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诗槊
旁边的女官将陆昭打量了一眼,并不知其身份,道:“王妃抬举,奴敢不领命,只是大王未曾纳过侧妃,却是无例可寻。”
王韶蕴只得道:“回头你去问翠翘,找我去年回家穿的几身衣服,你们照样子比着做,用度记在我名下便是。只是这件衣服要的急,有劳你们夜里赶赶,明日午时前送过来。”
陆昭道:“王妃不必费心,我穿这件便很好。”
王韶蕴却牵了牵嘴角:“你有心替我俭省,但明日太后设宴群臣,点你出席。穿这个出去,没得丢大王的脸面,落个苛待下臣家属的名声,我们大王怎么安心在前线打仗?”
陆昭闻言心中了然。这个时候武威太后要拉着她去出席宫宴,无非是一种政治表态。一是表明重将陆归如今也遣了家人做人质,自家待下也是宽厚大方,督促诸家效仿,以便于掌控凉州政局。二是要告诉大家,如今长安的靖国公府都已有人出逃,投奔凉王,魏国皇帝早已尽失人心,义理与大局皆在我方。
“去给她量身。”王韶蕴吩咐下来之后,自己坐在正位的席上。
那位女官即领了众人上前,在陆昭前施了一礼道:“劳动娘子抬一抬手臂。”陆昭依言而行,几人轻手轻脚地走近陆昭,一名小宫女托起她一条手臂,另一名则从袖内取出软尺,从陆昭的肩头捋至手背关节至腕子一寸处,而后报明长度,由另一人记录。
王韶蕴看见陆昭手腕处的那只血玉镯,猛地一惊,思想前事与那日太子情态,心中又不免酸涩慨然。
那一年,她初入宫为曹太后女侍中,元澈的母亲冯润恩为女史。汉中王氏甚少有人入都为官,她为家族兴荣而来,每日谨小慎微,仍不得曹太后欢心,倍感忧郁。有一日尚衣局的人为太后量衣,她在一旁侍奉针凿。傍晚太后倚身打盹,忽然尖叫了一声,众人一看,偏偏一根针从衣领处透了出来,扎进太后的皮肉里。
那日晚,她便因失察之罪跪于曹太后居所前。女史冯润恩前来看了她一眼,便走进了太后的居所,一个时辰后,她走出来,对自己道:“太后已赦你回去了。”冯润恩说话的时候浅浅地笑着,一弯梨涡,一张瓜子脸清清瘦瘦。
之后,她们便时常伴在一处。冯润恩是前朝遗族之后,国家不大,因此没入宫中后,也不过先做几年杂役。她不是明艳美人,但因常年伴书香左右,却多了几分知性温和。
后来自己被指给还是新平王的元祐,听闻元祐素日便有浪子名声,便笑着对冯润恩说,感觉自己嫁了个混蛋。她素日便是火急火燎地个性,说话也难得遮拦。
而润恩却似乎永远不怒不悲,但也没有特别欢喜的时候,除了一次。
那时她待嫁宫中,润恩偷偷找来自己,说陈留王元祾数月前临幸了她,如今要给她名分。于是自己便道了恭喜。然而她开心却非名分,她已有身孕,她期盼这个孩子的到来。
那时候元祐的生母杜氏虽立为皇后,但储君空悬,立子杀母尚未成为众人的隐忧。她自己从妆奁盒子内取出一只血玉镯,交给了冯润恩,祝福道:“愿你生好女,替我长伴你左右。”
然而时过境迁,先帝不欲杀爱妻,加之关陇豪族皆不喜元祐拥兵自重,最后只封了元祐为凉王,转立了陈留王。而冯润恩所生长子,也就是元澈,在今上继位当年便被立为储君,冯润恩依旧法,赐死。
女官继续负责安排后续衡量的部位,譬如身长、胸围、腰围等,之后又量了量脖颈并头围,最后量完了足长,女官方起身道:“奴量完了,王妃可还有吩咐?”
王韶蕴将陆昭打量了个遍,她身量纤纤,手脚脖颈修长,不挑衣服,因此自己倒也没什么嘱咐。只是看见她颇为寡淡,又略显清凌的面容,王韶蕴想了想,道:“取我那套琥珀头面来,明日给她插戴。另外各节日节气的衣服,每种花色式样,都做一套出来。陆娘子是要在这里长住的。”
凉王妃既钦定了发饰,那么衣服的颜色也便定在青蓝两色之间,众人知道时间紧迫,领了命便出去了。
第二日一早,尚衣局果然送过来一副头面并一套裙装。褙子与襦裙皆是淡淡的霁青色,上用米珠、金线打成梅花式样,缀在裙摆下,随步履摇曳,仿佛生香其间。至于头面,乃金丝缠了琥珀,或做累金,或做镶嵌,步摇钗环,跳脱戒指等,样样成对。
陆昭领命谢了,换过衣服之后,依旧独处一室,自己梳了头,待到了下午,便随众人提前前往宫宴处。
宫宴尚未开,武威太后杜氏在殿后廊下静坐赏梅。听人禀报王韶蕴已带人过来,抬头远远一瞧,只觉那人如同工笔勾勒,墨色点缀,袖袂当风时便如畅意的笔锋,风静时便如月下竹林,寂寂挺直于天地清华之中。
待人走近处,杜氏又仔细瞧了一回,也不过是寸心两眉,一双凤目倒算漂亮。然而在金瓦红墙之下,如一支白掌花,静静而立,此时天光敛拢,晨风削清骨。因笑道:“都说是美人,依老身看你们也太没见识了些。且不说高祖身边的李美人,便是我那时候,先帝的两昭仪四夫人,也都是倾城之色。不过风骨之人四个字,她大概是当得了。”
又问王韶蕴道:“今日各家都来了么?”
王韶蕴回答:“天水郡和武威郡各家都来了,安定郡方由陆将军平定,如今倒还没有派人过来。陇西、南安、广魏虽都派了人,但比起往年不是少了人,便是换了人。”
陆昭将王韶蕴的话细细咂摸了一番。时局不同以往,如今两方又未分出胜负,世家也不敢全部下注在凉王身上。天水与武威两郡如故,忠诚自是一方面,更多的是这两郡羌胡混杂,许多人并无押宝魏帝的条件,上升通道皆系凉王一人,因此只能死忠效命。而安定郡如今由自己兄长掌握,居然无一人肯来,应当是兄长那便稳固住了局势,随时可以改旗易帜。
至于另三郡,自古便是凉州与雍州交界之地,古往今来出任地方者与入关中者皆有不少。而胡马南下时,亦有不少汉人来此处据险避难,因此政治生态更为复杂,对于时局的表态自然也更为暧昧。
虽然抱着赴死的决心被囚禁于此处,但陆昭也不会什么都不做。这些人便是陆昭要争取的,有了各家支持,自己这个凉州与中枢的中间人的身份,便足以让她活下来。
武威太后点了点头,冷笑道:“倒难为他们了,既如此也不必再等了,我们开宴吧。”随后对陆昭道,“大王曾说你颇善言辞,如今为了你兄长,宴席上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还望你知晓。韶蕴为人善良宽宏,我却未必,活了一大把年纪,临死找个垫背的也不稀奇,望你周知。”
第83章 隐言
宴席开设于钟毓殿, 杜太后领了凉王次子元鸿、王妃王韶蕴与陆昭三人入殿,此时众人已悉数到场。凉王妃诞有二子,却没有女儿, 凉王又无其他侧妃媵妾,因此女眷上, 往日太后身边仅仅由她一人相陪。
如今平白多出一人, 又是年轻女儿,而凉王次子尚未婚配,众人不由得猜想是哪家强臣意欲联合凉王。毕竟一旦凉王事败, 这些戚族便会被株连灭门,此时局势尚不明朗, 作此抉择便是要抢从龙的最大功劳,并且要下死力了。
上官弘为凉王相国, 郡望天水,家中确有一女待嫁, 此时便成了被众人悄悄盘问的对象。上官弘皱了皱眉,实在不愿在此敏感时期谈论此事, 然而嫌疑实在太大, 不由得辩解道:“我家自大王弱冠时起便效忠,何须再嫁女以表忠心。”
众人觉得有理,天水上官氏乃是凉王的铁杆, 即便没有嫁女,最后清算也少不了他家。
杜太后见底下人头攒动,交首接耳, 便知此番造势已经初见成效。
众人坐定, 杜太后便开口道:“今帝王失德,听信谗言, 欲陷兄弟,至使天下扰乱。我儿为得自保,安宁凉州,出兵清君侧,平内乱,如今势如破竹,已至三辅,但攻克长安只怕是一场恶战,届时,还需诸公齐心勠力,成大义,建奇功。”
众人点头称是,言自当效力之语。
杜太后继续道:“我儿领长子和将军们奋战在外,留得我与王妃和幼子在金城,便要与诸公安定内政。这几日,各家对局势皆有所置喙,见解也各不相同。我这老妪,今日便做一回东,大家不妨各自畅言。毕竟凉州虽是我儿封地,亦是诸公乡梓,大家担心战事,我家自当令诸公安心。”
此时上官弘站出来道:“昔日,河西斗绝在羌胡中,不同心戮力,则不能自守;权钧力齐,则复无以相率。如今安定已入大王囊中,陇西郡虽非大王封土,却也派兵固守。如今当请太后加大王以大将军之位,共全张掖、武威、金城、天水、陇西、安定六郡,观时变动。”
杜太后点头道:“此议甚好,准。”
底下有几人对突如其来的分封十分诧异。陆昭看了看这位上官弘,这位天水旧姓出品的相国其实颇有政治手腕。
今日聚会,只有五郡派了人来,兄长的安定郡并不在此列,而陇西郡虽然派了人,但其实也在观望,因此派来参加宴席的都不是话事人。凉王实际掌握的其实只有张掖、武威、金城、天水四郡,对于另两郡没有合法的统治力。确切的说,天水即便有上官家,也可以不听他的。但上官弘联合杜太后,一共用了两套打法。
先是杜太后言明,凉王出兵是以清君侧为由,毕竟今上曾是钦定的储副,若凉王称帝与今上并尊,在道义上很难被世道认同。打出了这个清君侧的口号之后,杜太后便可以先帝正牌皇后的身份,封凉王大将军之位,号令六郡就有了正规合法性。
杜太后环视左右,又问道:“张掖都尉何在?如今张掖可充实?”
“臣张掖都尉窦准。”窦准上前道,“回禀太后,如今河西殷富,带河为固,张掖属国水草丰茂,产马数万,粮产亦可称富饶。现有带甲三万,精兵万骑,一旦缓急,杜绝河津,足以自守。”
魏国太子兵至崇信县,并且曾经差一点碰到了陇山隘口,这个信息在各家已经不是秘密。但金城也不是那么容易攻克的,金城本身城防极好,更有三关之险,如今依张掖都尉之言,外面的人很难打进来,固守不成问题。
陆昭在一旁冷眼瞧着,武威是杜太后直掌,金城由凉王统御,忠诚自不必说。而相国出自天水,张掖属国都尉掌河西,两人大肆描述凉王一方的优势,这两郡人心也已经有所倾向。其实方才那一番问答,不过是杜太后一手安排,为的就是让其他观望的人安心选择凉王。
现在席上只有陇西郡来的人眼中还有迷茫之色。大家都是精明人,你武威太后说的肯定有夸张成分。上官弘、窦准那是替你凉王造声势的,我们来到这可是来探虚实,准备站队的。
杜太后现在并没有给陇西各家说话的机会,转而吩咐内侍倒了酒,众人祝酒贺词不在话下。
待舞罢一回,杜太后方开口道:“如今安定才拿下,陆将军那边少不得要费些心思。如今他家妹妹来了金城,上官相国,为陆将军在金城造府的事情,要准备起来了,别让人家在这里总像个客人似的住着。”
上官弘应着,王韶蕴亦陪笑道:“我膝下无女,昭昭温婉娴淑,兰质蕙心,留在身边相伴,我也甚是欢心。”
此时,陆昭的身份已被揭晓,但众人心中却又起了新的疑虑。陆归家人皆在长安,陆昭是怎么出城的?出了城之后又是怎么来到金城的?这些虽然只是关于眼前女子的小问题,看似无足轻重,但其实却隐含了很大的信息量。
不过这是杜太后的主场,不能单刀直入地问这些问题。
“陆娘子从长安来,不知如今雍州风物如何?”问话的是陇西郡彭氏彭通,“我家曾在长安为官,已数年不曾回去。”
陆昭顺着问话声看过去,话中隐含的意思她多少也解读出来了。曾在长安为官,那必然在长安有人脉,对于雍州的境况肯定不会一无所知。问及风物,则是希望从她的说法中探出她对关中的态度。没想到天上竟掉下来这么一个完美的骑墙派,落在了自己的手里。
陆昭先看了看杜太后。杜太后笑着说:“你便和他们说一说,无妨的。”
陆昭颔首后,对彭通道:“我一路从长安出来,由王少保护送,骑马而行。一路上见三辅荒凉,城池闭守,大军纷杳而至,民心惮惮。之后到了安定城,见陇山险峻壮观,山河风物倒是比中原要雄丽。只是我在安定停留不久,便被接来金城,心中也有些遗憾。”
杜太后遂对王韶蕴道:“看来昭昭来到我们凉州,也是缘分。”
王韶蕴亦对陆昭道:“陇山气候寒冷,实在不宜长居,如今把你接来,便安心在此住下。你兄长在前线立了大功,来日封侯自不必说,我膝下无女,但我凉州未必不能出一个郡主。”
彭通忽略掉了杜太后和凉王妃对陆昭的刻意捧高,听完只是淡淡地向陆昭笑了笑:“多谢娘子告知。”
王谧奉诏劝降陆归未遂,已经在陇西传开,那么陆昭便是由王谧以劝降为目的带到陆归处的。侧面说明陆归的其余家眷还在长安,并且也十分安全。并且王谧竟然敢带着陆昭前往劝降陆归,还不怕陆归把家里人抢回去,说明两方其实早已初步达成了共识。陆归其实是亲魏的!
而算起陆昭在三辅的时间,应该已早于凉王兵出陇口之前,陆昭在那个时候便见到魏国大军源源不断地开赴前线,说明魏国准备的也很充足,甚至已经提前预判调兵了。
至于安定的状况,陆昭并没有交待,这就颇为奇怪。毕竟讲到三辅地区的风物时,只提到了军队和百姓的常态,未提风景,而对于自己兄长的安定居然只提风景,不提人事,实在有些蹊跷。唯一一种可能,那就是安定的状况并不适用于在这个场合说,是对凉王不利的。
而且陆昭在安定停留只怕还不足一天,便被接走了,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只有一种情况,那就是陆归与王谧已经谈成,但迫于凉王大军压境,安定内部人心不齐,不足以抗争,只能将陆昭遣来作人质。
此时,彭通再度望向陆昭,这个小娘子说话,有点意思啊。
这边彭通有着自己的小心思,杜太后亦有自己的一番疑虑。其实按照如今形势,将陆昭指婚元鸿,不失为一种把两家捆绑在一起的手法。可是如今自己儿媳却有着将陆昭收为义女的意思,而且这个意思已经当着众人的面,表达了两次。一旦此事成,那么他家与陆家的利益联系,只怕会弱上许多。
杜太后有些忧虑,王韶蕴自从为自己儿媳以来,□□懂事,没有丝毫不好的。自己着实不爱身为婆母立规矩的那套做派,她相信王韶蕴,也支持他们夫妻每一个决定。可是今日这件事,她们的立场还是有些不一样的。
杜太后决定再试探一回,可能王韶蕴自己还没想明白呢?
“元鸿。”杜太后招来孙儿,“陆娘子初来乍到,你若得功夫,带她在宫内各处转转。她一个人孤苦伶仃,可怜见的,你应尽地主之谊,多多照拂才是。”
元鸿有些懵,然而还未来得及开口,王韶蕴已接话道:“作为兄长,这些都是应该的。”
杜太后听闻,心中已有不豫,此时王韶蕴在桌下轻轻地牵了牵她的衣袖,明面上道:“太后喝的有些醉了,儿媳陪太后出去走一会儿,发散发散吧。”
杜太后点头道:“也好。”便留元鸿照看众人。
婆媳二人走至殿后,杜太后方问道:“何不成此二人佳事?”
王韶蕴道:“太后有所不知,陆娘子世家出身,极重大局,且心思果决非常。她父母宗亲如今俱在长安,若太后强行让她与我家联姻,只怕她宁愿一死,也要保下陆氏一族。她若身死,太后还要用什么掌控陆归?况且,如今太子亦钟爱于她,太后万不能因此激怒太子。将陆昭囚于金城,与太子谈条件,方才是应有之举。”
杜太后闻言,叹了一口气,握着王韶蕴的手点了点头:“你说的有理,是我浅虑了。”
王韶蕴笑着安慰:“太后经世自然比儿媳强上百倍,不过是疼爱晚辈,多思一层而已。太后酒既发散了,咱们便回席上去。依儿媳看,陇西世族只怕不是那么好劝服的。”
片刻后,杜太后与王韶蕴回到席上,不再提及前事。此时又有一名陇西世族站了出来:“今日宴饮,若无人物品评,岂非无趣。依我看,不如大家将两位人君比较一番。不知陆娘子以为当今皇帝与凉王比如何呢?”
第84章 窥衅
发言者是陇西牛氏的牛储, 实打实的武宗豪族。陇西民风彪悍,千沟万壑,与外界沟通其实并不多, 因此世族大多囿于自身见识,并无太多文化底蕴。这句直白的问话出自陇西世族之口, 并没有让陆昭感到惊讶, 只是这个问题答得哪怕只有一点瑕疵,也会成为日后任何一方报复的伏笔。不过既然问题已提,也不能全然不回答。
比起底下的陇西世族, 杜太后更重视这个问题。这也是陆昭在公开场合下,能够明确表态的一个机会。但陆昭也很清楚, 这一次明确的表态不仅会在凉州产生巨大的效应,亦会被传到千里之外的长安。
陆昭深思片刻, 终开口道:“若以凉王比今上,凉王当为汉高祖。高祖奋三尺之剑, 言从泗上,起于丰沛, 任用豪杰材雄, 不惜重土,丰沛封侯者二十人。观其行事,龙行虎变, 率从风云,似无可无不可。而今上当为光武,谦虚纳下, 留心庶事, 有吐握之劳,有日昃之勤。观其美, 如萍踪鹤篆,落于形迹。”
杜太后与王韶蕴闻得此言,心中欣喜,没想到陆昭竟能当面给出如此之高的评价。但是她们也清楚,将凉王比做汉高祖,未免太过于抬举了些。至于上官弘,听完此语不由得深思,总觉得此言虚虚实实,赞凉王如高祖如同未赞,贬今上不如高祖又似未贬。
陆昭最终说出的这番话,其实是给两方听的,一方是以杜太后、上官弘等为首的铁杆派,另一方是以彭通为首的陇西派。而两派由于立场不同,掌握的信息量不同,最终获得的结论也不一样。铁杆派已是既得利益者,无法与陇西派共情,因此她这番话的深层目的,铁杆派注定不会窥得。
铁杆派闻此言,自当觉得凉王如高祖一般,纵横捭阖,以武功得天下,而自己必当如萧何、曹参等功封万户之侯,可以说是未来可期。而且凉王的作风有些和汉高祖还是颇为相像,因此这番赞誉虽然过高,但并未引起太多的不适。
然而这番话落在陇西派里便有了另一番解读。
彭通先前从陆昭言语里获得了陆归亲近今上的结论,因此对于陆昭这一次的表态挖掘得更深。陆昭这段话的意思是,凉王之美,普通人难以领略,如梦如幻,让人摸不到,但就是美,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美。但今上之美是有形有声的,看得见摸得着。究其深意,未必就是今上不如凉王,选择今上,其实是更让人觉得稳妥踏实。
而陆昭又提到了封侯之事,众所周知,当年汉高祖所封几乎全是丰沛出身的铁杆派。这些出身丰县、沛县的老乡,有着最先从龙的优势,如同今日凉王手下的金城、天水等地的世族。但对于其他人,刘邦的分封大部分不值一提。而光武帝刘秀,不仅重用出身舂陵系的世族,北纳冀幽,结好于耿氏,内抚关中,重用颍川冯异。即便是到了平定天下的后期,对西北凉州的世族和军阀也都开出了极高的价码,不乏位至三公者。
这不得不让他这个陇西派思考。陇西派如今才加入时局,在地缘上,已经被天水、金城包围,本身没有太多的选择能力。而没有选择能力便意味着即便凉王功成,自己也不过是陪衬附属而已,终归要屈于人下。
若是选择魏国的皇帝,可能还会有不一样的结局。他已经得到消息,魏帝给陆归开出的价码可是万户侯和车骑将军之职。像他们这样涉及到裂土之战的,封侯是必加开国,不要说是千户侯,就是封个县伯县男,那也是个大封,足够遗惠子孙了。
此时彭通看向上首的陆昭,目光意味深长。不得不说陆昭今日这两番话传达了足矣扭转陇西人心的表态,道明了足矣使陇西世族做出判断的局面境况。而对于这个原本极难回答的政治命题,抛出了化境般的回应。如今杜太后等人只怕还认为她是可靠的自己人,有着这一层信任,这个小娘子今后在金城能把局面搅得多乱,只怕不是自己能够想象的了。
宴席还在继续,陇西各家在场面上虽然还能保持和大家其乐融融,但以彭通、牛储为首的人已经开始筹划何时、以什么样的方式来接触魏帝的人了。此时牛储有些喝高了,凑到了彭通身边,递给了他一盏酒,小声道:“这小娘子马屁拍的,嘛错处抓不到,还他·娘·的千里传香。”
牛储虽然读书不多,但却是个心思活络的人,和彭通两人一人唱白一人□□,也算把形势摸了个大概。面对这位直肠子话糙理不糙的老连襟,彭通不禁噗嗤一笑道:“待晚上,去我府上喝。”
冬去春至,未央宫在一片春雨的洗刷之下,竟也变得十分温润可爱,流出或嫩绿、或宫粉的盈亮色彩。
刘炳领着王谧一路向御苑走去。一路上王谧心中惴惴不安,却又不乏欣喜之情。他虽一直居少保之位,但能入禁中面见皇帝的机会几乎没有。如今他因自身功业成就得以入禁中,当面奏对,还是头一遭。
现在,陆归归降的事情基本能够敲定下来,虽然有着陆昭出质这一层变故在,但大局已定,自己带着陆归的表态面圣,足够有所交代。只是对于陆归执意辞去封侯之位,还是内心替他有所遗憾。不过能引陆归为王氏在关陇地区的强援,也算是收获颇丰。因此,在入禁中奏对之前,王谧还是先见了在中书监之位的叔父王峤。
王峤闻言,神色模糊不定,最终只嘱咐道:“贤侄既成此功,坦言即可,暂且不要为陆氏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