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诗槊
王谦闻言也收住脚步,向杨宁施了一礼,欠身微笑道:“请教谈不上,卫尉请讲,晚辈恭听。”
杨宁思忖片刻,而后抬手道:“既如此,不妨过府一叙。”
王谦也是应许,旋即与自己的属官作别,随同杨宁来到了卫尉署衙。
待房中只有两人,杨宁才开口叹息:“今日殿中纷乱,实在骇人听闻。我命人拿捕各处闹事者,后来才听说仆射族人也在其中。殿中尚书府,我是不敢过问,只托请王谌王参军前去照看一二,所幸无恙。”
王谦与王谌是堂兄弟,然而世家树大根深,虽然同气连枝,但所趋所向也各有不同。现下王谌并未有所表态,王谦自然也不会说出任何有偏向性的意见,以免被人利用,倒引起家族内讧来。
王谦只是笑了笑:“口舌之快,身遭狱殃。封邑之论,血溅朝堂。世家子弟教养,多盼日后显用,想来各家虽扼腕缅怀,也会对此事深思一二吧。”
杨宁先是愣怔片刻,只觉得王谦所言似乎藏针未刺,随后又试探问道:“今日陛下不豫,想来也是缅怀于此,担心方镇……”
王谦不轻不重地咳嗽了一声,随后走到房间的东南窗前,推开窗户,深吸一口气,而活慢慢呼出:“东南尚有清风来,令人倾心啊。”
杨宁皱眉不解,抬头向东南看了看,又环视房间四周转了一圈,觉得东南并无不同,只得硬着头皮答了一句:“夜晚风冷露重,仆射也不要太贪凉意,保重身体啊。”
王谦先是一愣,而后笑着将窗关上,似乎又将话题又转回到政事上:“司空国体之藩篱,尚书百官之表里,此案若能取言其一,倒也不失格体。”说完王谦环视了一回杨宁署衙,而后道,“卫尉九卿之贵,只是随堂陈列未免太过寒简,王门尚有一二雅器,若卫尉哪日有意,可着人登门来取。今日夜深,晚辈也是精神难支,暂请告退,还望卫尉勿怪。”
待王谦离开,杨宁仍旧皱着眉头瞅了瞅东南窗户,又低头喃喃念道:“司空、尚书令,现在长安一个都没有啊。”
杨宁尚摸不着头脑,却对此不乏深恨。不过是一个处置结果,这些世家子弟一个个竟然矜持得跟个黄花大闺女一样,怎么磨都不愿直截了当地张开嘴。
陆昭并未着急赶回宫中,而是先派人围守了高禖祠。随后一行人入城,陆昭首先面见了王峤,此时宫内已传递出第一次庭中议事的些许消息。现下各方轻易不肯表态,场面胶着,不过是因为涉及的利益方太多。无论是皇权派还是世家们,对立诚然是很对立,但局面也远未到穷图匕现你死我活的地步。所有了的拉扯与推诿看似是逃避,其实也是各方试探底线的一个过程。大家神思物外,意骋宇宙,最多也就看看底下人的撕扯争执。皇帝已经把事情干成了下三滥,他们可并不愿意跟着当泼妇。
“行台归都,王济已是尚书令,不知方镇之间,中书可有心仪之选?”陆昭略作试探地问着。
王氏如今也面对着一个门阀执政最常见的困境,那就是一方面的权威独大。王济出任尚书令已是百官之首,如果中书监仍在王峤手中,王谦又时任尚书仆射,那么在外人眼里无异于王家把持住了整个中枢。先前贺祎等关陇门阀执政时,王家两支,陈留王氏在中枢时,另一支在汉中只任方镇。但如今王济已是尚书令,王子卿又在洛阳格外活跃,甚至奉使持节行督军事之权,想来王济这个尚书令并没有挪动的意思。
而王峤虽然助大军攻破京畿,但毕竟只是隐线,并非壮举,时评与王济想比也要落后许多。待行台归都后,还会有上半年的清议,届时王家或许会在清议之中受到抨击。既然如此,倒不如先提前准备好转任。
王峤微微抬眼,扫向东南,还未开口,陆昭便笑着道:“荆州国之藩篱,此次动乱,需德高者安抚,不知中书可愿受远劳之苦,前往荆州坐镇?”
第252章 律辩
黄门北寺狱隶属于黄门属, 位于宫省之北。陆昭在会见王峤之后,并没有从宫城北门的大司马门直接进入,而是绕行东阙。那一支礼箭明显是冲着她来的, 殿中尚书府报本以及传讯链本来就有很多条,单纯地射杀一名传信者没有意义。
“去高禖祠的人回来了没有?”陆昭在禁军的拱卫下乘立车疾行。
“回来了。”张牧初道, “高禖祠现由太常的人守着, 他们不让进,且他们的人并不归我们管。”
“嗯。”陆昭轻微点了点头,呼出一小团呵气, “太常九卿之首,名归于太尉。你派人去北海公处请一份手令, 若请得动便立刻让兄长出兵围住高禖祠,若请不动, 便让兄长调部分军队支援甘泉宫,请太子回都, 固守长安。”
如果请不动太尉的手令,很难保证北海公不会与元澈等人联合, 借由此次郊祀发动政变, 清除陆氏一族。届时陆昭必须要准备好面对最坏的结果,人性的底线永远不可以挑战。
一众人至东阙门下,陆昭以□□宫中为由下钥入宫。作为第一个入长安的既得利益者, 陆昭已经相当明白时间的重要性。她甚至不乏推断如果杨宁下手够狠,可以与王谦、吴淼达成协议,而后
在杀皇帝矫诏, 请太子归都回宫继位, 继而趁机将自己排斥在外。她太清楚宫变失去先手意味着什么。不过眼下根据她所掌握的动向,王谦虽然与杨宁见过一面, 但是之后禁中没有任何出诏,说明两人根本没有达成什么合作。而吴淼则一直待在司马门附近,寸步不离。
随后,在长乐宫东阙打开的同时,陈霆也带来了一条让人心安的消息,那就是吴玥处也没有什么动作。
“时隐,再过两个时辰就是皇帝视朝的时候了,你派人执我的名刺去请廷尉姜弥和尚书仆射王谦上书,请三司会审此案。”陆昭的声音刻意压低了一些,“耽书那边要多派几个人。”
陈霆明白这样的举止通常意味着亲信以及任务的艰巨。他微微点了点头,心中已经算好了时辰,并且仔细揣摩着陆昭的每一处布置。
一行人还未走远,却见不远处同样路过数十人拱卫的车舆。
“是渤海王的车驾。”陈霆看清了旗号,随后汇报。
然而车驾及近,却并未停下,车内元洸在将要路过陆昭时,轻轻探了半个身子,双手深深揖礼,随后相错而过。恰逢几名小侍送尚未离开公署的几名文吏出宫,目视着眼前的景象,露出了惊愕的神色。
四天净色,寒如秋水,玉轮清辉,绝似冷霜。夜风骤起,飞旋的花瓣在月影下如同射蜮含砂,密密麻麻的数十股黑影穿过纱帷,搅弄着风铎与玉珏,随后掠过陆昭的眉眼。那一瞬,仿佛有一束冰棱直击陆昭脑海,她忽然了然。
“甘泉宫要出大事。”
这是对方的调虎离山之计,起因是那支礼箭。它勾起了她对元澈的警惕,为保险起见,不得不将元澈禁锢宫外,自己先行回宫□□。她先去了王峤府上达成交易,而这些达官贵人府邸多在城东。且没有太子在身边,再加上她对元澈的怀疑,必然会绕开司马门。因此为了赶时间,她从东阙入宫也就顺理成章。而元洸就恰恰卡在了这个时间点,出现在了这里。
太子被困宫外,她身为殿中尚书把持禁中,而一个藩王却在这里深深一揖。诸多情景叠加联系,无论是落在皇帝眼中,还是落在司徒吴淼、尚书仆射王谦、甚至落在许平纲等人的眼里,似乎都在预兆着某种不可言说的暗室之谋。如果消息肆意扩散,传至宫外,那更会引起近处的北海公乃至于远处的各个方镇遐想。
“我须得亲自回甘泉宫。”陆昭当机立断,打破这种谣言与猜度的必须是所有人看到自己与太子在一起,并且安然无恙。况且此事甘泉宫的警戒也是拉到了一个临界点,这时候能够稳住局面的也只有自己。“禁中就按原先的布置,耽书那里务必让她一力支持。至于渤海王处,不要去沾染,派人悄悄盯住即可。”
陈霆也明白过来了,道:“尚书放心。只是,若甘泉宫出事?”
陆昭摇了摇头:“若是甘泉宫真的出了什么事,此事绝非禁中可一言决之。”
围绕着永宁殿乱事的一场讨论在清晨于议事殿中展开,由尚书仆射上书请查,廷尉申请介入,这件案子终于被摆到了台面上。数十名世家子弟囚禁于黄门北寺狱内,其中有彭氏诸多子弟以及祝悦弟弟祝恬,此外也有关陇世家子弟。此事带来的震动与喧嚣,不吝于东汉党锢之祸带来的人人自危。
皇帝端坐于明堂之上,女尚书彭耽书辅佐此次议事,吴淼出席、姜绍出席、姜弥出席,而北海公元丕亦以太尉之名,遣长史前往禁中视听。而杨宁作为发捕者、肇始者以及定性者也只得亲笔上书,申请严审这些子弟。皇帝允准,下诏彻查。
然而这个诏书在还未出殿门时便遇到了第一道坎,即司徒吴淼将诏书退回,理由则是这些人皆海内人誉,忧国忠君之臣,杨宁上书中并没有确定任何罪名。
魏帝闻言不免添气,杨宁到底也畏惧世家清算,且其人不懂律令,生怕定错罪名,遭到各家声讨。始作俑者是杨宁,但如今在朝堂上吃瘪的却是他皇帝。
魏帝想了想,终究也是不想让此次收复禁卫的时机错失,旋即找了一个模糊的理由自道:“这些人的罪名朕亦明了,殿前有乱,乃宿卫之过失,理应严惩。”
此时身为女尚书的彭耽书则放下手中笔,起身揖道:“陛下,涉事人等阀阅犹可将十世宥。”律令中,有世有功勋者一般多被宽宥,根据所犯条例略施训诫,量刑通常较轻,严惩是不可能的。
李闰也算颇通律法,此时出面和彭耽书直言相对:“此案所涉人命众多,煞人者应先去职禁锢。”
彭耽书则笑对道:“李朗怎得忘了,律令中虽有此条,但更有五听、八议、三刺、三宥、三赦之法。周礼以三典刑邦国,五听察民情,本朝五刑之属两千五百,历来也沿用此法,以求公正。一刺曰讯群臣,再刺曰讯群吏,三刺曰讯万民。一宥曰不识,二宥曰过失,三宥曰遗忘。而赦法更有体老幼病弱愚者之情。方才陛下已言宿卫有过失,即便不行八议,五听之法,光是一宥,李朗怎能轻言去职禁锢?”
李闰不知皇帝身边竟有这等女官,这一回深思更久,继而辩论道:“古法亦有言杀人者偿命,今日殿前血流成河,无辜者众,若非偿命,已是轻饶,女尚书何故执意庇护。”
彭耽书见李闰直接言攻自己,因此凛然回怼:“我所凭依乃是《律令》、《周礼》,典明而刑正。至于偿命之宥,我朝本有令,会赦及过误相杀,不得报仇,所以止杀害也。况且殿中情形也不乏知晓者,谁是过失杀人,谁是贼斗杀人,一问便知。”
说至此处,连廷尉姜弥也不由得开口称赞附和:“女尚书这是博闻广识。李朗,这贼斗杀人和过失杀人可是大有不同。贼斗杀人者,以劾其亡,许依古义,听子弟得追杀之。”
尽管魏晋两朝皆崇尚血亲复仇,但是对于不同的动机,《律令》允许报复的容忍程度也大有不同。廷尉姜弥此时也是暗示李闰,一旦他们发现杨宁等人有贼斗的痕迹,也必然不会顾及,让手下子弟追杀报复,反倒清算。
魏帝此时已是急火攻心,他们好不容易抓到了这些世家子弟的一点错处,但是在立案之初这个门槛,竟原地踱步近半个时辰,愣是迈不过去。不过好在黄门北寺狱并不由廷尉掌控,当年桓帝设立此狱时,就是为了绕过三公司法,直接审理过问。
魏帝拧了拧眉头,重新道:“既如此,可先试行三刺、三宥之责,殿中不乏目击者,可将这些人分别以过失罪责轻重大小,分别监押,此事便由卫尉领办吧。”
然而魏帝话音刚落,却看见彭耽书再一次放下录笔,此时心里又是咯噔一下,已预料到对方一定又有什么法理依据在等着自己。
果然彭耽书开口道:“《律令·断狱》有定,诸应议、请、减等并不合考讯者,皆据众证定罪,违者以故失论。”
魏帝听罢只觉脑中嗡嗡作响,他方才想办法让这些人单独论罪,分别关押,就是要为卫尉杨宁他们争取时机,与各家分别谈条件,亦防止众人串供,同气连枝。然而这一次争取又没有得逞,对方以这些世家子弟因旧勋在议、请、减之列,必须以所有人证物证作为结论,统一定罪,不然的话杨宁自己就会被先以过失论罪。
而一旦开始搜证,那么会引发更多的司法问题。譬如,意在获得供词的三问程序从何开始?命官、宗室如经三问仍不招供,可否施加刑讯?众证定罪是否完全依赖言词证据间之互相印证?法司省略三问是否存在程序瑕疵?诸如此类,即便在迈过了立案、监押这两道坎,还有无数的问题会让舆论和各方轮番发问,对自己这一方进行打击。
“罢了,罢了,改日再议吧。”魏帝面对世家们的围追堵截长叹了一口气,而后问道,“殿中尚书何在?”
第253章 捍卫
甘泉宫内, 元澈所居住的寝殿彷如一只巨兽伏在山林中,影影翳翳。因先前有人射箭至殿前,部分营兵被分配在四周的小树林里巡逻, 并用马刀劈砍大片可能藏匿敌人的灌木。随着黎明的来临,黑夜的星辉与浓云渐渐收起爪牙, 挑着长灯的宫人也纷纷收杆, 将宫灯吹灭。
随后,宫殿外围的层层排房内,烛火次第挑明, 清晨也开始有了声色。细听,风里有人头攒动之声, 步履摩擦之声,以及挑水、劈柴、生火的声音。随后, 又加入了小内侍因赖床被鞭子抽打之声和啜泣呜咽的声音。这是所有的下等人最警醒的时候,亦是上位者们最昏沉的时候。
宿卫们绷着神, 警醒了一夜,终于在长署下令换班的那一刻徒然松懈下来。他们虽然也依队列按部就班地离开, 但目光中早已充满了困意。
一名负责洗沐的内侍奉了物事列队侯在殿前。刚来的侍卫急着作交接, 在几次查验后并未对那些物事再进行查验,左不过是木梳茶具之类,旋即放人进入了殿内。
殿门半打开, 风吹进来,翻卷着床梁上的帷帐,香炉里最后一撮香灰燃尽, 袅袅扬着一缕青玉色的烟。元澈早已经坐起, 他被禁锢在这里一晚上,见已有人来洒扫, 便让开了床榻,兀自坐在屏风外的几案边。
“殿下请用茶。”内侍低着头,将一杯新沏好的茶奉上案,随后便转向屏风后去收拾床榻。
新茶滚烫,元澈并没有去碰茶杯,只望向窗外。晴空作绢,霞飞入画,他竟痴痴看了许久。待天上的彩霞淡淡失色,艳阳吐出,继而,有人闯入了这副画卷。二梁的进贤冠,黑介帻,苍水玉,那双梁大抵今年已被重新点过金,亮出明目张胆的威势与合该被人拥簇的煊赫。微微垂怜的凤目仿佛对一切都漫不经心 ,然而语气中却不乏严厉训导:“让不相干人等不要靠近殿宇,准备回宫。”
陆昭走近殿前,同样从窗户看到了元澈,再向殿前几人交待几句后,方才入内。
陆昭入内却不忙落座,她一路心惊胆战,好在甘泉宫内并没有出什么事,然而此时依然不能够放松警惕。她抬了抬下巴向元澈示意道:“速去换衣服,半个时辰后我们就出发回宫。”
元澈起身,走到窗前,看了看那片官履踩过的白石阶,随后砰地一声将窗户关上。清晨的寒风与光同时收住,来不及适应的片刻黑暗中,是贴上耳鬓的低柔:“你有没有杀李氏?”
极具侵略性的双眼携着寒意轻笑着:“李氏下手比臣要痕,长乐宫死了三十六名宫人,最年小的不过十四。只是下囹圄的却是殿前卫……”陆昭慢慢将茶杯托起,凉了一半的茶水似乎还得吃,“这些子弟们大半与行台沾亲带故,如今都关押在黄门北寺狱里,由头是结党,罪名却还没落。殿下打算回行台怎么交代?”
陆昭的话说道这里,元澈还不至于听不出醉翁雅意。想要这件事情善了,肯定要和各家商谈。元澈自己领五万人下陇归都,各个方镇都会惊动,宫中已经介入禁军的这些人家最害怕他这个太子归来,利用兵力优势夺取禁军权力。因此在他离开长安这段时间,各家便进入到一个微妙的阶段。
由陆昭掌控禁军并领尚书事,是皇帝本人与他自己都颇为认可的一个决定。由于陆家已俱有两重外戚身份的保障,与皇帝、太子利益均一致。如果世家想发动宫变,废掉太子,那么就要打破陆家这个中间人所做的制衡。
可是现在,陆昭将这些世家子弟调入殿前卫,引诱杨宁和李氏杀这一刀,不吝于门阀世家们已经跳过了陆昭这个中间人,亲自和皇权发起了冲突。而同样受损的还有姜绍这种负责外朝的三公。当外朝官和中枢的内朝官同时成为了这起案件的受损人,并形成统一战线的时候,只要双方没有达成利益的和解,皇帝的诏令是无法从任何渠道下达并且生效的。
这些世家们的诉求也同样简单,那就是即便太子归都,也不能让那么多的军队入境搅局,从而掌控太多禁军的权力。至于达成诉求的方式也多种多样,太子如果不愿意将太多军队放置行台,那么世家们也可以借由李氏祸乱禁军和子弟被无理监押一事各领军队,问责长安,顺便在长安外围参加行台大军迎送会,继而达到军事上的分庭抗礼,直到太子放弃禁军权力。
只要太子的军队不能堂而皇之的入都,那么固有的禁军结构就不会改变。原本可能仅有半年寿命、以陆家为首对禁军的把控,经由这一件事将变成遥遥无期。而陆昭不过是拿着长长的筷子,远远地驱动着自己的“白手套”们,操纵着权力的牌局,从而夹取盘中自己想要的利益。
元澈此时与陆昭并坐着,一手钳住了陆昭的腰,却被那枚苍水玉佩抵住,仿佛一种不合时宜的讨价还价。“你录尚书事,此事庭议也好,清议也罢,你的人我不会动。只是你告诉我,五月份大军下陇,各家又准备出多少人来迎驾?外有忧患,内无战事,这数十万大军就陪着你我,在京畿三辅中挥舞戈矛,虚张声势。待你我荒芜了田园,耗尽了府库的米粮,最后再从饥馑的百姓口中夺食吗?那些饿死的、被先牺牲掉的,永远都不会是你。而那些死去的人,他们不过是为了捍卫你的权力,而你的权力又值得那么多性命去捍卫吗?”
微弱的日光透过窗纸,照出了薄唇上苍白的潋滟,仿佛它每咬出一个字,都会把这片来之不易的天光揉碎。
“元澈,如果我自己不捍卫自己的权力,我死了,也依然不会有人捍卫我的权力。那些拾起尚书印的人,接过禁军的人,包括其他世家、陆家自己以及元澈你,所做的也不过是捍卫你们自己的权力。退一万步讲,就算我不让世家出兵迎行台归都,你也必然不肯将那数万大军打散,各就食其地,他们还是会逼临长安。那么元澈,你也来告诉我,当你的那些人在京畿三辅中挥舞戈矛,虚张声势,荒芜田园,耗尽米粮,最后再从饥馑的百姓口中夺食的时候,那一半因你而饿死的百姓又在捍卫谁的权力?你的权力也值得那些生命去捍卫吗?你的权力和我的又有什么不同呢?”
那双咫尺处的凤目,带着极具侵略性的寒意,张狂得摄人心魄:“一国运作,课税、国防、兵事、漕运、屯粮、吏治,高门之间相互制衡,皇族之间万流而汇,这些就是现在的问题,现在的局面。它们样样皆需结果,节节皆要兑现。你所谓的权力,未必就比我的有用。大魏若还想维持这份体面,只能把我暂时立在穹顶处。权力的更迭需要过渡,国家的架构需要支柱。当皇权挥刀斩向世家的时候,
当变革来临权力坍塌的时候,天下人会仰望穹顶索要一个盛世的解法,殿下你和你的魏钰庭们,给不了这个解法。”
元澈怔怔地听着陆昭每一句话语。那是极好听的声音,铿金戛玉。那也是极冷静的声音,平稳的思绪化作分寸得当的要挟,连同近在咫尺的心跳声,都抑扬顿挫得无比得宜。
元澈低眸看进她的眼睛,一如钳住腰的双手,不给对方留有半分喘息之地。那双深如幽冥的双眼偏偏尽是华彩,在华彩中,他又看到了那一丝彻骨的寒光,继而这片寒光忽然被硕大的阴影覆盖。
下意识的遮挡总是比有意识的躲闪更快,针凿划穿了纤薄的手掌,几滴鲜血落在的陆昭的眼角。原本在屏风后整理床榻的小内侍不知从何处寻来针凿,向元澈后背刺去,而陆昭下意识地用手挡住了。元澈猛然回过身,先将陆昭护在身后。
宽大的衣袖迎着针凿扫来的风,险而又险地拉扯着身后的人再度避开。她的气息贴在他的背上,隔着衣料,与肌肤下的血液彼此喷薄着。而那一丝趁虚而入的白檀香,却在这样要命的时候,迫不及待地想要夺走他最后一丝理智。
好在那内侍武艺不高,下一回拼死将针凿刺向元澈面门的时候,被窥得了先机。元澈一手借力将内侍手腕一拧,另只手扼住了对方的咽喉。
陆昭早已喊人入内,侍卫闻言纷纷破门入殿护主。内侍见已不能成事,旋即冷笑一声,喉间艰难道:“我家郎君终是看错了娘子,娘子临事变心,不忠不贞,到底辜负了我家郎主的情谊。”说完,他忽然抄手拾起案上的茶杯,狠命向元澈掷去。
元澈已意识到那杯中茶断不是好物,但他更怕茶水溅到陆昭的伤口上,出什么问题。于是他松手一护,将那一盅茶奋力拨飞出去。只是那名内侍也趁机挣脱,与那茶杯一道,一头撞在了大殿的柱子上,血溅当场。
第254章 承诺
坚硬的颅骨撞在合抱粗的殿住上, 在一声闷响之后,只有血肉模糊,但死前的话语却已足够惊心动魄。
陆昭本想解释, 元澈却先开口道:“人死无从查证,无论你怎么解释, 信与不信都是由我。”他看着陆昭, 温柔的眸光被深邃的眼眶承托着,涌向同为黑暗的彼岸,“既然是由我自己, 我是不会相信他的话的。”
最后一句话蓦地兜上心头,陆昭好久才回过神来, 吩咐侍卫先将人拖下去查验,随后让人取了地上的残茶。由于太医令所属于太常, 陆昭并不信任高宇初,因此只让找一个当地的医官回来看伤, 并查验茶水中是否有毒,而并没有用甘泉宫值守的太医令。
待一切安排妥当, 陆昭看了看仍守在自己身边的元澈, 用肘推了推他:“快去先换身衣服。”
箱笼里的备用衣物被翻找出来,日光透过香云纱,粼粼照着屏风。元澈的身影如同在湖中泅水的虎, 春光好似清波流过肌肤,而春服单薄便如荇草一般划过脊背的伏线。陆昭屏息凝神,望着蛊惑的一幕, 意图抵挡这一场祸患——那臣服之邀, 那爱欲之诱。
陆昭的手伤的不深,也做了简单的包扎。元澈换衣颇快, 出来后仍在陆昭身边坐着,见她眼周溅了几点血,便取了帕子来替她擦。轻轻一拭,那道腥红便畅逸化开,越过青黛远山,渡却寒光秋水,几番浅描疏晕扫至眼尾,徒生出一种孤艳之感。那一刻,他已不由自主地倾上前去,苍水玉佩撞上金钩宝带,半昧半明的光影中,是金玉清越的相击之声,亦是皓齿乍分时细玉轻漱的喘息声。
长安城正门大开,元澈与陆昭一前一后,同乘一驾立车。命妇朝舆有安车当步的权力,而王公侯爵多站立于车内,因此以立车相称。陆昭发现立车虽然劳累,但视野极佳。晨风掠过风铎,吹荡车额前的金缕细细,就连朝服的衣袖也变得柔硕而饱满。站立替代了跪坐,自信替代了谦卑,一切气势上的“本应如此”,配合着堆金砌玉的华丽,成功惊动着世人的瞩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