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水怀珠
“以后看见了普安的城楼,就是看见了大哥。”
第120章 援军 (四)
今日?是危怀风有希望醒来的最后?一天。
天亮后?, 岑雪照旧先来屋里坐一会儿,与躺在床上一声不响的危怀风说话。角天刚为危怀风喂完药,床幔里弥漫着苦涩的气息, 与他身上原本的松香味很不一样, 岑雪却也快闻惯了?, 握着他的手, 摩挲指腹上的那些厚茧, 说着这些天里城里城外的变化。
前两日?, 林况刚为牺牲的军民们主持葬礼, 厉炎、周俊生都不?在了?,厉炎的骨灰被火云寨的兄弟们洒在了普安县城墙下。他是为守城而亡,城在,他便在。苏氏为周俊生整理了?遗物, 待战事结束,要把周俊生葬回西陵城。他们一家原是沧州人,当年因为周轶而来到西陵城, 周俊生在城里出生,在雁山上长大?,苏氏想守着这一方土地, 在离他父子二人最近的地方度过余生。
昨日?,樊云兴醒来了?, 他新伤加旧伤,在床上一躺便是几天几夜。醒来以后?,问的第一句话不是自己能活多久,也不?是城外战况如?何, 而是危夫人木莎人何在。
林况本来忧心忡忡,一听?他这样问, 恨铁不?成钢地在床前转了?一圈,接着指着樊云兴的鼻子?数落他啄木鸟飞上黄莲树。樊云兴也不?气,平心静气地睁着眼,又问了?一次:“她人在哪里?”
“原来,二叔这些年来一直不?愿成家的原因是这个……”岑雪默默说着,想起那次在夜郎贡里村,危怀风提起危夫人木莎与危廷在南越一役里相识的往事。那次铁甲军被夜郎人的蛊虫所害,许多将士都中了?蛊,危廷为救人,前往俘虏营找到木莎,木莎救下的第一个铁甲军,就?是樊云兴。
絮絮叨叨,一上午眨眼过去,岑雪抬头看向危怀风,床幔里光影昏暗,他阖目躺着,薄唇深抿,依然是老样子?。不?再笑,不?再吱声,不?再给她任何的回应。岑雪蓦然感到一种濒临绝望的疲累与恐惧。
“怀风哥哥,你再不?醒来,就?真的要食言了?。”
说完,再也忍不?住,泪水簌簌而下,她明明已经很久没哭了?,可是为什么这一刻,唯恐会失去他的悲伤从头袭来。
岑雪泪如?雨下,低头拭走,放下危怀风的手,便欲离开,尾指忽然被极轻地勾住。
岑雪一震,低头细看,危怀风竭力在抓她的手。
“怀风哥哥!”岑雪坐回床前,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别哭……”床幔里,传来危怀风虚弱的声音,“你一哭,我心口?就?疼。”
岑雪破涕为笑,用力握住他的手,往外喊角天唤军医来。外面一阵忙乱,危怀风睁着眼睛,看见已哭得梨花带雨的岑雪,哑声道:“哭成这样,我要是真不?在了?,你怎么办?”
岑雪的笑容一僵,眼里旋即又洇开泪水,夺眶滚落。危怀风慌道:“别……我错了?。”
岑雪愤懑地盯着他,气他这种时候竟还要开玩笑,威胁道:“你若真不?在了?,我便想尽一切办法忘掉你,找一个比你更疼我爱我的人成婚生子?,相守一生。”
危怀风握她的手狠狠一收,痛声道:“我错了?。”
两人说话间,角天已领着军医冲进屋来,看见苏醒的危怀风,感动得声泪俱下。
危怀风被他那聒噪的哭声扰得皱紧眉头,等军医检查伤势,把脉看诊,走神时,忽听?岑雪问道:“夫人呢?”
“夫人仍在九龙坡,羌人这两天伺机报复,夫人守在前线,不?敢掉以轻心,我一会儿便去给她报信!”角天应着。
岑雪点头,接着听?军医叙述伤情,说是体?内的毒已祛,脉象平稳,眼下只需把外伤养好,这时候切忌下床走动,尽量要再多躺两天。
危怀风一头雾水,待角天领着军医离开后?,敛眉道:“什么夫人?”
岑雪坐下来,斟酌少?顷,开口?道:“你走以后?,严峪的援军一直没有来,我们在城楼上守了?十五天。最后?一天,羌人破城而入,千钧一发时,是危夫人率领夜郎军赶来相救,普安县才得以保全。”
危怀风神情一变,思及木莎,久久不?语。
岑雪知晓他仍有心结在,劝道:“怀风哥哥,若非是至亲至爱,危夫人不?会舍下夜郎国前来相救。在这世上,你是除危将军以外唯一能令她不?惜一切也要保全的人了?。”
危怀风眸光颤动,百感交集,良久出声:“我知道。”
“那你……”
“我不?恨她。”危怀风知道岑雪想说什么,他的确不?恨木莎,梗在他心里的,与其?说是恨,不?如?说是不?甘与渴望。不?甘当年被她抛弃,渴望她能悔悟,能恳切地说一声抱歉,能多做一些、再做一些来补偿。
“错在我……”危怀风接着说,想起这一切,想起飞泉峡那一役,痛心地阖上眼,“是我没能拦住羌人。”
岑雪看他如?此,更不?敢提起厉炎、周俊生牺牲之?事,摩挲他手掌,抚慰道:“错不?在你,错在羌人狡诈残暴,错在梁王、庆王利欲熏心。你是冲锋陷阵,保家卫国的人,你没有错。”
危怀风苦笑。
岑雪握着他的手抵在怀中,殷切看他:“夫人已率领二十万夜郎大?军将羌人驱逐九龙坡,假以时日?,我们必能收回西陵城。怀风哥哥,你不?要自?责,尽快养好伤势,待你好起来,我们一起驱赶羌人,收复关城,好吗?”
危怀风屏息,眼角隐约有泪光闪烁,用力点头:“好。”
※
角天送走军医后?,第一时间赶往九龙坡报信,可是木莎从前线回来时,已是入夜。
危怀风刚喝完汤药,躺下不?久后?,便昏沉地睡了?。木莎走进他房里,隔着影影绰绰的烛灯,在床前看他良久,及至夜深,悄然离开。
次日?,岑雪一早便来屋里陪伴危怀风,先与角天一起伺候他喝药、换药,然后?取来早膳,扶他坐在床头,喂他吃粥。
“夫人昨夜来看过你,但那时你睡着了?。”岑雪看他神色恹恹,特意提道。
危怀风唇梢一提,似笑非笑。
“官署里没有多余的客房,她这些天一直住在前线军营里,昨夜探望完你后?,便先回去了?。”岑雪又道,解释为何木莎今日?没有过来。
危怀风低头喝下一口?粥,舔舔嘴唇后?,抬眼看她:“你们见过了??”
“嗯,”岑雪坦然道,“见了?两次。”
“她待你如?何?”危怀风道。
岑雪微笑:“夫人待我很好。小时候,她很喜欢我,夏天时,常叫我母亲带着我一起去京郊的玉清苑里玩耍,那庄子?里有一处池水,我会泅水,便是她亲自?教的。”
危怀风被勾起回忆,目光温暖,却又道:“我问现在。”
岑雪看出他的体?贴,心里感动也好笑,促狭道:“她若待我不?好,我会替她说话吗?”
危怀风一怔,哑然失笑。
用完早膳,危怀风想下床走一走,可是军医昨日?来时才刚叮嘱过,这两日?切忌走动,尽量要在床上多养一养。岑雪按住他,不?管他说什么,坚决不?放行。危怀风无可奈何,躺在床上,道:“太闷了?,想透透气。”
岑雪便起身,替他开一半窗户,秋日?的风里已有凉意,挟着一两片落英吹进来,屋里很快清凉。
岑雪坐回床前,看着危怀风,一副休想再嚷嚷下床的架势。
危怀风失笑:“躺得屁股都要烂了?。”
“……”
“我伤差不?多都在上身,底下没什么,便是有,一些皮肉伤,都快长新肉了?。你再让我躺下去,底下真该烂了?。”
他口?无遮拦,偏说得有理有据,岑雪张口?结舌,扶他起来不?是,由着他躺着“烂掉”更不?是。危怀风笑起来,看她一副慌乱样儿,承诺道:“我不?走远,就?在窗前站一站,你扶着我,可否?”
岑雪没办法,扶他起来,缓慢地走至窗前。
外面秋色已浓,檐角的老槐树垂着发黄的叶,风一吹,漫天飘着落英。危怀风倚靠在窗前,面对着岑雪,大?拇指抚过她眼睑底下的一圈微青,心疼道:“多久没睡了??”
“都睡的。”岑雪赧然,“但是睡不?好。”
危怀风心痛。
岑雪抬手在他眼睑那儿一戳:“你倒是睡得好,都没了?。”
危怀风啼笑皆非,知道她是在安慰人,捉住她的手,摩挲在掌心里:“昨晚呢,可有睡好?”
岑雪点头。他昨天醒过来了?,便意味着闯过鬼门关,已无大?碍,她悬在心口?的一块大?石头落下,自?然能安寝。
“要是仍然睡不?好,我可以来陪你。”危怀风道。
岑雪看他故态萌生,娇嗔:“才不?要你陪。”
危怀风弯唇,忽然想起昨天醒来时,她气势汹汹说的一番话,眉压下来:“昨日?你说的那话,是真的?”
“什么?”
“若我真不?在了?,便想尽一切办法忘掉我。”后?面那一截,他没提。若是真有那一日?,他当然愿意看见她找一个比他更疼她爱她的人相伴一生,可是前半句,他受不?住,不?认同。
岑雪看他竟要秋后?算账,笑意更深。危怀风捏她脸颊:“不?许笑,认真回答我。”
“若是真的,你待如?何?”岑雪偏不?就?范,故意唬他。
危怀风眼神执着,一字一句:“会生气,会难受,会恨你。”
岑雪腹诽傻子?,看他片刻,踮起脚尖,在他唇瓣落下一吻。
“我忘不?掉你的。”岑雪温柔道。
危怀风目光一下变软,拦住她腰,低头要回吻,被她伸手隔开,狡黠道:“若是有一天……我不?在了?呢?”
“我找你。”鼻尖相对,危怀风毫不?犹疑,“刀山火海,上天入地。你在哪里,我便来哪里。”
岑雪眼眶潮热,泪意氤氲。
危怀风吻回她,唇瓣相触,鼻息交缠。漫天的秋意融化?在这一吻里。
第121章 回城 (一)
下床走动后, 危怀风反而恢复得更快,没两日,裂开的伤口都开始长肉, 看形势, 半个月内愈合已不成问题。
岑雪每天来陪他换药、用膳, 饭后, 则扶他在小院里走一走, 看看秋日的云天, 或是吹一吹含着桂花香气的风。
知道他醒来, 林况、金鳞等人争相来探望,夜郎那位名叫阿娅的巫医也来复诊了一回,来时,身后扈从捧着五光十色、各式各样的奇珍异草, 说是奉国主吩咐送来的补品,要危怀风仔细将养。
奇怪的是,木莎一次都没来——或者说, 一次都没在危怀风醒时来过。
“九龙坡一败后,羌人耿耿于怀,虽然现在退回了西陵城里, 可是隔三差五便出兵试探,始终在盘算着夺回九龙坡, 夫人白日忙于前线,赶来看你时,多半都是深夜了。”
老槐树下微风阵阵,金黄的叶铺在石板上, 簌动起伏,岑雪扶着危怀风在树下散步, 提起木莎,语气温柔。
危怀风淡淡“嗯”一声?,不辨情绪。
岑雪试探着提议:“怀风哥哥若是不困,夜里多等?一等?,待见她?一面后再休息呗。”
“我困。”危怀风立刻接话。
岑雪瞄他一眼,一看便知道是什么情况,耸眉道:“你不会是为?了避开她?,特意那么早休息的吧?”
危怀风眉峰敛着,望着前方道:“她?又不是洪水猛兽,我避她?做什么?”
岑雪道:“那就劳驾怀风哥哥今晚先别急着休息,多留一个时辰。我来陪你下棋,如何?”
危怀风道:“不下,费脑。”
岑雪结舌,听出他情绪里的抵触,不再作?声?。危怀风后知后觉语气有?一些重,摩挲着她?手掌,调侃道:“你收了她?什么好处,费尽苦心来为?她?周旋?”
“没有?好处,”岑雪被他揉着手,心软下来,诚恳道,“不过是将心比心,不想看见你们闹别扭,互相冷落罢了。”
危怀风沉默。
岑雪道:“我与爹爹吵架,最多冷战三日而已。他是我父亲,尽管有?时候古板苛刻,独断专行,可是我也知道,他是这世?上最看重我的人,无论发生何事?,他都会为?我遮风避雨。这次来找你,他本是坚决反对的,我走那晚,他还放了狠话,说是若我敢走,往后就不要再认他这个父亲。可是你猜后来呢?后来,我执意离开,赶来见你,出城不久后,凌远率领一百多名精锐来追我,说是奉他之命,前来相护。怀风哥哥,你看,我爹爹那样?严肃的人,都是嘴硬心软,拗不过我时,还要向我低头。父母之心,皆在儿女?身上,为?儿女?,他们甘愿一再退让,只求他们顺利平安。怀风哥哥,危夫人也是这样?的母亲。”
危怀风听完,风里像是掺了沙,吹进眼眶里,发涩想哭。他用力眨了眨眼,道:“伯父反对你来,怎么不早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