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在酒
过了会儿,白姨娘领着益哥儿来了,益哥儿脑门起了个包,挨过训斥,全程跟个得了鸡瘟的?老母鸡似的?缩脖站着,偶尔四下看看,是在找茹茹。
“你也?来了,正?好,我正?想说定个日子,在祠堂给小乖乖上族谱。”董夫人叫人给白姨娘看座,“得先让俊成给女儿起个名,再定个字辈,往后凡妾室生?的?女孩儿就都得跟着叫了。”
董夫人说的?都是稀松平常的?事,绝不是为了刺激青娥,可这些话听在她耳朵里必然蜇人,好在青娥也?习惯了,脸孔带笑,牵得嘴角发麻。
抬眼?见白姨娘朝她微笑,流露淡淡温柔,可见习以为常。
等?牵了茹茹告退,青娥走在阴凉石径,看茹茹跑在前头撅屁股捡蝉蜕。
回顾起适才董夫人的?问话,青娥忽然察觉一丝古怪。董夫人说,冯老爷与她说起过钱塘的?案子,这没什么,可那当?中细节又是谁和冯老爷说的??
怎么就连秦孝麟是秦家小儿子他都知道?
莫说江宁钱塘都不在一个府,此前也?从未听冯俊成说起冯家与秦家有任何渊源,冯老爷上哪知道这些细枝末节的?消息?
青娥越想越觉得不对,回去将这些对冯俊成讲,他听后也?蹙眉,“我爹没有对我问起过这桩案子。”
“我知道。”青娥用力点点脑袋,荡下一缕碎发,“你也?才回来两天?,他都不肯见你,上哪去知道这些消息。”
冯俊成沉吟片刻,不免想到了先头徐同在自己面?前遮遮掩掩。整件案子坠进个谜团,忽然变得说不清道不明?了起来。
他担心青娥胡思乱想,勾过她碎发到耳后,“别担心,没准是徐大人回到应天?府后,书信过他,细说了案子。”
青娥稍稍放下心,点点头,道了声有理。
可冯俊成说出这话自己都是不信的?,徐同离开江宁时有多震怒,要他回去后联络过江宁冯家,哪还轮得到自己回家拒婚,家里早派人送信到钱塘质问。
“好端端的?,我娘怎会提起秦孝麟?”
青娥只笑了笑,叹口气,起身走到塌上侧卧,摇摇头没有作答。
冯俊成跟着起身,在她床边坐下,“茹茹呢?怎么不见茹茹?”
说起茹茹,青娥绽出个甜滋滋的?笑,梨涡成了个蜜涡,“在院里捡了一上午小石头,后来你弟弟又去找她玩,本来累得都要午睡了,施妈妈说小狗身上脏,要给花将军洗澡,她哪还睡得着?非要在边上搬个杌子看。”
“小孩子就是有精神。茹茹和她叔叔这就又能一起玩了?”
“小孩子嘛。”
冯俊成也?会心一笑,托起青娥腮畔,拇指轻蹭那枚小巧的?“蜜涡”,茹茹不累,青娥却是累了,挨着他手掌闭上眼?睛,又叹了声。
“怎么了?”
她睁开眼?,委屈地瞧着他,这才要作答,“你都不知道今天?早上我见你娘有多怵,好在那些问题也?只会问我一次,要多来几次,我肯定丢下你跑。”
冯俊成真切颦眉,“她问你什么?”
“她问我,有没有和别的?男人睡在一张床上过,又问我有没有被秦孝麟得手。”
冯俊成瞧她懒懒倚靠在枕上,说这话时漫不经心,眼?皮也?不稀得抬一抬,可她已骗不了他,她心里委屈。
那种委屈已丧失了原有的?威力,不再是天?塌下来般招架不住的?伤感?,它已根深蒂固,无处不在,反而如同阴雨天?墙根下的?水渍,一点点沿砖缝从外边渗透进来,可以承受,但阴冷刺骨,铜墙铁壁都不能抵挡。
“你是怎么答的??”
“照实答的?。”
青娥两条胳膊叫冯俊成拽着拉拔起来,她猝不及防,整个人都软趴趴地被“钓”进他结实怀里。
他下巴抵着她发顶,声音瓮声瓮气,“等?茹茹给老祖宗磕过头,上了族谱,我就带你们走。你这几天?忍不了就找我出气,他们都是走过半辈子的?人,有些事根深蒂固。只能违抗,改变不了。”
“我知道,说话的?本事不用你教,我都是顺着你娘说的?。”
青娥背靠他胸膛,仰着脸瞧他,心道有些人的?面?孔怎么这么会长,从下往上看也?这么招她喜欢,忍不住伸手摸一摸,捏一捏。
“好哥哥,其实莫说改变,我都不想你反抗什么,就怕你家里气急了,拿我开刀。”
“你叫我什么?”
夏日里相拥,没一会儿就得出汗,她又软绵绵,热乎乎的?,冯俊成听罢只觉浑身筋肉发紧,血管直蹦,气都上不顺了。
“好哥哥…”青娥费劲转身,见他又因自己几句话烧红了耳朵,笑话他,“你喜欢我这么叫你,你肯定喜欢。”
冯俊成晚青娥一年?降生?在世?,要不晚这一年?,这么叫他还少了许多兴味。
他答得也?诚实,只是有些喑哑,“喜欢,但不能总叫,叫得多了,就习惯了。”
青娥嗔他,“你是懂享受的?!”
两张嘴皮刚挨上,没等?渡舌头,门外“啪嗒啪嗒”闯进来个脚步,二人着急忙慌连忙分开,一个背手踱步,一个躺下忍笑。
茹茹抱着洗干净的?花将军进来献宝,“青娥你看,花将军是黄白花的?小狗,不是黄灰花的?。”
一抬头,大老爷也?在。
今天?的?大老爷,不大一样,好像更严肃了,也?更漂亮了。
茹茹眨巴眨巴,“大老爷,你为什么涂个红嘴巴?”
青娥再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捧着肚子在床上蜷成个虾。
冯家认回茹茹的?吉日定在五日后,冯知玉也?在应天?府收到来信,要她若是得空,正?好回来见见小侄女。
信纸被冯知玉摊在桌上,就差盯出个窟窿。
冯俊成那些用情至深的?话,揉碎了和江之衡说的?搁在一起,霎时傻得没边。常言道好了伤疤忘了疼,可也?没有忘性这样大的?!
冯知玉因着等?会儿要去办的?那件事,一连三天?没睡好,本以为等?今日见了那人,就可以在夜里睡个整觉,想不到江宁一封信,立马又搅得她心神不宁。
郑夫人心疼她,以为她这是因为黄瑞祥夜不归宿、月兰诞下男婴才憔悴至此,看她仍悉心操持内务,照顾月兰母子,于?是待她愈发用心,替儿子疼她,吩咐厨房三天?两头给她换炖品滋补。
此时冯知玉用完最后一口小盅里的?阿胶乌鸡汤,收起信纸,唤来小厮备车。
群芳馆里,香雪日前收到个匿名的?樟木礼盒,里头是一套贵重头面?。
匣子打开金灿灿晃得她眼?晕,送来礼盒的?龟公说,要是这点薄礼合她心意?,那恩客请她今日秦淮河上游船相会。
香雪见他出手大方?,又约在白天?,能有什么不愿意?的?,早早候在河岸,撑伞四下眺望。
倒没让她久等?,没多时街上抬过来一顶软轿,轿子里的?人必然非富即贵。香雪好不欢心,收起伞正?打算迎上去,却见轿子落停,从里边迈出一只硬底镂花的?绣鞋。
而后走下来个清丽端方?的?女人。
正?以为自己认错了人,那女人却走过来,望着她笑,“真不好意?思,叫你久等?,你就是香雪?我认得你今日戴的?这支掩鬓,是我送给你的?那套头面?里的?,真美,比我戴着好看。”
香雪皱眉,“你是谁?”
“我…”冯知玉想了想,微微一笑,“是今天?与你交易的?客人。”
第49章
游船在秦淮荡漾开去, 白日里?风景不比夜晚,看的是两岸绿茵,水上三两野鸭。
“香雪, 你是几岁入的这行?”冯知玉在香雪对过落座, 亲手燃起小?泥炉, 为二人?烹茶。
香雪眼光探究将对面女人?打量,她是个身量不高甚至有些瘦削的女子, 但她举手投足落落大方, 眼神也鲜少在对视时躲闪。她知道自己要什么,且从未淡忘。
“夫人?,你就直说吧, 是为哪位老爷寻我的麻烦, 你说了, 给点银子我就晓得?和他疏远, 何必兜这么大的圈子。”
香雪从小?入这行?, 早前跟在花魁身边学?艺,自己登台也有两年, 受人?追捧也有些气性?, “我做妓不假,但也都是为了钱, 从来不图爷们的感情。钱能解决的事,就用钱来解决。”
冯知玉与她笑了笑,茶汤泛起浮沫,她撇了去, “看样子我不是第一个来找你的太太。”
香雪轻哼, “海了去了。”
“你说的对,钱能解决的事就用钱来解决, 既然我求的是事,你要的是钱,那一切都好说。”
话毕,冯知玉有意留出?一段谈话的空隙,舀出?一碗微沸的茶汤,推至香雪手边。
“我有过一个在行?院里?的朋友。”冯知玉缓缓捧起茶盏,“她是被亲爹娘卖进?去的,因?为是家里?长姐,底下有一个妹妹一个弟弟,弟弟出?生那一年,她十五岁,进?了行?院。她的第一个客人?,是我给拉去的。”
香雪猛然皱起了眉头。
冯知玉笑道:“我小?时候扮男装讨生活,被我娘当个男孩来养,不知道做女孩子的苦。”
“你……”香雪凛眉瞧冯知玉一身锦绣衣裳,哪里?有她口中半分困苦,“你是什么人??和我说这些做什么?”
冯知玉笑一笑,“我和你说这些,是为了和你透个底。我求你做事,自然不能让你对我一无?所知。”
“可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你是谁。”
“你不知道我是谁才好。”
冯知玉侧目看向身后随她陪嫁进?黄家的丫鬟,那丫鬟端上来一只锦盒,抽开,里?头是一根沉甸甸的金条。
“我只想和你达成一桩交易,不知道我是谁,对你来说未必是件坏事。这是定钱,够你赎身,事成之后我还有重谢,亦或者你想去到哪里?,我也可以让你去个新的地方安身立命。香雪,你愿意帮我吗?”
那根金条诱惑十足,香雪折算不出?自己得?再?在花楼里?苦熬多?少年,才能换来同等的价值。
花楼与她从来对半开账,或许等她人?老珠黄,也还是穷困潦倒。只能指望跟了哪个男人?,做他排行?第十的姨娘,可真到了那时,也不过是从一间花楼,来到了另一间永不能脱身的妓.院。
“……你要我怎么帮你?”
冯知玉扭转身,从船舱外叫进?来个肤白羸弱的小?女子,“我这儿有个姑娘,仰慕黄家二爷已久,想请你带她进?群芳馆,带在身边伺候,若得?机会,撮合一二。”
香雪困惑不已,“你那儿的姑娘?你也是这行?当里?的人??”
再?看那小?女子,大眼睛小?脸盘,柔柔弱弱不大言语,俨然就是黄瑞祥最喜欢的那种女人?。
冯知玉但笑不语,为她添茶,共赏湖光夏景。
但这事属实叫香雪生疑,别人?她不敢说,对着江之衡却敢念叨两句——只因?为江之衡也是个对黄瑞祥有图谋的人?。
香雪揽揽肩头披帛,落了座,“这是怎么了?一个二个都要我多?‘照顾’他,你替他出?钱要我陪他灌他酒,这下又来个人?拿金子要我塞个姑娘在他身边。这黄家二爷到底有什么独到的地方,我陪他这些日子,怎么就没有感受出?来?”
江之衡回到应天府后,还从未与黄瑞祥相约,今日说好上香雪这儿来聚首,因?着下晌无?事,便到得?早了些,听香雪到这儿他还不甚在意。
“你知道是什么人?见你?”
“不知道,就是一个女人?,穿金戴银的,我还以为是哪家夫人?来寻我的仇,说到后来倒像是对家的人?,就不知存了什么心思。”
香雪撇撇嘴,“可我又觉着她未必是冲着撬瑞二爷墙角来的,他就一鸿胪寺家的二公子,哪值那么多?钱。她应当是群芳馆的对家,来找麻烦的。”
“你答应她了?”
香雪手一挥,笑得?开怀,“那是自然,那金子可够我赎身的,何况这地方我也不想待了,有什么理由不答应她。她还说能帮我走呢!”
“走?这儿不好吗?走去哪?”
江之衡改换个舒服的姿势,靠着罗汉床饮酒,脸上是懒洋洋愿闻其详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