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诗槊
节灯会今年便没有办,如今又临近端阳节,离诸王之藩的日子尚早,不如借着热闹大办一回,至于最终遴选者,也在当日公布算是添喜。这些谱牒殿下不妨先看着,只是务必要在端阳节前告诉陛下一声。”
元澈道:“有劳正监,孤知晓了。”
刘炳又道:“今日早朝,五皇子上书请回封地,陛下已经准允了。只是保太后尚未同意。陛下的意思是,五皇子如今年岁已长,若能将正妃之位定下,来日之藩也算对保太后和当年他的母亲俞美人有了交待。”
元澈微微抬眉,道:“五弟自幼由保太后抚养长大,他若离京,保太后挽留也在情理之中。只是五弟虽为藩王,但也理应和诸王一起过了端阳节再回藩地,断无提前回去的道理。且此次平叛,五弟驻守东门也是有功的,定赏还未下,怎么突然要提前离京了呢。保太后那边的意思如何?”
刘炳道:“保太后昨日见了崔映之,恩赏颇重,排场上虽比彭女史要体面,但奴婢有幸瞧了,情面上倒不如陆侍中。”
“明白了。”元澈说完,便打开谱牒,随后取了一枚纸笺,题上名字,随后交予刘炳,“人选既定,还望正监辛苦一趟,告知两宫。”
周恢将刘炳送走后,并不敢松懈。他见院落积水渐多,想着元澈虽然时常征战在外,但内居最爱衣物洁净。方才听刘炳与元澈的谈话,下午定要出一次门的。周恢四寸片刻,连忙命人将积水尘泥清了,才转身进了书房。
不过走开这一会儿,元澈竟一个人端着茶盏,坐在榻上发呆。他一身居家打扮,无巾无带,手指虽不如其他娇生惯养的皇子世子那般纤细,却也因病徒生一分落拓萧然之意。周恢自先帝时便服侍元澈,如今已是知天命之年,见元澈如此,想到崇德皇后临终前的托付,不由得更加心疼几分:“这茶是才冲的,白瓷胎薄,握久了烫手,殿下小心。”
周恢正欲接过茶盏,元澈却用食指轻柔地抚了抚那白瓷光滑的边缘,仿佛以此便可触及她的面颊与颈线:“这宫里烫手的东西并不少,只是这一次,我必要握在手中。”
周恢低着头,不留神看到了半卷着的奏疏,一个陆字赫然映入眼帘。他熟知元澈脾性,乌台流言不断,太子虽未有不悦,但行为较之以往,略显乖僻。他低着头,并不敢看元澈的神情,只讷讷道:“如今局势,太子为何还要执意于她,老奴不明白。”
元澈只是沉默地望向茶盏,茶色清润,茶香寒凉,一眼望底,谁又能想到这些舒展开来的绿意曾经受过烈火怎样的炙烤,曾经历过多少道沸水的洗礼。而这一切终将隐忍成一盏清亮,注入心喉,以此温暖各自一生寂寥的长夜。
他并不愿把心中所想说给周恢听,无关信任,仅仅因为许多东西并非一个内侍可以开解,也非一个内侍能够承担。周恢没有那样深思善怀的夙慧,却也无愚痴守拙的钝根。他们皆是一样,渡不了别人,也渡不了自己。
第127章 反迹
槐里城在长安城西, 周曰犬丘,懿王所都,后更名为废丘。历来围绕长安用兵, 槐里城首当其冲。城东十五里有文学、武学二城,各高一丈五尺, 相近亦有汉所兴丘舒城, 西更有小槐里城,以此互为犄角。建兴四年,南阳王保镇上邽, 遣其将胡崧救长安。崧破刘曜于灵台,引还槐里, 长安遂陷,可见槐里为其要冲。
崔谅部此时便驻扎于此。先前他原本提议驻扎长安城北的池阳, 然而太子督中外诸军事,如今又加录尚书事, 乃是高于尚书令的台中长官,对于他军中各项事宜均可驳回。驻守池阳之议, 便未曾获批。
崔谅望着演武场上的士兵, 这些跟随自己数十年之久的精锐,即便是寻常操练,目光中亦有悍气。然而这些时日, 营中还弥漫着不同以往的气氛,似有阴谋在酝酿。
昔年崔谅坐镇上庸,背靠荆汉, 世族林立, 南有强楚,独守国门。伐吴之战时, 蒋周二逆将戮储君,是自己秣马厉兵,张帆驱橹,顺流而东,截两州逆贼援兵,洒血大江。想当年目视江东,其兵甲之盛,战而必克,无人可媲美,连苏荆州分陕之重,都不足入目。
那一刻,他是如此得意,崔氏自国史之狱而式微,经过数代人的努力,终于有了方镇之位。那时他匡扶社稷于倾危,救储君于敌封,本以为凭此功业,可以获得荆、江等地的刺史之位,亦或是女儿可得太子正妃之位。然而最后,中枢权柄尽在关陇世族之手,对于其安抚,太子也只为他加礼封侯,位如九卿。他心灰意冷。
今年,朝廷诏各将驰援关陇,丞相贺祎更以荆州刺史督军事许其战后领受,为家族荣耀计,他选择再次领兵北上。只是这一次,他在接见贺祎之子贺存的同时,还通过崔惟仁联系到了太子。孤注一掷从来换不来尊重,崔家只会在一次次政治拉打中变得更加卑微。手握兵权摆出一副悍勇姿态,然后让这些世家们乖乖坐下来,听自己讲一讲道理,而不是讲自己的道理,来让这些世家乖乖坐下。
自伐吴之战后,崔惟仁便入太子麾下,完成京口等地的布置后,随其北上归都。而崔道成则转任河南,与王安等人在司州任当地官员,如今也坐到了河南郡守的位子上。这些布置果然让贺祎对自己高看了一眼,而太子依旧我行我素,甚至令自己回守上庸,方不失封侯之位。
因此崔谅决定支持保太后易储。
只是近日事态颇感微妙,三辅地区对于自己的驻守,不乏浓浓的恶意。台中风云突变,薛、贺两家联盟不在,薛琬转任尚书令一职,借着其所枝蔓的官僚体系,为皇权发声,并且在政策上对自己有所压制。而贺祎也在这段时间内韬光养晦,若无必要,绝不在台省露面。朝中两大权奸势位俱赫,而自己多年的浴血奋战早已被目视为祸。这个世道已经烂透了。
崔谅扫了一眼远处的山丘旷野,凋敝的民户与山水雕就的庄园相形见绌,仿佛一晦一明。他对长子崔敬下令道:“淳化县令陆放已拨粮草赈济灾民,想必后几日不会有更多的粮草送到营中了。你率部众去这些庄园中交涉,令这些世家务必缴纳谷粮,凡有荫户男十六以上,六十以下者,捕纳充军。”
崔敬望向父亲,有些犹豫道:“父亲行此举,未免有伤人望,世族敬畏不存,父亲即便拿下长安,只怕也难得进位三公。”
崔谅冷笑道:“敬畏?世族这种东西没有敬,只有畏。这个世道既无道理,也无秩序,高门居官无任,寒门出头无望,放目远眺,皆是狐犬豺狼。若要立世,你得抢了他们的粮草,后面站着百万雄兵,然后你在这个世道说得每一句话,才有可能获得认同。”说完,崔谅忽然斜目一凛,语气冷然,“另外,此在军中,谁为汝父,下去领罚。领罚后再去办你的事。”
次日,禁中出诏,加薛琬为护军将军,掌中下层武将升迁以及调度。而扶风县前夜,诸多大户被军队劫掠,薛琬连夜赶往台中,除了安抚各家,还要不时提醒,此为丞相引祸水入三辅之过。而贺祎亦有回言:薛琰统抚夷护军,汉中粮草多为赈灾所用,至于崔谅军用,未能获准,至今才有了崔谅的纵兵劫掠。
此后,薛琬继续调任南军部将修筑城防,而贺祎也命陆归下放一些将领,巡游三辅后,充任宿卫,以补薛琬调兵后所留下的防御漏洞。
就在这样一个公卿异议,朝野喧嚣的夜晚,靖国公陆振命人拆掉了象征爵位与尊贵的恒门,领全家开宗祠拜祭。
所有的仆从皆被拒之门外,曾为陆振殿中护军的张文烈领一众忠仆驻守在最外层。
星点烛火因缝隙间灌入的微风而跳动,吐出一条条火舌,似要将眼前一重重身影燃成灰烬。室外的月光如瀑照不进暗室,更无法窥见藏于暗室之谋。以顾氏为首,陆归、陆冲与陆昭分列于后,垂首听训。
陆振将香火奉上祖先后,慢慢回身,目光灼灼,扫过堂内每一个人,不过一瞥,便足以掀起风暴,焚烁金尘。他开口道:“所有政权之基,即为武力。自千百年来,权力便对武力有着冈垄之断,而政权更迭则如权力辗转,生于暗泉之涌。如今,我家势位迥异,即便万般小心,也难免有人暗中敌视。蛰伏无用,示好无用,唯有武力横扫一切。说千道万,长安不过是个豺豹簪缨,虎狼冠带的战场,大战在即,还望大家各自谨记。”
陆振走向前,分别拍了拍三个孩子的肩膀:“夜深伏机,如迫汤火。愿我家儿郎女郎,河出伏流,一泻千里。”
是夜,内宫连降急诏,宣靖国公陆振及其妻入宫暂住,车骑将军陆归领宿卫,加左门侯,拱卫宫城之西。陆冲以渤海王文学一职,充选清凉殿殿军。陆昭则奉诏长乐宫听事。一时间,数支车马分散开来,沿着各自的的道路,往不同的方向徐徐前进,而靖国公府已成空巢。
宴饮共分三日,先是保太后与皇后于杏园设宴,将女侍中最终人选敲定。次日太液池宴饮,过端阳节。最后一日则将元宵灯会补上,天子与民于长安城内放灯共乐。
女侍中的初选已定,复选由保太后与皇后共同斟酌。达官仕宦之女一轮轮选下来,所剩之人不过四位,而长乐宫女侍中待选两名,魏帝的异母兄弟汝南王的正妃已殁两年,汝南又是许昌与寿春的联络要地,魏帝少不得另选两人加以安抚。因此这次复选早已人事皆定,杏园设宴,不过是为了图个热闹。
时至傍晚,宴席排开,此时天边尚明,日月同辉,水榭中央歌舞渐起。在花散蝶飞,长带锁腰的绮景下,四名待选者也带着各自的身份与背景落了座。崔映之身列其中,却仅一习青碧色单衣。她骨架修长,身形丰腴,却不带一丝滞重。张口一笑,是一排细洁的米牙,颇有涉世未深之美。
保太后与皇后分列东西两侧,宴席不过是走个过场,东宫与清凉殿皆有玉笺奉出,人选早已定下。
酒不过三四盏,夜愈发深了,保太后命人点灯。此时一个小内侍跑过来,在保太后身边低声说了几句。“他怎么来了。”保太后皱了皱眉,“去,让陆侍中去后殿避一避。再调长乐宫宿卫过来,要快。”
太子元澈携班剑两百与宿卫三百而来。月色下,黑色的章服如水墨流染一般疏散开来,金章刺绣,如星似宝,缀于身上,开出一片璀璨。他还未开口,除保太后与皇后外,身边众人皆起身行礼。
太子亦依礼见过保太后与皇后。
“太子怎么这时候过来了?”皇后一向中立,语气也较为和缓,适合率先发问。
元澈甚少穿得如此华丽庄重,此时目含流光,微微一笑,竟有一种轻慢的漂亮。“回皇后,虽女侍中人选已定,但父皇有言,皇太子妃内辅国纲,因命儿臣前来考校,以择中意者。”
保太后闻言冷冷一笑:“哦,只是太子带这些人来,是来武试的?老身宫中女儿皆非寒伧武卒之辈,恐令太子失望,还望太子速回吧。”
元澈道:“国朝以降,皆是宣文载道,厚德载物,儿臣来此不过小试,速来速去,必不会扰保太后与皇后清视圣听,还望保太后与皇后成全。”
保太后见元澈身后那五百名士兵心里烦厌之余,也不乏畏惧,因道:“你既有题目,示与众人便是,女眷娇贵,不要冲撞了大家。”
元澈低头应是,旋即执起一杯酒,踏着皎皎月华,向前几步,先行敬道:“孤以此题示以众娘子,无论答中与否,孤皆感激众人远来之劳苦。”说完,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旋即命周恢将题目示与众人。
周恢将卷轴展开,雍容贵雅的汉隶顿时生光,蚕头燕尾的风流,笔勒金玉的蚀骨,此生此夜,稍纵即逝,反倒教人难以忍见。而看定后,卷轴上所书之语更教人难以直目。
萧宝卷害萧懿,萧衍含泪造反。
“殿下出题,请诸位作对。”
第128章 权骨
“太子请慎言。”保太后双目微垂, 语气中已有愠意。
元澈笑道:“文字游戏而已,太后麾下人才济济,想来自有妙解。”
南齐, 萧鸾死,萧宝卷继位, 时有辅政大臣六位。或许是对父亲的集权手段颇有体会, 萧宝卷尽杀六辅政,先后引起王敬则、陈显达、崔慧景三次兵变。至崔慧景军逼都城,萧懿假节, 以豫州刺史督军事,征虏将军之位率兵勤王, 最终功成。
萧懿立下不赏之功,随后加尚书令入朝执政。以当时局势来看, 萧懿本州军队在都外虎视,胞弟萧衍在襄阳镇军, 萧宝卷若神智尚清,便不该杀他。然而萧宝卷却真犯了傻, 一杯毒酒杀死了萧懿。萧衍本有图谋皇位之心, 便以为兄长复仇为由,起兵反齐,杀了萧宝卷。
萧衍的时来天地同协力, 除了元老前辈一个一个倒下,萧宝卷杀死萧懿,更为他扫清了最后一个障碍。最后一只肮脏的手套被丢弃至沟渠, 萧衍终于用那干干净净的双手, 托起了胜者的王冠。
这样一个政权更迭的故事,对于在场的众人并不陌生。关陇高门能入朝做得这女官的, 谁不是读书知史,更何况南齐旧事,殷鉴未远。谁是此言中大行杀戮的萧宝卷,谁又是入朝被弑的萧懿,谁又是伺机而动的萧衍?
在众人一番对影自照,举镜照人之后,崔谅之女崔映之,最终被众人或以直视、或以侧目地揣度,捧到了台前。自此,另两者的身份也不言而喻。
崔映之从坐席离开,徐步上前,先向保太后与皇后行礼,旋即又向太子行礼。“臣女不才,暂且试对吧,若对的不好,还望殿下勿怪。”
说罢,崔映之从郭方海手中的托盘中取笔点墨,凝神思索,片刻之后便下笔如飞。最后一笔收尾,她将笔轻轻地放回了托盘上。郭方海只觉得手中的托盘忽然一沉。
“周宣季告周勰,周顗戮口不屈。”
周勰与其叔父周札周宣季乃义兴周氏豪族。前朝国祚南立,王敦欲图谋荆江,平叛乱军,利用义兴周玘,先后两次以荆州刺史之位诱其出兵,但皆食言。随后周玘被北方高门猜忌,被逼反叛,最终败亡。
周勰继承父亲遗志起兵,却被叔父周札告密,以事败。至于周顗乃是在第一次王敦之乱中都城守将,但事后亦为王氏族人在朝中说情,最终竟被王敦收而杀之。临死前愤慨陈词,却被守卫以长戟刺伤其口,可谓惨烈。
崔映之以义兴周氏自比,暗讽太子与朝廷对于周家的出力不予实利兑现,而周顗帮助了欲行废立之事的王氏兄弟,最终被其收而杀之,更是暗讽贺家。崔家和当年的周家一样,非一等高门,意图建立事功而获得擢升,却在各方势力的拉扯挑拨下,一次又一次地内耗,最终落得悲惨的下场。
崔映之浅颦轻笑,淡淡将在座众人扫视,最后落在了太子元澈的身上。她的人生不过十几春秋,男女情爱何其陌生,但如今她在明白这些之前,早已明白了何为彻骨的恨意。她慢慢取下鬓边一只发簪,与那阕对语一道,呈放在了周恢的手中。“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还望殿下转交予臣女的父亲,至于是否能劝动,臣女并不敢妄想。”
海棠花谢,掠过美人鬓边,恰如夏日一场豪雨。她下唇微肉,仿佛开口便是娇语莺声。一双美目俏若银勾,却在盛景之下流露出一丝悲戚。她端庄行了一礼后退下,带着她的豆蔻年华与此生境遇,诠释着这个盛放与颓败并存的夏日。
保太后此时已是怒极,但由于宿卫尚未赶来,她对于眼前两人的对答毫无还手之力。那些隐晦的词语,在这片珠泽邓林中,愈发露骨。而在席的关陇精英,也在考虑着如何表态。
有人离席,有人作答,有人静默不语。
元澈的目光一一掠过那些呈上来的答语,除了彭耽书所对“王处明沉王含,王导隔江发丧”颇有意味,其余人所答或在情理之中,或模棱两可。待将所有答语阅览过,元澈环顾一笑道:“陆侍中的答语呢?陆侍中文心雕龙,风骨之冠,孤还未曾见到呢。”
众人面面相觑,方才陆昭还在席间,如今却不知去向。保太后原本对元澈行径颇有疑虑,方才崔映之出对,语间暗指,无异于当场揭露贺氏图谋。
其实对于崔谅的利用,保太后也有着自己的考量。
崔氏兵盛,但于朝中并无底蕴。政治交锋与交涉,重在分寸,此等世族一旦崛起,必会将积压已久的权欲倾于事功之上,不仅难以制约,也极易破坏朝堂上的平衡。因此对于崔谅的后续处理,保太后还是抱有功成而烹之意。杀储君,矫诏令,自然要交给这样的门户去做,之后论罪,便是理所当然。
如今太子忽然当众揭露此事,不仅影响崔氏的观感,更会影响陆氏的抉择,无论如何,她是不会让陆昭面见元澈的。
“陆侍中偶感不适……”
“皇后何必瞒我呢?”
皇后正要描补,元澈却强硬打断。他向前走了几步,身后的数百名宿卫也逐渐围拱过来。在场女眷众多,已有不少人开始惊惶,毕竟太子常年征战沙场,对于血流成河的场面,想必早已不足为怪。他侧了侧头,愁眉不展地对身边的冯让道:“既然陆侍中架子大,那你们就去请罢。”
冯让正要命人搜殿,保太后忽然喝令道:“太子且慢。陆侍中确在后殿,是老身让她暂避的。太子当知,如今玉笺上姓名已定,为避礼教之大防,还请太子勿要轻举妄动。”
男女之防,本朝并无援例,只是女子订婚后,婚前则要避免与定亲之人相见。至于其他人,倒不在此例。坐在眼前的皇后为女侍中时,入潜邸前一日,仍与凉王当面玄谈,词句珠玑,还为时人之美谈。而陆昭几日前也曾入丞相府,与贺祎面谈政事。
此语一出,在座的众人对太子与渤海王最终的选择也就了然。保太后看了一眼席中的崔映之,这话也是说给她听的。既然太子这边已是无望,为家族计,倒不如转投渤海王。
此时,长乐宫宿卫也接连赶来,与太子的戍卫相对,颇有大动干戈之势。
皇后见此情景,向保太后轻声劝道:“明日太液池设宴,想必禁中有所请示,太子久留于长乐宫,只怕不妥当。若太后有顾虑,不妨请人将题目递了去,待陆侍中作答,再传出来,倒也免去了二人见面。”
太子于长乐宫逗留过久,皇帝未免生疑,进而可能会有所布置。此时事态尚未恶化到兵戎相见之时,保太后自己也觉得应避免刺激各方,以至于徒生变数。只是两人传语,她也颇为担心。
皇后道:“太子所出题目,如今众人都对的差不多了,再有典故,也不会出大格。”见保太后仍有疑虑,她低声劝道,“太后,依臣妾看,太子不得到陆侍中的回答,是不会走的。”
保太后干笑了一声,终于松了口:“也罢,那便派一个人递了题目到陆侍中那里。”说完,用目光示意了身边的倩秀。
倩秀走上前,小心翼翼接过题卷,然后走向水榭后的一间殿宇中。
殿宇内,一双清泠的凤目透过蓊郁的竹林,望向水榭处的灯火通明。月色下的繁华多少都透着那么一丝凉薄,绮罗之下,女子的轻躯衬在凶悍的宿卫之间,竟无半分柔弱之态。只是海棠花艳,美如崔映之,这样容色终究承受着世家一次又一次的滥用。
那支发簪上缀着几朵浅粉的桃花,与她的衣衫并不相配,想来是因极为珍爱,所以无论如何都要日日簪在发间吧。当她摘下发簪的那一刻,大抵也意味着与家族的诀别,与桃李纷盛的人间诀别。
而这样的诀别,她还要目睹多少次?王韶蕴的分肖髻与鸩酒杯还历历在目,崔映之的桃花簪与生死语却已逼至眼前。
“陆侍中。”倩秀温声一唤将陆昭的思绪暂时打断,“这是太子殿下所出的题目,请陆侍中联对作答。”
陆昭默默看了一眼题卷,然后静静摊开双手。女子的手不过方寸之小,毫厘之薄,它曾题诏天下,曾执金印紫绶。天下弱水三千,并非都入了海。若它能执掌更大的权柄,托骥于自己的才智,是否便可以避免这样的诀别?
目光瞬然冷下,极寒之处,尽是凉薄。
刘更始杀刘縯,刘秀悲痛起兵。
清刚绝以人寰的字体,配以权胆超乎尘世的答语,落在元澈的眼中,便如被她那双凤目直接注视一般,足以惊心动魄。
“陆侍中对语最合孤意。”他笑着解下一枚玉佩,“现下既无桂林一枝可折,不若把这昆山片玉赐给她吧。”
元澈的眼眸深如晦夜,将水榭的光芒悉数敛拢后,转身离去。帝王之心,她与他都懂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