人。
小二脸色僵了一下,但马上重新端出一副笑脸,上前道:“客官,您是打尖……”
话未说完,便被那人一把推倒在地,而后脖间一凉,方才那把宽阔大刀到了眼前。
在店小二面色惨白,众人心中惴惴不安却又不知发生何事之时,掌柜的赶忙从柜台后赶了过来。这掌柜的长着一张老实的四方脸,发色虽未见白,但皮肤松弛,脸上肌肉轻轻一扯,就满脸皱纹,显然也是上了年纪的。只见他脸上堆出讨饶的笑,低头哈腰地走到那刀疤跟前,小心翼翼地问道:“二当家的,咱这月的保护费不是已经交过了吗,这……是何意呢?”
众人这才知道来者是谁。
这人正是飞虎寨的二当家何鹰眼,而这飞虎寨正是这座偏僻山乡的一群山匪。没人知道他们从何而来,只是半年前突然出现,持刀行凶占山为王,还给自己取了一个响当当的名字,叫飞虎寨,以收取镇中村民保护费和路过商人的过路费为生,镇中村民有苦难言,路过商人更是满肚子怨愤委屈,却也只能花钱买个平安。可这钱都已经交了,他们还来这干嘛,且来的并不是平时收钱跑腿的小啰啰,而来个什么二当家!众人不由的心中警铃大响,寻摸着是不是冲着自己来的,顿时脸色难看,将头埋得更低。
“傍晚时分你这有没有来什么眼生的人?”何鹰眼压着嗓子恶狠狠问道。
掌柜地一张老脸笑得有些虚弱:“这里常有一些走南闯北的行商之人,眼生的人自然是有的,不知道二当家要找的是哪位?”
何鹰眼不耐烦地一挥手,身后走出一个小啰啰来,狐假虎威道:“有个头戴蓑笠,身披狐裘的,大约半柱香之前来到镇上,你见过没有!”
“这风雪交加的,来这里的人几乎各个都带斗笠,穿狐裘大袄,您这说……哎呦!”话未说完,那掌柜的就被一脚踹倒在地。
“老不死的,少在这跟我打马虎眼说废话,你要是敢窝藏歹人,你看看你这店今后还在这里开不开得下去!”
“小的怎敢包庇,委实是不知道您说的这人是谁呀?”掌柜捂着胸口回道,一脸痛苦又委屈,仿佛受了天大的冤枉。
“那人一身冰蓝色狐裘,少见的很,你当真没见过?”
“呃……”那掌柜的忽然一噎,顿时说不出话来,众人也是浑身凛然一震,这说的不就是半个时辰之前进来的那个姑娘吗?可一个姑娘怎么会得罪飞虎寨,竟还出动二当家在这恶劣天气下得山来,众人马上心念转动,瞬间想到一块去了——莫不是那山匪看上了人家姑娘年轻貌美,想捉回去当压寨夫人吧!
念及此处,坐在无疆身旁的汉子忍不住偷偷拔高自己的身形想挡住无疆,可他的背刚挺到一半,就听到一飞虎寨成员高喊一声:“找到了,在那里!”
天气恶劣,又正要入夜,这个时间点正是客人最多的时候,无疆来的时候只能挤在偏僻的角落,所以一时没被看到,只是这狐裘大衣颇为宽大显眼,还是露出一角来。
何鹰眼闻声冷笑,拨开众人欺身桌前,正要发威,忽得脸色一怔,露出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来,转头问道:“你个吃饱就要拉屎的家伙有没有搞错,这就是你说的那人?过路不给过路费,还……”何鹰眼压低声音,“还折了咱的寨旗,竟然是个娘们?”
那人一时间踌躇起来,有些犹豫不定:“那人一直带着个大斗笠,我也没看到脸,就只记得那一身少见的狐裘大衣,这……这应该错不了。”说完他上前一步,朝着无疆没头没尾的大喝一声:“喂,是不是你?”
无疆低头吃面,吃得极快,却又不是那种狼吞虎咽,反而给人一种慢条斯理的感觉,听到问话,她啜了口汤,而后抬头道:“是我。”
那人正要冷笑,心道哪有这么蠢的人,可就在看清看到无疆脸的瞬间,不由得微微一愣。他很少见到这么好看的女子,虽然这个小镇里长得好看水灵的女人也不少,但就是感觉不一样,但是又说不出来哪里不一样,他结巴了一下,对何鹰眼道:“二当家,她承认了。”
那何鹰眼的气势汹汹早已荡然无存,歪着嘴,露出一个十分猥琐的笑来,“姑娘,出门在外得懂些规矩不是,每到一个地方都得先打听打听这地是谁罩着的,掌柜的你说是不是?”
“是,是,这小镇全靠您和大当家撑着。”掌柜的在店小二的搀扶下艰难地站起身来。
何鹰眼得意洋洋地挑眉道:“姑娘,念在你年轻不懂事,咱哥们宽宏大量不跟你计较,我看这天也怪冷的,这破客栈四面漏风可小心冻着,要不我请你回寨子喝几壶酒热热身,陪咱们哥几个温存一晚,这前尘往事就一笔勾销,你看如何?”
众人一听,这分明是要强抢民女的节奏啊,心中又惊又怒,加之自身在他们手下所受的剥削和屈辱,恨不能提一把大刀上去将这群山匪痛宰一顿,但是想到自己这三脚猫的身手在这群练家子地头蛇手下怕是过不了两招,袖子底下的拳头握了又握,屁股就像被这凳子粘住一般,最终还是没站起来。
这时,那掌柜颇上了些年纪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小心翼翼中带着无限的讨好,“二当家,你看这姑娘在您那里惹了事,又碰巧到了我这店里吃饭,我也有些责任,要不这样,这姑娘欠了你多少钱,我想想办法替她还上,您这大老远过来还没吃饭呢吧,我这刚炖出一锅鲜美的羊肉热汤,您和弟兄们要不先坐下来喝一碗?”
“你个老不死的,平时说收保护费时总说自己没钱没钱,入不敷出,怎么现在倒是有钱了?还能替别人还钱,敢情之前都在骗我们寨中兄弟?”
“这……”掌柜的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在他们说话间,无疆终于吃完了桌上的那一碗面,袖中倒出几枚铜板,放在桌上,道:“那走吧。”
何鹰眼不由得一愣,不知道这姑娘是当真纯真,还是认为自己练过几天功夫能折断旗子就自我托大,竟然就这样答应了?不过这样也好,不必在这里拉拉扯扯,万一一不小心把这破店砸了,以后还少了一份保护费,得不偿失,想到此处,何鹰眼露大笑道:“姑娘爽快,是个明白人,那咱们这就回寨中喝酒去。”
无疆起身,身后的飞虎寨小弟立刻让出一条道来,□□裸地如同盯着盘中美味。
那大袄宽面汉子终于按耐不住,下定决定豁出去拼一把,可刚要起身,就被一双纤细的手按了回去,那手的主人朝他笑了一下,轻轻摇了摇头,而后错身而过。
她经过掌柜身旁之时,停住了脚步,忽然伸手拍了拍掌柜的衣袖和后背——方才摔在地上时粘了不少尘土,她轻轻拍完,道了声谢,便转身出了门。
掌柜的怔怔地看着她的背影,如同看着自己的孙女一般,心中十分酸涩,他心中不断地痛骂这群来路不明的山匪,以至于他都没注意到他那被狠狠踢了一脚的胸口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疼了,温暖充盈,甚至连常年劳作所带来的疲惫也消失无踪。
他们看着那姑娘迈入风雪之中,厚重的雪幕渐渐遮盖了她的身影,在最后的一瞬间,狂风乍起,卷起那身冰蓝色的狐裘衣,依稀看到她身后似乎背着一把天青色的伞。
那一夜,店里的人都辗转反侧,难以安眠。
第二天一早,天还蒙蒙亮,他们拖着疲惫的身躯和沉重的步伐,拉着几乎拖到下巴的黑眼圈,踏上各自的行程,可就在他们走到镇口之时,看到两列雪人一字排开,好几十米长,壮阔非凡。各个雪人高低不同,形态各异,有的做大鹏展翅之状,有摆小鸡啄米之姿,简直栩栩如生,生动无比,堪称一道奇景。
众人好奇走近,发现每个雪人身上都还挂着一个牌子,上面分别写着陈飞虎,何鹰眼,沈苍狼,赵豹子、孙豺等一众飞虎寨“英雄”的名字,在这些大名下面还用俊秀的小楷写着对应的不知是不是捏造出来的小名,“陈小猫”、“何小鸡”、“沈小狗”、“赵小鸭”、“孙咪咪”……看着怪可爱的。
众人疑惑地左顾右盼了会儿,终于有人大着胆子走上前去,伸手拍掉了那些奇形怪状的雪人头上的雪——昨晚还在客栈里作威作福的何鹰眼,此时正鼻青脸肿,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自己……
太阳升起之时,飞虎寨被端、
飞虎众人成雪人的消息便传遍了整个小镇,他们几乎要敲锣打鼓弹冠相庆,可又怕暴露此地,只能有节制地偷偷欢喜,茶余饭后不断地聊着这件大快人心的事,同时不住地猜测昨晚那个神秘姑娘的来历。
小镇里洋溢着一片欢乐祥和的气氛,而小镇外一片寂静的竹林里,有一个少年,拿着一顶斗笠。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5-2901:18:41~2020-06-0300:48: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不爱吃花椰菜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3章 逢旧
他静静地立在林中小道中央, 眼睛一顺不顺地望着眼前的三条路,仿佛是分不清该走哪条,于是干脆就等在岔口。
肩上积满了雪, 似乎已在此处站了很久。
太阳越升越高, 少年眼中的光芒却渐渐淡下去, 心想有些失落得想, 怕是等不到了吧。
就在这个念头刚冒出来时,耳中忽然传来一阵簌簌之声, 那是蓬松的积雪被踩踏的声音,虽然很轻,但还是被他敏锐地捕捉到了。他双眼放光,死死盯着前方, 终于,中间那条路的尽头出现了一个纤长的身影, 身后那轮红日, 正升到她的头顶。
无疆退去了那身在风雪中御寒的狐裘大衣, 露出一身干净利落的及膝半裙,在这大片的雪林里, 这穿着显得十分单薄。
她微微眯起眼睛, 看着眼前拦住她去路的少年, 轻声道:“是你。”
眼前的正是昨晚跟着二胡老者的少年人, 约莫十三四岁,坐在客栈的一处角落, 并不十分显眼, 但无疆在进屋之时便不动声色地观察了屋内所有人, 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职业习性, 已经融入了她的呼吸和血骨里。
她注意到这“少年”实则是一位“少女”, 且一直在偷偷打量着自己,但她并未从这份窥探中察觉到丝毫的敌意,是单纯的好奇?还是另有他意?她没有深入猜测一个陌生人不带恶意的观察,当作无事般叫了碗面准备吃点东西,直到后来发生了一系列事情。
“这是你的斗笠。”眼前少女收敛起了昨日故意装出的男生,露出本来的声音,无疆觉得这声音似乎有些耳熟,但一时又想不起,直到目光落到少女伸到眼前的手腕,上面绕着一条鲜红的绳结,无疆才露出些微恍然的讶异神色,再次出声道:“是你?”
似乎是借着无疆这声质问,她也才确认了般,仰头道:“果真是你,你还记得我?”
这少女正是言萝。
那一年,盛京的夜色之下,一场突如其来的杀戮,彻底改变了她的命运。
她握着那个戴着银色面具的黑衣人留给她的红绳,颤抖着爬上了阁楼,透过古老宅子的窗棂缝隙,目睹最后一位非血亲却胜似血亲的家人永远地消失在黑夜里。
一片片看不清的黑影,穿梭在她的宅院,像是没有脚的鬼魂,来去之间悄无声息。太阳升起之时,昨晚的刀光血影仿佛只是一场奇异的梦境,干净整洁的地面,雕着古老花纹的门扉,现实的世界一切都完好无损。
只是……再也没有一个佝偻着身子的老头,在天微亮的时候就起身,一双干瘪的老手握着扫帚,拢着院子里的落叶,小声叫唤着,“哎呦,我的小姐哟,先吃早饭再出去玩呦!”
低哑中带着宠溺和疼惜。
胎中丧父,出生丧母,垂髫之际,爷爷驾鹤西去,如今连最贴心的老管家,也一并走了,还是以那样残忍的方式。
还未长大,便落得一身孤寡。
可绕是如此,以她的家世底蕴,仍是可以在盛京——这个无数人向往的梦幻都城里,平安享福一生。
然而,她并没有选择留下。
那日,她把自己关在言载的书房,再次翻出他生前留下的那卷书稿——《盛京霓裳记》,爷爷一字一句描绘出来的幻梦都城,在她心里繁华似锦,安宁瑰丽,却被昨晚的那一片刀光,撕出了难闻的血腥。
爷爷所说的也并非全部啊。
最后,她在言载装满古籍手札的书柜里,在一众“王朝更替、古今兴废”的宏大叙事里,找到他当年云游之时手绘的一卷四国山物图志,将里面的山川湖海花鸟鱼虫,装到自己的小小行囊里。
父母在,不远游,亲人在,不远行,如今,孑然一身,何处皆可去。
也许是从小就没有在千娇万宠的热闹环境中长大,路途中的独行从未觉得孤单,她缺少闺阁教导,自懂事起就未曾如何将自己当作女孩子看待,但出门在外,还是多留了个心眼,换上一身男装打扮。
她一路往西、往北,想去看看那建在崖壁的巍峨建筑,那在沙漠中孤单氲开的月亮湖泊,以及那一望无际的冰雪世界,可路到一半,战争骤然打响,人们一路东奔南逃,她在仓皇的人群中遇到一位逆流北上的老人,与他结伴而行。
路上,她开始跟她爷爷言载一样写东西。
漫长的岁月中,亲人陪伴的缺失,让她滋生出一身偏执的性格,却也拥有了比常人更敏锐的才思和洞察。从小读遍朝堂权谋、正传野史,又混迹东朝各大茶肆酒楼,在都城最流行的评书戏曲的熏陶下长大,她最是知道人们喜欢听什么东西。
有些人,在某些方面,似乎就是有着旁人难以企及的天赋。
她讲朝堂跌宕,道沙场点兵,说武林纷争,谱闺阁柔情,每一个故事,每一首词曲,或慷慨悲壮,或热烈动人,借着老人的苍劲低哑的声音,几乎曲曲成名,一路赚了不少盘缠。
但她也偶尔偏执性格发作,故意写些不着调的东西,念些不讨人欢喜的书信,也不管台下喝倒彩的声音。
就这样一路飘摇北行,似乎十分潇洒。
但其实她并非忘记了那晚之事,反而常常梦中忆起。她并非不想弄清前因后果,但凭她一人又能如何?下手之人已死,救她之人戴着面具消失,她压根不知道那人长什么样,苦苦寻找不一定能得到什么结果,甚至有可能再次惹来杀身之祸,也许盛京不再是一个安全的地方。
于是,她怀揣着幼时便捂在心中的云游之梦离开了,她从未想过自己还会再见到那晚赠她手链的黑衣人,直到昨晚在人声鼎沸的客栈里再次听到了那个声音。
清越的,冷漠的,又似乎是温柔的。
她很难说出那是怎样的声音,但那声音响起的一瞬间,浑身发颤,陡然回到了那个夜晚。
那个人带着银色的面具,挡在她的身前,对暗影说道:“我自己会向公子交代。”
这九个字,时常出现在她的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