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午时茶
陆少淮从进宫的那一刻就已经?知道了自己难逃一死,不过不知会是什么?死法罢了。
如今裴湛愿意给他一个体?面的死法,就已经?出乎他的意料了。
只是在临死之前,他还是放不下自己的家人:“殿下,此事是我一时起了贪念,与陆家无关,殿下可否不要为难陆家……”
裴湛负手看他,眼神冷厉:“你李代桃僵之事事关皇家尊严,不会宣之于众,陆家自然也不会因你这件事受到?牵连。但是你父亲兄长平庸,母亲德行有亏,陆明芙虽温顺却也资质平平,陆家没落是迟早的事,孤会收回对陆家所有的恩惠,日后陆家是何造化,都与孤无关……”
他不处置陆家,已经?是他最大的宽容。
陆少淮叩首跪拜:“多谢殿下恩典,我愿意指认二皇子……”
裴湛欲拂袖离去?,却被陆少淮忽然叫住。
“殿下,阿瑶……她还好吗?”
裴湛脚步一顿,神情陡然变得?森然,转身抓住他的衣襟将他扯了起来,言语间已是压抑不住的怒气:“你还有脸关心她?你对她做了什么?,害得?她在惊恐中早产?”
一想到?在他昏迷的这段时间里,陆少淮假扮他陪在褚瑶身边,与她朝夕相处,他就恨不能活剐了陆少淮。
他本不想去?问陆少淮究竟对褚瑶做了什么?,左右这个男人都逃不了一死,他又何必去?知道那些让自己糟心的事儿。
可他又忍不住去?想,他们在皇家别院居住的那段时间,陆少淮可有对她不轨过?
“此事,是我对不住阿瑶……”陆少淮从来都没有想过伤害褚瑶,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误会了她还喜欢自己,误会她怀了自己的孩子,所以拼命想和她在一起而已。
“倘若当初殿下让我与阿瑶好好告别,我与阿瑶好聚好散,或许后面也不会生出这么?多的误会,我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他看着裴湛,回想自己这短暂的一生,似乎从他成为替身的那一天?,就已经?身不由己了。
陆少淮苦涩道:“又或许,在开始的开始,我不是殿下的替身,我只是一个平凡的公子,阿瑶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姑娘,我们在栖霞山相遇,她救了我,我后来也帮了她,我们和普通的有情人一样,相遇,相知,相许……”那么?他们现在一定会像一对普通的夫妻一样,恩爱且平淡地过一辈子。
“够了!”裴湛面色紧绷,眸中的怒火似要将对方焚烧殆尽,“人生没有或许,也不会重来,这些所谓的假想都不是你铸下大错的理由。”
“是,我很后悔做下这件错事,如今说再多也没有意义,可至少有一件事,能让我在死前,少一分遗憾,”他勾起唇角,在无尽的悔恨中寻找到?了一丝安慰,“至少我知道,阿瑶当初想嫁的人确实是我,倘若当初殿下不是以我的身份迎娶她,她是不会嫁给殿下的……”
裴湛薄唇紧抿,强压着胸膛中的滔天?怒火:“那又如何?你们有缘无分,孤不会在意开始,孤只在乎结果!”
“倘若殿下真?的不在意这样的开始,当初又为何阻拦我与阿瑶见面?”人之将死,陆少淮也没什么?好怕的了,“分明殿下也早就知道,阿瑶心里有过我。”
裴湛怒极反笑:“你想离间孤与阿瑶之间的感情,孤不会如你所愿。孤不管她当初心里有过谁,当初想嫁的人是谁,她以前是孤的女人,以后也会一直是孤的女人,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你且带着下黄泉去?……”
*
随着陆少淮对二皇子裴瑞的指正,以及裴湛手中现有的裴瑞□□的证据,皇帝对裴瑞失望至极,命人送去?了白绫、鸩酒和匕首,让他自行抉择。
裴瑞不肯认罪,还想冲出宫苑去?哀求陛下,最终被宫人强行塞进了悬好的白绫里。
陆少淮被大理寺判了凌迟,裴湛遵守与他的约定,于行刑的前一个晚上,让人给他送了最后一顿饭,并故意留下了一只粗瓷碗。
他在万物俱寂的黑暗中摔碎了那只碗,神色沉静如水,呆望着窗外?的那抹恬静而清绝的月色,良久,他自地上拾起一枚粗粝的瓷片,没有任何迟疑地割破了自己的脖子……
*
她守着仍旧气息微弱的女儿,那么?小的一个小人儿,身上红通通的,近乎透明的样子,叫她不敢触碰,直到?小人儿咿呀哭了起来,小猫儿一样细微的哭声,小手不安地挥舞着,她忍不住伸出手,由着小人儿握住了自己的小拇指,小人儿立即停止了哭声,安稳的睡着……
那样小的一只手,力气轻的像羽毛,却让褚瑶喜极而泣。
第84章 梦魇
裴湛自回来之后, 一直被事务缠身?,陆少淮假扮他的这段时间,把他多年的经营搅得一塌糊涂, 他要收拾陆少淮留下的烂摊子?, 顺便解除了与安康郡主的婚约。
虽然先前陆少淮假扮他时,陛下已经?有意要解除他与宋时微的婚约, 但圣旨还未下来的时候,便捅出了?真?假太子?一事, 二皇子?死后,这桩婚事还在裴湛身上。
先前裴湛命人从淮南那边带回来的人证, 幸而没有被陆少淮祸害。
那人证曾是荆州刺史府上的教习嬷嬷, 据她所说刺史夫人当年因为一直未曾怀孕, 受人指点从人牙子手中买了个女孩儿, 带回府中好生教养,用来为腹中招子?。
那个女孩儿便是宋时微, 而她之所以被靖南王的人认定是遗失多年的孙女, 不?仅是因为她年龄样貌多有符合,更?是因为她而后有一枚月牙形状的胎记……
那教习嬷嬷说,她耳后根本不?是胎记, 而是先前顽皮时被利物所伤, 刚好留下了?一个月牙形状的伤疤而已。
这件事情当初靖南王的人也曾盘问过她, 她也如实告知,却不?知为何后来宋时微还是成了?靖南王的孙女。
宋时微大抵对此事是不?知情的, 皇帝也没直接降罪于她, 只是派人将她送了?回去, 并亲自书信一封给靖南王,留足了?颜面给对方, 只说是明珠蒙尘,鱼目混珠,望他早日找到?真?正的孙女。
此事戳破了?靖南王利用假孙女博得陛下的信任的意图,让陛下对他的防备也多了?几分,若靖南王是个聪明的,近几年怕也不?敢行韬光养晦之事了?。
*
忽而今夏,处处芬芳,院里的枝桠开始疯长,却遮不?住日渐热烈的阳光。
一日之中,巳时的阳光最是舒适,褚瑶开了?半扇窗牖,迎一方温和的阳光,将小小的人儿置于这方小天?地中,用雪缎遮住小丫头的眼睛,让她晒一会儿太阳。
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了?两个月,早产的小丫头在所有人纤悉不?苟的照料中,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如今哭声?有力,能吃能睡,已经?长成一个粉嫩的小婴儿了?。
裴湛给她取名“婼安”,乳名唤做“晚晚”,希望她日后的身?体?不?受早产困扰,平安长大,一世安稳。
鸣哥儿如今已经?两岁了?,活泼好动,口齿伶俐,说话的本事突飞猛进,以前总是两个字的往外?冒话,如今已经?能连成句子?说出来了?。
褚瑶教他背些简单的诗词,他虽不?知是什么意思,却也是教几遍就能背下来,就是有些字他咬不?清楚。
褚瑶教他“鹅鹅鹅,曲项向天?歌”,他跟着念“鹅鹅鹅,哒哒向天?歌”。
褚瑶教他“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他跟着念“床前明月光,咕叽咕叽霜”。
他如今对许多事物都有了?好奇心,陛下和皇后对他很看重,打算给他请一位开蒙夫子?,裴湛却拒绝了?,说是普通孩子?最早也要三四岁开蒙,鸣哥儿如今将将才两岁,正是释放天?性的时候,且由着他再玩上一年,明年这个时候再开蒙也不?迟。
帝后便也作罢,倒是愈发?宠着他,以至于这小人儿敢不?再拘于东宫,而是满皇宫地到?处跑,一次竟然一溜烟跑进了?御书房,爬到?了?陛下腿上,结果被陛下赏了?小屁股两巴掌,以及一方镶嵌着宝石的鎏金铜瑞兽镇纸,说是孩子?喜欢,拿去玩。
鸣哥儿还很喜欢找褚彦玩。
褚彦因着先前在梧州那场刺杀中冒险救下了?裴湛,立了?大功,又凭他超群绝伦的射箭本事,被裴湛举荐做了?御前侍卫。
所以鸣哥儿在宫里能经?常见?到?这位舅舅,时常向他讨要零嘴。
褚彦自是宠着这个大外?甥,还给他做了?一把小小的弓箭,不?当值的时候,就来东宫教他射箭玩,也能经?常与褚瑶见?面。
他慢慢知晓了?褚瑶与裴湛之间的事情,觉得两人如今孩子?都有两个了?,却仍是和离的状态,总归是不?太像话,问褚瑶是何打算。
褚瑶幽幽叹了?口气:“大哥,我总觉得欢喜不?起来,不?知道是哪里不?对……”
前几日裴湛确实同她提起过,想要立她为太子?妃,且已经?告知了?陛下和皇后,他们?也没有反对,毕竟在陆少淮狸猫换太子?这桩阴谋中,倘若没有她和褚彦,或许他早就死在了?梧州。
他也同她保证,她做太子?妃之后,也不?必拘泥于东宫之中,可以随时出宫,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他如此为她着想,褚瑶仔细想想,重新嫁他一次好似也不?是什么坏事。只是或许是因为经?历了?太多的事情,她心中并没有觉得十?分欢喜,反而一直沉闷着,说不?出是哪里不?对,于是便提议暂不?着急成亲之事,再许她一年的时间,等她彻底准备好,再成亲也不?迟。
他也没有强求,很是尊重她的意愿,这般态度,反而又让褚瑶多想了?。
她甚至觉得,其实裴湛如今也没有特别想娶她,只是因为她因他蒙难,而她的大哥又救了?他,且如今又为他生了?一个女儿,所以好像娶她是一件合情合理的事情。
且自他回来之后,他都没有过问她,在他消失的这两个月里,她与陆少淮是如何相处的?
那是一段她不?愿意回想的时光,他不?问,她自然也不?会提及,两人心照不?宣,仿佛就当没发?生过一样。
可那却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使她夜里时常梦魇,梦到?陆少淮游魂一般出现在她的床前,所以每一个夜晚,她都要在床头掌一盏灯,才能勉强入眠。
裴湛并不?知道这件事,这些日子?她一直一个人睡,为了?让她安心调养身?子?,他夜里一直歇在侧殿。
但是夜里一直掌着灯,对小孩子?总归不?太好,所以女儿便暂时由奶娘带着睡。
褚瑶想改掉这个习惯,所以今晚特意将灯盏灭了?,只有外?面的庑廊下悬着的宫灯透进来些许亮光,她忍着惊悸的心慌,试着慢慢入睡……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之时,朦胧之间她又听到?了?推门而入的声?响,霎时心里便弥漫起一片恐慌,周身?的血液一瞬间冲上头来,使得她浑身?都颤抖起来。
她自枕下摸出一直藏着的剪刀,握紧了?对着黑暗中的人影:“你别过来!”
这近乎本能的反应,却让两个人都愣住了?。
“阿瑶别怕,是我……”裴湛点燃了?灯盏,烛光辉映下,那张脸还是让褚瑶惊惧了?片刻。
不?过褚瑶很快清醒过来:他不?是陆少淮,陆少淮不?会再出现了?,以后只会有一个裴湛,一个真?正的裴湛。
“对、对不?起,殿下……”她颓然放下了?手?,可那种偌大的恐慌与无力的感觉却没有办法立即从她的身?体?中抽离出去。
皇家别院那段心惊胆战的日子?在她的心里留下了?难以愈合的创口,陆少淮不?知用的何种方法将自己的脸变得与裴湛一般无二,以至于自裴湛回来之后,她每次看到?他,那种由心底生出的畏惧与厌恶感,让她对裴湛也生出了?抵触的感觉。
她以为自己可以克服,可现下看来,外?伤易医,心障难除,她还需要很长的时间来重新接受裴湛。
裴湛因她方才的举动,亦是怔忪许久。
自她生下女儿后,便一边调养身?子?,一边与太医照顾着女儿。女儿身?体?弱,除了?她与奶娘和太医,旁人都不?能靠近,所以这些日子?,他也鲜少与她待在一起,大多时候只是隔着屏风说说话,或者隔得远些与她见?面,她并未有什么异样,只是偶尔眉眼间会流露出些许的疏离之色,他只以为是她还在生他的气,怪他当初不?该冒险去梧州。
今夜是女儿身?体?康健后,他第一次来她的房间。
却没想到?她会是这般反应。
他开始后悔,当初不?该那样放过陆少淮,叫他死得太轻易。
他一直不?曾过问当初陆少淮与她在皇家别院朝夕相处的日子?,只是大理寺在审问那些别院的护卫时,送来的案件笔录上记了?一笔,陆少淮与夜夜她同屋而眠……
他同父皇母后提起要立她为太子?妃的事情时,父皇并未多说什么,只是问他可想好了?,若是想好了?,日后就好好待人家。
母后虽对这件事情有些微词,但是只要父皇点了?头,他也只是来告知一声?,并不?在意的意见?。
母后叫住他,问他:“你当真?不?介意?她与那逆臣贼子?日夜相守一个月之久,谁也不?知她是何时认出的那人,难保他们?之间不?会……”
“母后!”他出声?制止了?母后的话,“不?管发?生了?什么,那都不?是她的错,是我的错……”
只要她的心里没有陆少淮,她就永远是只独属于他一个人的。
而他确认她心里没有陆少淮,是因为他听江清辞说,她拼着性命不?要,也要与陆少淮一起坠湖,冒着溺水的风险,才将消息递了?出来。
但凡她对陆少淮有一丝情意,都不?会做出这样同归于尽的事情来。
如今她们?母女平安,他还有何不?知足?
荧荧烛火映照着她惊惧未消的面色,他走过去,从她的手?中取下剪刀,将宛若惊弓之鸟的她轻轻揽入怀中:“没事的阿瑶,是孤吓到?你了?。以后孤会早些回来,若是晚了?,孤就不?进来了?……”
褚瑶平复着心中的恐慌,小声?地“嗯”了?声?。
他揉揉她的头发?:“孤近日不?忙了?,晚晚如今也没有什么大碍,且叫奶娘和太医先照看着两日,明日咱们?带着鸣哥儿出宫散心,去温泉山庄看看你想要的香水行建造得怎么样了?……”
“嗯。”
“既出了?宫,索性再去绥州看看你的母亲和二哥,还有苏娘子?与知叶她们?,顺道儿瞧瞧你那两个铺子?的生意如何了?,可好?”
“嗯。”
“那孤今晚,可以歇在这里吗?”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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