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明月倾
“傻孩子,哪有不愿意的。”老太妃吓她道:“这一上去可得住七天,你中途后悔,可没有轿子送你下来的。”
其实她也是吓卿云,哪里会没有轿子呢,不过是怕她到底是年轻女孩子,经不住上面无聊,提前想下来,到时候反而失望。
“我陪娘娘诚心供佛,哪里会后悔,娘娘放心吧,我已经遣人告诉我娘了,我娘都巴不得跟去呢。”
“那可不行。娄二奶奶没牌打,哪里坐得住。”
老太妃笑着说了一句,见卿云真要去,也只好道:“你上轿来吧。
城中还可以陪我坐坐,等到了山下,山路狭窄,一人只一顶轿子,两边都是黑魆魆的山,可不要害怕。”
“娘娘放心,我一定不怕。”
卿云真就随着老太妃上了万安寺,老太妃还想让人去预备她的衣裳用具,卿云只说一切从简,娘娘金尊玉贵,都能在山上生活,自己没这么轻狂,和嬷嬷们用一样的东西就行了。
老太妃见她这样朴素,自然更加欢喜,找出些自己从宫闱里带出来的东西,和年轻时的衣裳给她,当夜卿云就在山上安歇不提。
倒是娄二奶奶那边,本来就找凌霜找得人仰马翻,听见这消息,更是吓了一跳,偏偏是个嬷嬷来传话,还得先奉茶陪着聊了半天,再审问跟出去的下人是怎么回事。
“夫人放心,大小姐向来稳重,她这样做,自然有她的道理。”黄娘子劝道。
“我当然知道她稳重,但这孩子性格有时候太隐忍了点,吃了苦也不吭声的。”娄二奶奶道:“老太妃固然是贵人,但咱们家几个都算订了亲了,她自己更是马上要成婚了,把老太妃敷衍得再好,也不过是得几句夸奖,赏点东西罢了。
那山上又偏僻又苦寒,住几天多辛苦,何苦来哉,一定是老太妃喜欢她得紧,她老实,不忍心拂老太妃的意思,就跟着去了。
这孩子就是这点傻,事事把别人放在自己前面,听说昨晚还被娴月骂了呢。
娴月那丫头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这样的节骨眼上,还住在贺家不回来,真是要气死我了。”
娄二奶奶越说越气,黄娘子都劝不住,正在解劝的时候,外面忽然跑进来一个小厮,不是别人,正是娴月的小厮阿九。
娄二奶奶虽然说娴月,也知道她有手段,见阿九手上拿着个文书,就知道是娴月找来的,多半是通过捕雀处那边找到的凌霜的消息,顿时也不管教训小厮乱闯了,上去一把就薅了过来,展开一看,原来是某处驿站的文书,大概是盘查往来人员时,凌霜在上面签了个自己的名字。
“云桥驿,那不是快到扬州了,她去那干什么!”
娄二奶奶气得头疼,揉着额头倒在椅子里,黄娘子眼尖,指着那页纸让娄二奶奶看,原来上面画了枝花果,娄二奶奶还以为纸上原本有的,被她一指,才反应过来,这样粗糙的草纸,怎么会印花呢。
“这是杏花?”黄娘子不确定地道:“果子又是什么意思?”
娄二奶奶已经认了出来,气得把纸扔去一边。
“这是偏子杏,她这是气我呢。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她笑我卖女儿还不算,还要告诉我,我尽管卖杏花,她却只愿意做她的偏子杏,烂也烂在山里。
唉哟,云娟,她这是气死我啊,我是造了几世的孽,生出这么个小冤家……”
娄二奶奶倒在椅子里,气得直叫骂,黄娘子再劝不了,阿九机灵,也只缩在一边,眼观鼻,鼻观心起来。只怕被二奶奶瞅见,连自己也骂上一顿。
却说卿云这边,真就跟老太妃回了寺庙,本来老太妃还担心她是小孩子心性,就算稳重也有限,谁知道卿云到了寺里,也不盛妆了,早早起来,只简单梳个头,淡淡脂粉,穿着嬷嬷年轻时的衣裳,跟着老太妃晨起做早课,拜佛诵经,一坐就是一上午,一点也不嫌烦闷的。
别说老太妃,连那些嬷嬷们见了,都连连称赞,说真是好孩子,有佛性,这样的心性,赵景真是几世修来的福气。
老太妃见她这样,自然更是喜欢。
其实山中日子真是清苦,卿云看下来,也觉得意外。
都说京城繁华,俗话说红尘十丈,其实十丈之后,再热闹的红尘也无关了。云崖山高千丈,早就与世隔绝。
寺里虽然是皇家所修,十分气派,但人烟是一点没有,除了在此为太后祈福的僧尼之外,全无外人,白日里也静得很,除了诵经声什么都听不见。
难怪老太妃常常去参加京中的宴席,那样爱热闹,爱夫人小姐们围绕着,实在是山中太过孤寂,一点人间的热闹都难得。
时光在这都像静止了,一天有一年那么漫长,但又这样短暂,让人一眼看得到头,尤其是山中的夜,那样静,黑暗像要把人吞噬一般,人是举着灯的游魂,躲在光里,像死亡蹲守在周围,一天□□自己走过来。
卿云陪老太妃做晚课,见她也卸去了妆容头面,佛殿特别高,一点灯像海中一豆,她在这样的灯下,皱纹白发都一览无余,清瘦得几乎有点佝偻,看起来也不过是个寻常的老太太罢了,卿云心中怜悯,所以更加对老太妃好,老太妃也是七巧玲珑心,哪有不懂的,颂完经,见卿云又亲自泡了茶来,茶暖得刚刚好,点心也是精心挑过的,感慨道:“好孩子,难为你费心。”
“娘娘说哪里的话,这样客气。”卿云笑道。
人人都羡慕卿云,能在夫人和老太君里畅行无阻,人人喜爱,想学都学不来。
其实世上最正的路就是这样,没有捷径,只有身体力行去做。
要不是卿云一点不势利,日复一日去陪崔老太君说话,真心对她好,哪有崔老太君的认可。
崔老太君是如此,娄老太君是如此,老太妃自然也是如此。
如果说之前她对卿云还是看别人家孩子,住过寺里之后,待卿云就更不同了。
再七窍玲珑心,再人精,人心总是肉长的,这样洗去铅华的朝夕相处,她看待卿云,简直有点自家孩子一般了。
住了两天,老太妃对卿云反而平实多了,不再处处夸奖,只是干什么都带着她,山中人少,也不必那么讲礼数了,不像在山下,再亲热总有限。
寺中三餐都简单,也都是素食,老太妃本来是一人坐着,嬷嬷们伺候,索性叫卿云来一起吃饭,席间说着些家长里短,问卿云小时候在江南的见闻,老太妃也时不时讲一些她年轻时的事。有次说到宫闱,说道:“我进宫时,还没到卿云的年纪呢,才十五岁,我娘哭得不成样子了,我倒还平常,连嬷嬷们见了,都说这孩子只怕心冷呢。”
“世人都是这样,只相信大哭大笑的人是发自内心,不知道有时候看起来云淡风轻的人,心里更苦呢。”卿云轻声道。
老太妃只嗯了一声,她是宫里出来的人,说话总是慎重的,寒暄说笑,都容易,却轻易不说自己的事,更别说议论了。所以常是这样,说两句话就停了。
也亏卿云,这样年轻,却不好奇,老太妃愿意说,她就听,不愿意说,也不追问,嘴还严得很,老太妃私下和她说的话,她绝不轻狂去和嬷嬷说,所以这老太妃也渐渐说了不少知心话。
卿云到寺里第四天,正好是倒春寒,山里特别冷,两个嬷嬷都病倒了,老太妃找出年轻时的狐肷来给卿云穿,见她小小一张脸,被白狐肷簇拥着,一点脂粉不施,却如观音像般端庄,可怜又可爱,不由得赞叹了一句,道:“你那妹妹整日里夸耀美貌,依我看,还不如你呢。”
“各花入各眼,娘娘疼我,自然觉得我好。
其实不止美貌,娴月还有许多我不能及的地方呢。”卿云性格平和得很。
老太妃却有点替她不平的意思,道:“哼,你老实,她却有点攀着云夫人,踩你的头呢。穿着那身海龙皮披风,跟多了不起似的。
你这次就带着这身白狐肷下山去,这可是先帝赏的,真正的白狐肷,没有一点其他的皮子凑数,十年也才出这么一件呢。”
卿云只是笑笑,并不争强好胜。
晚上做晚课,更冷,老太妃见卿云吃饭时呵着手端着碗,就道:“晚上卿云陪我睡吧,我那房间倒暖和点。”
卿云自然是答应的,她在家也陪娄老太君睡过,知道老人家怕冷,觉少,所以就一直撑着,陪老太妃说话,晚上夜深人静,山中的夜真静得让人害怕。卿云不由得都心生怜惜。
怪不得老太妃喜欢年轻女孩子,她身边都是老嬷嬷了,陪了几十年,虽然贴心,彼此也没有新话题了。再尊贵的人,终究是有一个人的时候。
这样的寂静深夜里,要是自己不在这,她一个人睁着眼到睡觉,不知道多孤寂。
她想到这里,就更加朝着老太妃那边靠了靠,把脸靠在她背上,老太妃虽然也让宫里的小公主陪着睡过,也很疼景家的小女孩,但总归不如自己的孩子熟稔,小孩子又是怕老人的,见卿云这样亲密,心中感动。
“那时节我带官家的时候,也常这样哄他睡觉。”老太妃道。
“怪不得官家这么孝敬娘娘。”卿云道。
老太妃笑了一声,便不说话了,过了很久,又说起她做女儿时在娘家的事来,说:“我家兄弟姐妹里,我娘最疼我,什么话都跟我说……”说了一阵,却沉默一下,道:“我那兄弟,不很争气,娶的是清河郡主的表妹,厉害得很,我那时候在宫里,也听说她有些话说得气人,冲撞了我母亲,那时候我也年轻,仗着先帝宠爱,就召我母亲进宫来问她,谁知道她竟不开口,还回护我那兄弟媳妇。”
卿云乖巧,只是听故事,并不插话。
“我那时候才知道,原来我是外人了。”老太妃轻声说。
卿云顿时也替她心酸起来,隔着被子握住了老太妃的手,老太妃知道她性格良善,顿时笑了。
说夜话到后来,也说起先帝来,老太妃对先帝还是敬重的,但也有怨言,道:“先帝那时候还骗我呢,说是只宠爱我一个,谁知道转过年来,新秀女来,还不是新鲜得跟什么似的。男人么,总是这样的,见一个爱一个……”
先帝薨逝也有三十来年了,但那么久的事了,老太妃想起来,还是委屈得跟什么似的。道:“别的我都不气,就是那一斛珍珠,偏赐给那岭南来的渔家女了,我那时候也年轻气盛,当时就说‘官家赐得不好,她是海边长大的,什么珍珠没见过,鱼只怕都捉过几条了’,那小贱人也会扮俏,立刻就赌气不要了,把官家气得,几个月没进我的宫。后来怎么样了,还不是来了。
夏天晾我到冬天,好狠的心,拿了这件白狐肷过来,当谁稀罕似的,我也赌气,没穿过两次,不信你看,上面的锋毛都还一点没掉呢。”
卿云听着这些老故事,也觉得有趣,几晚睡下来,和老太妃的关系更加亲近,老太妃喜欢她的性情,待她真有点自家孩子的样子了。
还第一次说了她一句,是为她午饭时还想着抄经的事,训她道:“你年纪轻轻,哪里知道身体的重要,吃饭时想别的,五谷的效力就乱到别的地方去了,老了要吃大苦头的。”
卿云也大胆了,还敢辩解道:“我是想着下山前,多给娘娘抄几部经,免得娘娘看那些字小的经书,伤了眼睛。”
这一老一小这样相处下来,情谊更加深厚,但天下到底没有不散的宴席,眼看着已经到了第九天上,本来卿云是住七天的,已经延后两天,说是等崔老太君来,再一起走,眼看着明天崔老太君上山,是再也不能拖了。
老太妃心中万般不舍,晚上一起睡,山间晚上冷,要预备脚炉和汤婆子,魏嬷嬷添好汤婆子,卿云接过来,怕太烫了,将脸贴在锦套上。
是因为老太妃年老了,皮肤也就迟钝了,前些天腿上险些被汤婆子烫坏了,至今还有一片红。
她用脸试汤婆子是不是太热了,红色的锦缎衬着女孩子玉一般的面容,这样的细心,这样的孝心,老太妃在边上看着,心中无比怜爱,摸了摸卿云的头,道:“不如卿云不要嫁了,以后留在寺里陪我好了。”
她是说笑,卿云却认真道:“好。”
老太妃顿时笑了,旁边的魏嬷嬷也笑道:“哪能呢。”
“是啊,赵家先不说,你娘肯定急死了,要骂我是老糊涂了。”她笑着摸着卿云的头,道:“傻孩子,放心,等你嫁了,我一定给你撑腰,你要什么,只管和我说。
赵家那小子敢对你不好,只小心我的龙头拐杖罢了。”
卿云当时只是笑笑,没说什么。到第九天上,是不得不走了。
崔老太君早早上山,来陪老太妃说话,顺便接卿云一起下去。
老太妃留着吃了中饭,眼看着快下午了,魏嬷嬷劝道:“得下去了,不然天黑了,下山山路不好走。”
老太妃心中万分不舍,拉着卿云嘱咐许多事,又拿出许多东西来赏给她,连那白狐肷也让她晚上留着穿,卿云也拿出双鞋来,原来她这几日除了陪老太妃诵经,还忙里偷闲,织了双睡鞋,道:“山中苦寒,晚上尤其寒冷,这双睡鞋里面絮的是貂绒,娘娘睡觉时穿上,到底暖和些。”
老太妃顿时眼睛都红了,卿云见魏嬷嬷出去,阁子里只剩下自己和老太妃以及崔老太君三人,这才跪下禀道:“卿云有一事,要求娘娘,本不该打扰娘娘的,但我心中不安,总觉得早一日说,就省一日的苦难,早一日好。”
老太妃只当她是为自己的事,皱起眉头道:“什么事值得这样,还不快起来,是不是赵家欺负你?
只管和我说,我之前柳家的事上就答应你,要还你个人情,就去赵家给你撑腰,也是名正言顺。”
“娘娘说欠我人情,是娘娘疼我,但卿云不能糊涂,这事是我求娘娘的,是我欠娘娘人情才对。”卿云仍然跪着禀道:“是那日我去寺里上香,见到个小姐,行事奇怪,明明气度行事都和我们这些京中小姐差不多,但却没有仆佣,又一直掩着脸,跪在佛前诵经许愿,十分虔诚,我心中好奇,去听了她许的愿,这才明白她的身世。”
她讲故事一般勾起了老太妃的好奇,竟认真听她讲起来。
“原来她也是书香门第的小姐,还是京中世家,父亲是两榜进士,母亲是世家小姐,只是因为父亲官场上坏了事,被抄了家,自己也沦落教坊了,她心知教坊贱籍一世难脱,想到自己如今的处境,辱没了先人,求死的心都有了,求佛祖怜悯,渡她出苦海。”
“既是犯了罪抄了家,又求什么怜悯呢,只能怪她父母罢了。”老太妃道。
“她父母原已不在了,她也沉沦教坊多年了,说到她在教坊的事,也是一段故事……”卿云正要娓娓道来,旁边的崔老太君却忽然道:“你说的是不是那位撞炉子的小姐?”
“什么撞炉子的小姐?”老太妃问道。
“是京中的故事,当初罚入教坊司的女眷中,有一位特别刚烈,十五岁的小姐,花朵似的年纪,不愿意失了贞洁,竟然一头撞在炉子上,烧坏了半边脸,宁愿去做最辛苦的仆役,都不愿意整日卖笑,也算是有骨气了。”崔老太君道。
“有这样的烈女,我竟没听过。”老太妃惊讶道。
“娘娘没听过也正常,那是五年前的事了,又发生在教坊司里,自然没人敢外传。我也是听我娘家侄儿从外面听来的。”崔老太君道:“说是那小姐姓岑是吧。”
“对,是岑家小姐。”卿云道:“她是因为父亲和夷陵王有交往,才被抄家,如今陷在教坊已经五年了,一身是伤,吃了无数苦头,却一心向佛,我听说她发愿,要抄《药师光如来道德经》,已经抄了上百遍了,可见佛法无边,苦海渡人。”
“也是可怜人,怪不得这样虔诚呢。”崔老太君帮腔道。
老太妃却有点不太买账。
“夷陵王造反,是板上钉钉的事,她父亲既然和夷陵王来往,也是罪有应得,她被牵连,也是前世冤孽罢了。”
卿云见老太妃不动摇,却仍然劝道:“娘娘说的固然有道理,但我自从见过她后,抄经总是心神不宁,直到随娘娘上山来,在佛前请了一卦,这才豁然开朗。
卦签还在这里呢,娘娘请看,要不是这一卦,我也不敢来求娘娘了。”
她把卦签给老太妃看,老太妃虽然不答应,但卦签还是愿看的,一看,正是药师如来本愿功德经上的佛语:“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若诸有情,王法所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