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明月倾
盒子里是柄匕首,卿云拿出来,握在手里,拔出一截,认真地看着。
月香吓得魂飞魄散,还以为卿云是要自杀,连声叫小姐,还想叫人,被卿云阻止了。
“别慌。”卿云教她:“匕首不是用来杀人的,匕首也叫短剑,君子佩剑,是随时警醒自己,当断则断,不要反受其乱。”
说来也真巧,贺南祯那家伙,送自己的礼物,就这两件好,一件极柔软,一件极冷硬,倒也应了仁义两字,正是圣人言中,君子该有的操守。
她对岑小姐尽了仁,如今要对娴月尽义了。
娴月和她生气,句句诛心,无非是怪她不讲义气。
一样的和夫人亲善,娴月和云夫人是真心忘年交,却被自己的赵夫人诋毁造谣,她不说,自己就当毫无察觉。
赵景更是对她动手动脚,调戏轻薄,她讲义气,当做无事发生,给自己面子。否则以娴月的心性,赵景现在还能全须全尾?
但自己却这样懦弱,只装作不知道,始终没给她一个交代。
句句诛心,却也骂得句句是对,也难怪卿云无话可答,但娴月说的样样都对,只有一件,凌霜的事,她还是觉得,木雕泥塑的没有心的小姐,有时候,是比不受拘束无法无天的小姐有用一点的。
否则贺南祯也不会来给她下跪赔礼的。
按娴月的思路,贺南祯是君子,自己能得到君子行大礼道歉,终究也是个君子吧。
卿云拔出匕首来,真是好匕首,寒光闪闪,如霜如雪,只怕也是吹毛断发的吧。
她其实不信佛,但佛家说头发是三千烦恼丝,这匕首能斩断头发,应该也能斩断三千烦恼丝的吧。
贺南祯说,文人在案头放田黄,是警醒自己,谨言慎行,不欺暗室。
那君子佩剑,也是告诫自己,不与小人同流合污,当断则断吧。
他还说要送自己重礼,其实真正的重礼,他早就送给自己了。那是比所有宝物都珍贵的东西。
要不是见了他在密林里,见到自己衣衫不整,两人独处,却能秋毫无犯,不动一点邪念,还将自己体体面面送回去。
自己怎么知道君子是该这样的,也知道,赵景对娴月的调戏,是无论如何都辩解不了的小人行径。
就像他对官家的不屑一顾,反衬出赵景那句“官家秋狩,少不了有咱家一份”的轻狂谄媚一样。
就像他知道一句无心的话,给自己造成了伤害,于是备好田黄带在身边,准备给自己道歉,听到自己挤兑,也仍然平心静气,半跪下来跟自己道歉。
书上说,君子闻过则喜,每日三省其身。
而赵家人,却是一色的恼羞成怒,倒打一耙……
娴月的四王孙,到底是评错了。
赵家这样的家风,如何称得上王孙呢?
更遑论君子,世上女子没有机会,男子有了机会,读了圣贤书,却学出这样的品德,实在是连女子的脚后跟都不如了。但他们却还要主宰女子的命运。
凌霜那晚的呐喊,剖心剖肺,大声疾呼,自己只当她糊涂,觉得自己并不需要被唤醒。
原来自己也不过和那些蒙在鼓里的女孩子一样,并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君子,真正值得敬重的郎君,就像贺南祯看错自己一样,自己也看错了赵家。
但贺南祯能跪下认错,自己呢?
第123章 母亲
娄二奶奶听到月香传信,连忙匆匆赶回家中。
凌霜已经出了事,娴月也只当是帮云夫人养了一场,但剩下的卿云,无论如何不能出事了。
但她匆匆赶到家中,却看见卿云若无其事,坐在餐桌边上,面前还摆着一大桌丰盛饭菜,旁边是和她一样满头雾水的娄二爷。
“卿云?”她不解地问。
“娘先入座吧。”卿云神色平静,站起身,给她盛了碗汤。
娄二奶奶满腹狐疑地入座,看桌上菜色倒有点熟悉。
卿云又盛了碗汤,给黄娘子,道:“四娘也请入座吧,你也辛苦了。”
她招呼好三人,自己也坐下来,道:“娘尝尝这道酥鱼,这还是你教我做的呢。”
娄二奶奶仍然满头雾水,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招待自己。
“前些天娘教我主持中馈,说要怎么置办宴席,怎么监督厨房,怎么看厨房的账簿,怎么到了新家,要收拾出一桌饭菜来,侍奉公婆和夫家人……”
她轻声道:“但我想起凌霜的话,也觉得有点道理。
为什么爹娘这样辛苦把我养大,娘这样辛苦教我,我的第一桌菜,是要做给夫家人吃的?这不是有些可笑吗?
所以下午我就叫厨房准备了这桌菜,用的是娘教我的一重三轻,每个人喜欢的菜都是我亲手指点做的,爹,你也尝尝那道蒸芙蓉蛋,也是女儿的孝心。”
娄二爷哪里读得懂气氛紧张,还真乐呵呵要尝,被娄二奶奶狠狠瞪了一眼,不敢乐了,只默默吃饭。
“卿云,你别吓娘,你告诉我,你今天是怎么了……”娄二奶奶焦急地道。
卿云笑了。
“娘放心,我没怎么,我只是想通了。”她说。
“你想通什么了?”娄二奶奶不解。
“我想通了,赵景不是君子,他也变不成君子,他调戏娴月,轻视我们家,是没人伦的畜生行径,我看不起他。”
“什么!”娄二爷顿时站了起来,怒道:“我打死那个小畜生!”
黄娘子连忙上去拖,几个人上来,好不容易给娄二爷按住了,送到书房去了,还听见他一路骂“小畜生”
“混蛋!”。
直到娄二爷的声音远去,娄二奶奶才终于开口道:“你的意思是要……”
“如果只是赵景不正,那也没什么。
他有他外面的世界,我有我的内宅,诰命夫人也不是只有靠丈夫,但赵夫人也不是好人,她纵容跟随她的夫人造云夫人的谣,势利又狠毒,我连娘那个救小孩的故事都不必和她讲,就知道她和我们不是一路人。
凌霜说得对,婚前总是装得很好的,等进了门,保不齐我不被上脸色,赵家的家风不正。”
娄二奶奶抿紧了唇。
“赵夫人奔五十的人了,还能当几年家?
你想想三房,咱们家老太君倒是正派,但三房当家,咱们家的家风怎么样?不照样是乌糟糟。”她立场仍然不变:“你是聪明人,卿云,这世上能由人力改变的东西,你都能掌控,但不变的那些东西,才真是珍贵的。
比如侯位,你只要成了侯夫人,家风如何,还不是你说了算?”
卿云苦笑了。
“不是这样,娘,还记得我们看过凤求凰吗?”她问娄二奶奶:“你敢想象,娴月如果落了难,来我们家避难,结果会怎样吗?”
娄二奶奶顿时不说话了。
“娘,我不是凌霜,我不想救天下人,我的愿望很小,我只是希望建一个家,就像娘给我们建的这个家一样,能庇佑我的亲人。
如果娴月落难来投奔我,她永远可以安心睡在我这里,就像睡在我们现在这个家一样。但赵景不是那个人。”她问娄二奶奶:“娘还记得那年盘书画铺子的事吗?
宁要一个自己的小铺子,不要和人合股的大生意。因为只有自己的东西,才是属于自己的。侯位再好,不属于我们。
我知道娘心气高,一直很遗憾我们家没有权势,但我心中却觉得,我们这个小小的家,比世上所有大大的家,都要幸福安稳。
我觉得娘是世上最好的母亲,我以后也想成为这样的母亲,而不是第二个赵夫人。”
娄二奶奶的眼泪顿时很快就落下来了,她也很快地抹去了,卿云没说什么,只是起身走到她身边,挨着她坐着。
娄二奶奶立刻泪如雨下。
“卿云,我的卿云。”她抱着卿云的头,摩挲着她的脸:“怎么这世道如此。我的卿云明明配得上最好的……”
“我喜欢的,我心甘情愿的,就是最好的。”卿云笑着含泪道:“娘要相信我的判断。”
娄二奶奶只是哭。
“那些人会怎么说,你知道她们的嘴,怎么会饶过你……”
“那就让她们说,娘把我们保护得很好,我没经过什么事,但我想要成为娘这么厉害的女人,就得经过事才行,我愿意经过这些事,我不害怕,娘也不要担心我,我已经长大了,我知道怎么做出决定,怎么捍卫自己的决定,你要相信我,就像当年相信你自己一样。”卿云认真哄她:“我要问了,娘。”
娄二奶奶哭着点头。
“我想和赵家退婚,可以吗?娘。”
娄二奶奶没有说别的。
她不像和凌霜一样,每次都是分歧,都是争论,都是不吵到不可收拾就不会休战。
也不像和娴月,母女间总隔着点什么,娴月瞒她,她也瞒娴月,瞒来瞒去,简直像两个外人。
这是她最喜欢的卿云,她的骨中骨,血中血,花费所有力气,也只培养出这么一个的娄卿云,她在她身上倾注了所有的心血,也投注了无限的爱意。
她几乎从来没有拒绝过卿云的要求,不止因为信任她,也因为根本没有什么可以拒绝的。
卿云这样信任她,一个救小孩的故事,她记到今天。
那些明亮的,正直的,连娄二奶奶自己都没那么坚守的部分,卿云继承了,她信奉这一切,并且不愿妥协。
她是最好的那部分的梅凝玉,好到这世界几乎消受不了。
这世界一定会辜负她的,娄二奶奶知道。
但她没有拒绝她,就像过去十八年的每一次那样,她答应了她的请求。
“好。”娄二奶奶说道:
“我们和赵家退婚。”
第124章 炎凉
也许正应了娄二奶奶常说的那句古话,人一倒霉,就是连着倒霉,开铺子是这样,一件事不顺,就事事都不顺,治家自然也是这样。
和赵家退亲的事刚提出来,正是所有人都震惊的时候,屋漏偏逢连夜雨,娴月又病了。
其实这次退亲,娄二奶奶算得上果决了,她也知道,夜长梦多,知道的人越多,事越难成,别的不说,光是娄老太君就是一大阻力。
所以她也不多说,直接备下重礼,请来崔老太君,关上门来,详谈了一下午,崔老太君走时神色凝重,看卿云在旁边恭送,不由得叹了口气。
“真决定了?”她问卿云:“不后悔?”
“不后悔。”卿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