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诗槊
元澈这才发现清池对岸有一群人,中间的是身着淡紫色绸衣的少女,绸缎映着水面闪着光辉。旋即一阵少女轻柔的笑声发了出来,抛向那片无云的长空。然而过分轻柔的笑声在元澈看来有些妆模作样。
眼见那群人走了过来,周恢连忙提醒道:“陛下,是楚国公主。”
侍女们牵着公主的手,一步一步走近了,只是这些人特意选了不大好走的石桩路,走起来一跳一跳的。这样的身资即便有女子的轻盈之美,但是在没有心情等待的元澈眼中,无疑是忽然闯入园中的野鸭子。
楚国公主在元澈面前行了个礼,元澈倒也没有失仪,仍端持着两国交好的礼节问:“宫里可还觉得习惯?”然而他刚说完便觉得这个问句有让人常住之意,连忙补充道,“皇后有孕在身,王司空和汝南王他们难免有不周之处,虽说你们只住一段时日,但若他们有疏漏之处,不要忍着,直接告诉周恢就是。”
周恢在一旁连忙躬了个身。
楚国公主垂着头,似是十分羞涩,道:“回陛下,没有什么不好的。”
元澈点了点头,显然也不想多说。倒是楚国公主开始没话找话,道:“听说这个园子当时修建的时候经费不足,陛下不愿损耗民力,所以取简朴之道。”
望着眼前沉默的皇帝,周恢连忙笑着对楚国公主道: “这宫殿的工程由陆家主持的。”
“原来如此。”楚国公主手执团扇,掩面一笑,“不过有池水必有楼阁,此乃阴阳相匹之道。陆家玄风浓炽,怎得不明此理?”
元澈这才扭头对周恢道:“明天把陆扩叫来,让他看看还合不合适建个馆榭。”
“这不是陛下的皇宫吗?”楚国公主道,“为什么陛下建个小亭子都要问陆家的意思?”
周恢道:“我们陛下一向礼贤下士,纳……
“周恢。”元澈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找补,“你去,现在就叫管事的工匠过来,看看地形,朕想在东面建个水榭。”
“诺。”周恢不敢久待,连忙去寻人。
元澈深吸一口气,忽然感到自己的的确确拥有着一言九鼎的力量。
片刻后数十名工匠赶来,陆扩也身形卑微地侍奉在元澈后面。然而这些人一边丈量一边说话,跑东跑西,元澈忽然觉得宣扬权力后,场面的聒噪反倒破坏了夕阳下的美景。
“下去,都下去吧。”元澈懊恼地挥了挥手。
待不明所以的众人退下之后,元澈终于正视着这片宁静的水面。
落日的余晖在整片水池中倒映着,如此充满力量的太阳,沿着池塘的边沿,一点一点地消失了。燕子的黑色剪影在水中杂乱飞舞着,仿佛报丧的群鸦。元澈诧异于自己就这样成为了日夜交替的见证人,一种不安涌上心头。
正当最后一抹余晖将要消失殆尽时,两只蜻蜓闯入了这片镜天,在水面上轻捷地点着,激起一片涟漪。元澈记得小时候周恢告诉过他,蜻蜓点水是为了产卵,雄蜻蜓会飞在上面,用尾尖勾住雌蜻蜓的头部,帮助雌蜻蜓顺利产卵,唯恐其失足落水。早年失恃的他,看着这样颇具温情的生物,内心变得柔软起来。
蜻蜓点起的一圈又一圈波纹,荡漾在一池火焰中,仿佛蕴含着无限的热烈与无限的爱意。这些波纹或同向散开,或反向交织,或奔腾至岸上的沙石中褪下清澈的裙摆。一层又一层,一浪又一浪,有相遇和冲击,亦有侵犯和退却。元澈忽然意识到,从始至今,他与陆昭之间的携手与对立、挑衅与忍让,征服与被征服的鏖战,权欲与情.欲的纠缠,一切起因,正是爱之本身。
(审核大大,这真的就是写蜻蜓点水和水的波纹,我真改不动了,要不你私信我咋改吧。)
片刻后,黑夜降临了,两只蜻蜓也消失在草丛中。元澈走回步辇处,甚至没有再看楚国公主一眼,道:“回去。”
周恢垂了垂眼眸,高声下令:“回朱鸟堂。”
回去的途中,吴淼有要事上奏。原来王襄已克阳翟,尽杀褚氏余孽,江恒、陆遗和玄能法师俱平安无事。天马之象,确为大胜之兆。
第358章 反腐
陆昭手铸金人成功, 毫无悬念。三日后,册封皇后的诏命便从禁庭而出,昭告天下。与此同时, 洛阳大行台的人选也初步敲定。
洛阳大行台不同于崔谅之祸时的行台,也与历史上曹魏的洛阳行台、苏峻之乱时温峤建立的中央临时行台大有不同。相比之下, 这次建立的行台更类似于陪都、或是中央派驻的行政分支机构。
陆昭的录尚书事改为录行台尚书事, 牧司州,假节钺,其名下阳翟县主府不变, 皇后名下的女官架构亦跟随行台出行。除了彭耽书仍任廷尉留在长安外,庞满儿、韦如璋加封女侍中随侍, 另并女史八名,及数百名低位女官。
陆遗从原来的阳翟县主府长史转为洛阳令, 秩两千石,持节。吴玥由护军将军转任镇东将军, 督除洛阳、金墉城以外司州军事。陆遗与吴玥并受陆昭直接管辖。江恒任治书侍御史,兼任都官部尚书。此外, 卫渐的度支尚书也移至行台。
如此布置, 意味着洛阳大行台的核心,不再是皇帝,而是作为司州行政军事上最高的权力机关。此时, 身在洛阳的王襄也尚书表态,愿率兵亲迎皇后临台。
王襄自拿下阳翟后,同时拘捕了陈留王氏子弟王安, 命人押送长安。因有命在身, 原本要入朝述职的王襄需要先在司州停留一段时间,配合陆遗、江恒等人进行交接, 随后再入京师。
“天地权舆,民生攸始。数十万百姓啊。”元澈放下王襄的奏疏,不由得慨叹着。
豫州的数十万斛粮草用以救济司州灾民,但这些灾民未来的路仍需要筹谋规划。地方许多任官都还保留着难民聚啸成患,需高压施政的手法,但其实这些百姓的生死却是天下生机之所在。
战争消耗的是人口,国家的基石也是人口,过度的盘剥和过度的放纵,都会使局势糜烂不堪。
陆昭接过这封奏疏,阅览起来。信中所言,二十万斛粮草可解燃眉之急,愿亲迎皇后入都等辞,既是对皇帝的上表,又是直接对她这位行台执掌人的支持。
当然,其中也有哭穷的成分。
王襄以外镇摄司州事,事从权宜的同时,必然也连带出许多不该管却管了的事,粮草就是一方面。无论王襄是否将粮食资助给了司州,是否足够,这个问题总要反馈到中枢。皇帝和中枢批准,这是给予他这个方镇认同。不和皇帝和中枢提,自己解决,这叫结党营私,邀买民心。
元澈将陆昭派到司州,虽说是为了保她这一胎平安,但也是真心想解决司州问题。
“行台在司州布政,多少也需要长安方面的配合。”元澈道,“行台大政,不容有失,你可有所准备?”
陆昭放下王襄的奏疏,随后又将两份策论拿了上来。现如今,陆昭所掌的女官架构极为庞大,外加先前在王济之乱时,朝廷扩招文吏,草拟策论这种事基本不需要她亲力亲为。陆昭只需要把纲领提出来,自会有相应人等帮她撰写完善,之后她只需浏览删改即可。
陆昭道:“民生根本,不宜轻动。如今司州世族豪强各自为政,荫庇流民,即便国家出面救灾,粮食也难入百姓之口。”
“魏国规定,每年每户收帛二匹,絮、丝各一斤,谷米二十斛。去年虽是灾年,依旧制,朝廷应免去司州赋税。但世家豪族荫庇人口,即便家中童仆数百,也仅按一户、两户计算。就算免去赋税,依然不能免去这些人盘剥百姓。如此倒不如不免。”
魏钰庭听罢有些不同意:“可是对于寻常百姓,朝廷即便有粮接济,但因去年旱情,牛早就被杀光了,耕牛怕是要从外省借调。如此一来,秋季也只能抢收一次黍米。且原来的桑树,也大多被难民吃掉了,百姓春季种下桑树,只能来年产出桑叶,帛、丝,这些东西今年可都收不上来啊。”
元澈没有发表意见。
陆昭微笑道:“中书说得不错。这就要涉及一个新加的细则了。乡宗、督主,每年向郡府缴纳的赋税,其中帛两匹、米二斛,作为州府与各郡府的损耗贴补。入籍百姓,免此征收。此新法试行两月,两月之后,贿赂贪赃满一匹者处死。王叡在任时,有违此法者,既往不咎。”
元澈与魏钰庭都陷入了沉思。
陆昭所施行的新法,仅仅多出来这一条,对于地方维.稳,没有问题,但却触及到魏国立国时所遗留下来的一个根本问题,那就是宗主督护制。
魏国的疆域一直在扩大,也进行过一定程度的汉化,但是在治民制度上仍然落后。朝廷的官员当然懂汉人的齐
民编户制度,但是这样制度也需要有实力、下功夫去做。
由于世家林立,北境也不乏坞堡,最初以马蹄踏入这片土地的拓跋鲜卑,很难抓住人口和土地账目。但由于自身扩张的需要,又不得不收税管理,因此方法也相当粗暴。
一口价,每户五十石粮食。
要知道即便在税收极高的三国时期,曹操给出的征调标准也仅有每亩四升。不过魏国这一口价看似瞎给,其实也有许多考量。魏国派遣的官员上任,一进州府、郡府,肯定就要和当地的功曹们问话。
人口多少啊?土地多少啊?
但这些出身于大豪族的乡绅们也不是吃素的,人家一回头,笑吟吟地指着万余人的大县,道,也就十几户吧。意思也明摆着,官员你可以进去查,但能不能出来就不知道了。
不过魏国军事实力强悍,地方豪强也不会做绝,最后达成的协议就是由这些豪强乡贤征调,统一每户五十石。我既尊重你们世族豪强的本土利益,你也不要占太多便宜。
经王叡一朝汉化改制,赋税降下来了,朝廷也掌握了一些基本的人口,但根本问题仍没有解决,那就是荫庇人口和地方与官府贪墨勾连。
陆昭的新法对于世族掌握的人口和朝廷掌握的人口做了一个区分对待。朝廷掌握的人口赋税轻了不少,看上去那些乡贤、宗主会不满意,但事实上新法把其中一部分征调直接划给了这帮人,作为明面上的福利。官员也不会去和地方纠缠,因为自己也能从中拿到补贴,而且补贴还不少。最关键的是,这个补贴是过了明账的,是完全合法的。
“这个新法好!”魏钰庭居然没有顾得上御前礼仪,直接表明了态度,“民籍上的赋税减轻了,荫户看到了,日后也会想办法脱籍。本地豪强与当地官员利益分割清楚,人情上也不会再有过多的纠缠,对肃清吏治,也有裨益。”
利益的适当下放,本质上却是权力的回笼。
元澈开口了:“这是大政,这个局面你想维持多久?需要长安怎么配合?”
陆昭也十分坦然:“此政至少要坚持两年。朝廷方面,我希望至少在司州地区,除贪污、十恶以外,其他罪名都可以免除死刑。”
“为什么要这么做?”元澈问。
陆昭目光奕奕:“要告诉天下人,除了贪污与谋反,余者皆为小事。”
“你这些新法都是为了要反贪?”元澈追问着。
“陛下说的没错。”陆昭道,“采取高压,要把天下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贪腐问题上。只有干成了这件事,才能解决司州的其它事。”
利益划好界限了,规则已经声明了,再犯就休要怪我铁面无情了。撕裂司州世族的圈子,牢牢抓紧官员人事,切断利益往来。对整个官僚体制树立威慑力,把刀架在脑袋上,让官员跟着朝廷的大政方针走。元澈和魏钰庭此时都有些明白陆昭的意思了。
魏钰庭看着陆昭,目光中露出一丝难以置信。陆昭这一套改革措施,虽说现在仅用在司州,可是一旦成功,势必皇帝要推行至天下的。陆昭也是世族出身,此时亮出这样一把刀,就不怕来年刀子扎到自己身上么?
魏钰庭有些看不透了。
“涉及诏令的事,魏钰庭,你主要听皇后的意见,草拟诏书,晚朝之前,朕要见到。”元澈让中书配合,已经是对此事拍板了。
议事散去,元澈又单独召了彭耽书来宣室殿,随后把陆昭需要长安在立法上的配合告诉了她。
“施行难不难?”元澈问。
彭耽书道:“回陛下,承先帝之德,新法已有雏形,且行台有治书侍御史和都官尚书,行使不难。先帝曾议肉刑,部分死刑也可免去,倒是可以先在朝野舆论里铺垫起来。”
元澈点点头:“那肉刑的廷议便继续交由你来主持吧。”
此时元澈也感受到父亲执政时那种绵力,即便他的父亲已经身死,但是由于王济的倒台,反对恢复肉刑的人,态度也会有所扭转。人亡而政不息,他的父亲已把死亡的价值利用到最高。只是这样的用心,并不能被世人所窥见,也绝不可能被世族所体察。
进而他又想到了今天的陆昭。一个政策的落实,需要施政者忍耐两年的寂寞,两年只为了走稳这一步棋,所图必然甚大。
反腐只是一个开始,之后必有大事。
第359章 报情
靖国公府门上的牌匾早已换新, 如今是丹阳郡公府。陆归扶父亲灵柩归乡,已经离府。陆冲已经回到荆州,陆微这几日事忙, 吃住在司徒府,负责照看府中事务的就只有陆柔一人。
“又是周氏遗子, 又是义军壮勇, 呵,他的命倒是硬的很!”
一名掌事另并几十名仆从,前呼后拥, 跟在陆柔周围。陆柔眉心微蹙,语气中带着愠怒, 丝毫不像平日温和的公府女郎。
“人进府了没有?”陆柔继续问。
“还没有。”掌事回话道,“秦州刺史府不敢做主, 先把押人到了廷尉。因周洪源杀敌有功,也算功过相抵, 因此就被放了出来。他虽立了功,但还是奴籍, 不能入军户, 哪也去不了。娘子要是不想见,小的命人直接赶了他。”
“为什么不见?我的通行牌子还在他手里呢,他要走也得先把赎身的钱给我。”陆柔一向是不吃亏的人, 之前与沈家和离也是受不了公公沈澄誉,“把他带进来。”
片刻后,陆柔在廊下坐定了, 周洪源也被带了进来。
饶是奴籍, 周洪源仍抬起头,飞快地看了一眼昔日的主人。陆柔只穿了一件蟹螯蓝的常服, 珍珠灰的里衬,梳了一个低髻,顾盼之间是不容置疑的自信。
周洪源低下了头。
陆柔手持一份文卷,上面有周洪源被判罪的记录,也有几笔获得军功经历。
“伐吴之战私逃,奴籍私逃主家,又助蒋云私逃,最后又私逃出了军营。”陆柔看着看着竟笑出了声,“除了私逃,你还干过什么啊?”
此时,府里好多人都渐渐凑到院子的外围,开始对周洪源指指点点起来。
周洪源跪在地上,闷声道:“还给父母烧了回纸钱。”
“既然惦记着父母,就该逃到家乡去,为你父母守孝。为什么还要投军?”陆柔将文卷放在一边了。
周洪源的身板略微挺直了一些:“蒋云之父对我有救命之恩,我与蒋云也是一起长大的情分。先前去找他,是不能眼睁睁地看他送死。后来投军,是不想白白便宜了陷害蒋云的罪魁祸首。”
此时,从小侍奉陆柔的乳娘走了下去,呵斥道:“你倒是忠义,怎么不想想我家县主当年事如何救的你?这些年是如何待的你?你的背景,皇后和我们县主都猜出来了,替你瞒着、守着,想等你自己回来主动向我们县主请罪。你倒好,惹完了事还不够,满世界的掺和,万一让县主有了包庇逆贼罪囚的污名,这不是害我们县主吗!”
周洪源听罢连忙跪地叩首,懊悔道:“乳媪教训的事,是我思虑不周。县主、乳媪放心,若有人查问,我一力担之,决不让县主声名为我所累。今日前来,一是要归还县主的东西,二是来向县主拜别。今日之后,阿洪自行了断性命,绝不苟活于世,为县主添忧。”
乳娘愤恨地瞪了周洪源一眼,回到了陆柔身边,道:“县主,虽然阿洪私逃可恨,命也该死,但现在皇后有身孕,我家也不宜与这些晦气有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