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明月倾
但她也知道今天是混不过去了,这样夜色四合的时刻,帐子垂下来,拔步床像个小房间,如果一定有什么时候,有什么人,能值得她交代自己的软肋的话,也只有现在的凌霜了。
“我只是觉得……”她抿了抿唇,凌霜虽然性格跳脱,这时候却有种异常的坚定,眼睛在黑暗中也亮得像星星,让人无法不相信她。
“你知道贺云章为什么要选十九迎亲吗?”她问凌霜。
“不是因为娘说了你们俩的坏话吗?”凌霜道:“其实娘也是为了催他订亲。”
娴月摇了摇头,笑了。
“是因为他听出我的顾虑了。”她垂着眼睛道:“其实几天前我就大好了,那时候就该吃回春丸了。但我拖了两天没吃……”
“为什么?”凌霜立刻反应了过来:“你怕吃了也不会好?”
“这世上哪有妙手回春补天造化的神药,宫中皇子公主尚有夭折的,天子尚且不能左右疾病生死,何况你我。”娴月道:“他也知道,可能吃了也不会好,所以才更要早娶我,这样我的身体就成了他的事,不是我们家的事,他来担这责任。”
“算他还有点真心……”凌霜嫌弃地道。
娴月被逗笑了。
“贺大人一直很有真心,只是我……”她垂着眼睛道:“还记得你那个卖杏花的玩笑吗?”
她手指纤细修长,抚摸着枕巾上绣的海棠,慢悠悠念道:“垂柳绿阴中,粉絮濛濛。多情多病转疏慵。不是东风孤负我,我负东风。”
“黄升的《卖花声》嘛,怎么忽然念起这个。”凌霜不解。
“也许卖花不是卿云的外应,是我的。”娴月垂着眼,重复那最后一句:“‘不是东风孤负我,我负东风’,杏花贵气,娘喜欢贵气,但也许我最后要辜负这场好东风了……”
“东风吹入清明梦,又道探花上苑来。”
凌霜在诗词上可厉害得多,猜谜也极厉害,一句话点破娴月的心思:“你不是怕辜负东风,是怕辜负贺大人一片真心吧。”
娴月并不言语,但显然是默认了。
“这又何必,”凌霜不解:“你体弱他不是第一天知道,生病他也不是第一天知道。
他既然选择喜欢你,就做好了面对这一切的准备,你何必替他做决定?”
“要是我的身体一直好不了呢?”娴月抬起眼睛问她:“要是我死了呢?”
凌霜被问得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之后,直接跳了起来。
“好啊,你担心贺云章心疼你病,受不了你死,你不嫁他,那我呢?
我生来就是你姐妹了,你病了,你死了,我一样伤心,你不替我担心!光惦记你那破贺大人是吧!
贺大人没出现的时候,你什么时候担心辜负我们了,真是娶了探花郎就忘了娘啊……”
她一面说,一面闹,直接用被子把娴月蒙住,把她拍打了两下,娴月也被逗笑了,在被子里躲闪。
桃染在外面上夜,听墙角,这时候也忍不住了,道:“是啊,那我呢!小姐也不担心我哭死!就知道贺大人。”
“又有你什么事!”娴月打不过了,在被子里笑骂道。
闹了一阵,凌霜才终于放过她,娴月钻出被子来,嫌弃地道:“不跟你疯了,热得我一头汗……”
凌霜却安静下来了,没说什么,只是忽然伸手抱住了她。
“娴月,你还记得连城锦不?”
“知道啊,我们小时候看的传说嘛,比缂丝还贵。”
“你知道,为什么连城锦那么贵,还有人织吗?
因为世上只有连城锦有那么华贵,什么都无可取代。”她告诉娴月:“你也是连城锦,价值连城,不用担心辜负谁,贺云章既然喜欢你,就是觉得值得,你又何必替他做决定。
上次烟云罗的事我就教你了,每个人都只做每个人的事,不要太为别人考虑,不要什么‘为你好’,多少没必要的痛苦和牺牲,都是从这里面来。”
“况且他也没有选择,你既然那么迷信,信我无意的一句话就能成外应,注定一生的结局。怎么不信这世上姻缘都是命中注定呢?月老红线早把你们的脚缠在一起,逃也逃不脱。词里说,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你想跑,也要问贺大人答不答应……”
“我知道。”娴月沉默了许久,才道。
她只是不舍得。
“贺大人是挺没运气,不像我,一出生就认识你,足足比他多了十六年。但他也有他的运气,能够遇见你。”凌霜认真地看着她眼睛告诉她:“如果你要问我,我就是觉得这辈子跟你姐妹一场就是值得,怎么都值得。你是连城锦,拿一座城来换一寸都值得。”
“我也是。”桃染的声音从帐外传来,道:“我也觉得小姐值得。”
娴月笑了,她难得没说反话,也没训斥她。只是把手伸出了帐外,桃染握住了。
“都早点睡吧,明天还得陪我去个地方呢。”
桃染立刻意识到她是下了决定了,忍住雀跃的心情,道:“好!”
第144章 值得
京中的花信宴已经结束,最后一场花也开完,已经是初夏了,紧接着就是绿叶成荫,满枝的夏日,蝉鸣,溪水,大雨溅起泥土的气味,紧接着是秋日的红叶,和冬日的大雪,时间过得极快,一不留意,就会是匆匆一年。
贺府的时间,就是这样快,有时候又几乎是静止的,像夏日漫长的下午,烈日下伴着蝉鸣,长得好像永远不会结束。
云夫人在睡榻上看书,因为不用出门,穿得是家常衣衫。
她正是妇人最美的时候,肤如凝脂,喝了点酒,小睡了一场,钗褪鬓松,风情万种,这么好的年纪,却孤身一人。
像一树花开在无人的深山,化成泥也没有人看见。
她没想到娴月会来,但也并不意外,见她匆匆进来。坐起来笑道:“你身体大好了?什么事这么急?”
娴月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直接跪了下来。
云夫人倒吓了一跳,道:“为什么行此大礼?”
她看了一眼红燕,示意她搀起来。
娴月却不肯动,她跪在地上,垂着眼睛道:“我要问云姨一件事,我知道很冒犯,也会让云姨很痛苦,但请云姨指教我这一次。”
云夫人表情严肃起来,应该是猜到了,她摆摆手,让红燕下去了。
琉璃阁里只剩下她们两人,是母女般的独处,世人说的,女子嫁前,最重要的事,要由自己的母亲来教,四下无人私语时才好说。
娴月抬起了脸,看着云夫人。
她曾经无数次为云夫人惋惜过,也曾陪着她大醉一场,她并不觉得可惜在云夫人身边没有人,那遗憾更像是齐头的钗,却摔碎了一股,数遍京城的王侯,也无人可以弥补。
“值得吗?”她轻声问云夫人。
云夫人许久没说话,她的眼睛一瞬间变得非常远。
她的思绪飞到许多年前,乐游原上的秋天,是他教她骑马的,执鞭牵马,笑说是她的下人。
许多个夏日的午后,靠在他腿上安静睡去,因为知道醒来他还在,所以总觉得梦都是明亮的。
永远没有那样的醒来了,永远是梦里觉得他还在,醒来才知道已经死去很多年了。
有次喝醉了梦见他,梦里是过年,热热闹闹地,在人群里看着她笑,一句话都不说,仍然觉得很安心。
当然她仍然很快乐,她拥有许多好东西,因为他曾经很爱她,爱到可以跟她分享他的一切。以至于直到今日,京中仍然流传他们的故事。
许多只言片语拼出她的贺明煦,活在世上的传言中。
世上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但拥有过就是值得,十七岁看过的明月当然不在了,但十年二十年,那月光仍然夜夜照在心里。
云夫人的眼泪立刻就下来了。娴月的眼泪也迅速下来了。
真是痴儿,会问出这个问题的人,早就不管值不值得了。
这个答案对她甚至都没有意义,不是飞蛾扑火,甚至比那还要笃定,像水往下流,山石往下落,春天到了花会开,用尽世间一切的力量,也无法与之对抗。
但她还是回答了娴月的问题。
“值得。”
她说。
-
贺云章到桃花坞的时候,娴月正在初夏的河滩上,找一块石头。
桃花都落了,所有的绿树都是一样的,乍一看几乎分不出区别,没人知道哪棵树有过一场盛大的春花。
四周草木繁盛,连水也是绿的,山间风大,又要黄昏了,更冷,桃染急得叫小姐,娴月不应声,只是垂着头在地上找。
她想找到那块石头,云想容的浣花,贺明煦的停笔。
是有过的,那些深切的情意,十年二十年,提起仍然让人眼睛发红。
生老病死,不以人力为转移,这世界多广阔,凡人多脆弱,命运波谲云诡,半点不由人。
人死了,还会有情意吗?
但石头还在那里。
山谷里响起马蹄声,她知道贺云章来了,他当然会来,贺大人会一直找到她,不管她去到那里,不管她还会不会回来。
她问云夫人,不是问未来的自己,是问未来的贺云章。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如果一切都救不回那个人,如果连城锦真的只有一寸长,会值得吗?
不是在情意浓重的当下,是在十年二十年,无数次午夜梦回之后,还觉得值得吗?
而云夫人说值得。
桃染终于不吵了,娴月抬起头,看见贺大人,穿的仍是面圣的衣服,朱红锦袍,是探花的青年郎,见她看自己,朝她微微笑,把自己的披风披到她身上。
山间风大,天要黑了,娴月站在风里,有种接受命运的美。
“带我去找你的石头吧,贺大人。”她这样轻声说道。
贺云章没说话,只是牵起了她的手。
他带她走过河滩,在前面替她踏过每一块石头,提醒她每一个不安稳的落脚点,在一个不起眼的河岸边,找到一块平平无奇的青石,将它翻了过来。俊秀的笔迹,十年前的镌刻,是贺明煦写的字:停笔。
那天芍药宴上,他说他找到了那块石头,但他没说他把石头翻了过来。
他藏起了这块石头,就像藏起一颗心一样。
如果不是娴月来,那世上所有人,都无法再找到这块石头。
凌霜没有说错,他从来没有选择。
娴月的眼泪立刻就落了下来。
“要是我一直不来呢?贺云章,你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