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诗槊
帷帐内皆是白檀清醒理智的香气,元澈忽想起他的母亲似乎也曾以同样的方式拒绝了父皇的关切,唯一有所不同的是,他的父皇对母亲不能算是有心,且他们的对话更加冠冕堂皇一些,符合帝王与妃妾的范本事体。后来他明白了,只有对爱的人,他们才会诸般挑剔,对于余者,哪能要求更多?
他忽然侧过头,而对方却在同一时刻作了熨帖的补充;“殿下已经做得很好了。”
陆昭闭着眼,连同声音都带着昏昏欲睡的恍惚。身上依旧是那件荔枝色的主腰,只是夏季之末已有凉意,一条薄被柔柔搭在臂弯里。脖颈却敞开着,两条细细的锁骨埋在肌肤下,如剑脊直戳心口处。元澈光是看一眼,便如自己被刺到一般,心疼了。
清晨,陆昭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简单梳洗后,换过衣服,便往前院去了。一名亲信忙赶了过来,陆昭问:“先前让你找的去领尸体的人家打点好了?”
“打点好了,天水付家,和汉中王氏有些故旧。”
“派往汉中迎接老侯爷的都安排妥当了?”
那亲信道:“小主公放心,汉中那边声势浩大着呢。”
陆昭笑了笑,人的行为,果然是最容易受利益驱动的。想到这里,她又对自己与元澈那些说不清的东西退让了一分。
阴平侯王业子夜时分拔营出发。虽然已上书太子陈明缘由,乃是为迎回儿子尸骨,但因太子未有批示,且自己急于北上,所以在郡州内部报备的是以巡防武都以北的山贼为由。索性那些山贼本是王泽豢养的一众部曲,如今他借机发声,也能在某种程度上为儿子洗脱一部分罪名。
清晨时分,王业已到达漾水,然而并未涉水过境,仅吩咐一众人暂且驻扎,自己则登临崮山。
崮山不算高,王业行伍出身,很快便登了顶。蜀地的山峰天生吐纳不出君临天下的气概,多回形,多崎岖,围着那些平原与河流,窝成了一个安宁的囚笼。唯一一个冲破这个困龙之地的是高祖刘邦,而那条支援他暗度陈仓的水脉,早在他称帝的那一年因一场地震,断了。
王业深吸一口气,他年事已高,人一旦过了知天命之年,欲望便呈断崖式下跌。爵位上没有进望,回头瞧一眼,又是一屁股的儿孙债。蜀地的风湿润地吹拂着,连带着老人的眼角,也有些朦胧了。原本横眉冷目的无情卦相,也穆然悲凉。王泽长得最像他,行事也像,长子王济其实更像王峤,至于自己那个嫡长孙,鬼知道为何成了这般妖孽。
“听说尸体迎回来了?”王业问旁边常年跟随自己的吕伯。
吕伯点头道:“迎回来了,听说天水付家的人去金城境内伐木的时候看见了。”
王业喟叹道:“礼货准备好,总要谢谢人家。”
王业心里五味杂陈,于政治上考量,最好是尸体谁都不去动,逼着太子给奉回来。如今尸体在一个可有可无的付家人手里,自己这一方,便没有任何发挥的余地。但坦白讲,无论付家图的是什么,于情,他的心里只有感激。
王业低头看了看山脚下沿着漾水蚁行般忙碌的部下和各家浩浩荡荡前来送行的车马,紧张的事态不允许他悲伤太久,终于,王业长叹一口气:“回去罢。”
吕伯应着,准备抱槊陪主人下山。然而王业走了几步,忽然将长槊拔起,力道之狠戾,连同四周那些模糊的湿气都轰然退开。
旋即,一声长啸回荡在山谷之间。
王业下山了,几个亲卫懵懵懂懂地跟着,只觉得老将军仿佛忽然老了许多。王业没有在意旁人的目光,依旧虎步行入帐中。没有了崮山的氤氲霞蔚,他又变回了那个理智又老道的阴平侯,与此同时,他也意识到自己将面对一场更大的麻烦。
送行的人家络绎不绝,众人陆续请入营帐,王业的长子王济已应承了好一会。益州罗氏、常氏等两大豪族皆派嫡支子弟前来拜会,更有蜀国谯夫人的弟弟谯显宗前来致哀。除却这些人,以往有交情的,没有交情的,还有许多他不认识的人家都来了。
席间的茶水喝的有零零半半,这些人已经在此处坐了好一会,见王业入营帐,立刻呼啦啦跪倒一片,含泪陈情,怒诉陆氏中书祸乱行台,谋害宗族子弟。
“陆氏妖佞,以南人之身恬居台臣,践踏我益州世族,视阴平侯于无物,恳请阴平侯出行略阳,为我乡人发声,莫使那貉子得势张狂。”
王业当然明白,这些人如此踊跃,如此愤慨,一切皆与王泽无关。除了期望他救出那些子弟之外,便是要他出头,驱逐行台的陆昭,给予陆家当头一棒,而后好由得他们将这些空白的势力与权位一一瓜分而食。
王业赶忙扶起众人,面上虽然感泣,但内心却苦叫连连。太子的处理方式已摆明了告诉各方,不要酿成什么变动,谁也不要借题发挥索要无度,简言之,就是要维护陇右以及行台的稳定,从而迅速拿下凉王,为反攻长安做准备。这是大势,任何想扭着太子的意愿做事的,最终都会被清理掉。早先,那个吴中貉子陆中书在王叡拿下长安的时候,不也是干认了一回,转而运作孔昱来打王谧的主意么。
如今两方都算有默契,后续自己这一方则是看王泽之死能够发挥到多大的程度,而陆昭那一方则是要极力把这边的价码按到最低。至于王泽是怎么死的,在漫如洪水的时局中,不过一片树叶那般微不足道。如果各方能由此契机,将原有的乱局拨回正道,从而再得以利惠,那王泽之死才算真正意义上的重于泰山。
可是如今,这些乡人受利益驱动一窝蜂地赶过来,无疑把乡怨和物议拔到了最高点。一旦他坐下来和陆家谈点什么,亦或是仅仅摆出一副想坐下对话的姿态,只怕落在这些人眼里,反倒成了后继乏力,软弱无能。他现在最希望的便是陆昭自己找上门来,他也好关紧大门好好谈。
于是在送走这些宾客后,王业叫来王济,嘱咐道:“尸体既然已由付家人送回,倒也不必让他们紧往汉中赶。索性我要在略阳呆上几天,让他们在略阳武兴督护府门口设一个路祭棚吧。”
说完,王业回到了自己的营帐中。如今他是否能成功进入略阳,还要看太子的意思,剩余的部分变要看他的孙子王叡能在陇右和三辅打开什么样的局面了。
吴玥自崇信县出来,带着那兜子不少的黄金,眼见着王子卿勒令将崇信城封了个干净,扭扭头,带了随后的几个弟兄快马下陇。崇信县令之后的晋升之路他一眼便能够望到头,太近了,官撑死了也就能坐到现在。他很小的时候就见过王子卿,外表光鲜的世家公子,手段狠戾得那叫不是个东西。
果然走了不到半里,城内便有几人慌忙逃出来,像是旧县令的亲戚。“死了,刚开门就杀了。”说者仍心有余悸,“可惜了大舅,当县令还没个两年。”
听者邈邈:“这有什么,只怪他投错了胎,要么姓王,要么姓陆,这年头你就算姓个吴,那都差点意思。”
吴玥牵着马闷在一边,见周围的兄弟几个大有不满地看着那些人等,兀自冷笑了一声,悄悄对众人道:“这么好的机会,不一起升个官发财?”
几人闻声了然,于是带了几分不怀好意的笑容,渐渐向刚刚逃出来的一行人围了过去。
第173章 虽死
“崇信县令死了?”陆昭收到情报, 眉头紧锁,心情可谓恶劣到了极点。崇信县令虽然在陇右没有什么呼声,但是这个中立小官的最终结局却潜含着巨大的价值。
王子卿既然敢顶着太子假节钺, 去行使使持节的特权,怎么可能还会容忍一个朝三暮四的小小县令执掌崇信县这样一个枢纽。崇信县令畏惧使持节的权威, 她可以理解, 但是那个时候最稳妥的做法应该是稳住守城士兵的军心,快马加鞭请示身在行台的太子。
陆昭相信太子得到这个请示后,必会以假节钺之名下令崇信县令关门固守, 甚至可以说,太子一直在等这个崇信县令的请示。因为在不知道崇信县令是否已经被陆家收买的时候, 太子是不可能用假节钺的权威来保住他的。这个请示则意味着崇信县在最关键的时刻,向太子表明了忠诚的态度。即便他崇信县令来不及请示太子, 请示近在华亭的太子嫡系邓钧总是可以的吧。
陆昭不在乎崇信县令最后是跟她还是跟太子,只要不投了王叡, 怎样都好。毕竟王叡占领崇信县,她的兄长则会和行台彻底失联, 但若是太子占领, 安定的日常公文和君臣通信至少不会被截流。她给了崇信县令钱和资源,这些不是让他当崇信县豪首的,是让他稳住那些兵的。结果呢, 连撑都没撑一会,直接开门了。
如今王叡杀了崇信县令,则无异于向所有人表示中书令的辖权已经无效, 极损中书威严。如果对于此事她不能及时拿出一个强硬的态度, 这种情绪与感官必将蔓延开来。
“崇信县令的尸体如今在哪里?”崇信县令必是在城破后为王子卿所杀,而以这位权巨的手腕, 尸体应该是已经处理了。虽然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但陆昭还是想问问看。
传信的人道:“尸体没带出城,倒是吴副都尉从城里逃出来的时候,看见一同逃难出城的县令亲属,便相邀同行,想问问中书有没有什么打算?” 现下一个死了的崇信县令反倒比一个活着的崇信县令有用,也让陆昭有着说不出的怪异之感。
所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陆昭闻言眼前一亮:“王氏不是在武兴督护府对面设了路祭棚么?我们也给崇信县令设一个,就在他们旁边。让吴副都尉把那个县令家父老乡亲们都带过来哭,哭得好的,我还有赏。另外,再选出一个县令的血亲,有胆气的最好,让兄长派几个王家不认识的部曲护着,迅速下陇前往淳化。旁的不必做,你先……”
陆昭将事情悉数交代完毕,随后从书案中找到了那封王业请入略阳的那些上表,并还找到了王业建议将安定、新平两郡成立秦州,并请王谧秦州刺史一职的请奏。
陆昭将请奏装好,交予亲信:“速将此信交与兄长,如今崇信县被王子卿控制到何种程度,你我谁都不知道。你拿出此信也不必再绕远路,直接穿过崇信县往安定去即可。”
虽然崇信县被王叡控制在手,但想要抵达安定也不是没有其他的路,向北绕到萧关附近便是一法。但对面毕竟是有颖拔绝伦之号的王子卿,陆昭也不敢保证在这些要道王子卿没有任何布置。如果真被人拦下,那么刻意绕远这件事反倒让人怀疑送去的书信是不是阴平侯本人的意思。
当所有的事情布置完毕后,陆昭不由得注意到了一个人。这个吴副都尉的完美运作,她已经不止看见过一次了。他似乎在有意无意地向自己索求着青睐,他是聪明人,也是要回报的人。
阴平侯既要到访,陆昭也不打算在略阳久留。在后院打点一番后,她决定带上彭耽书、庞满儿与崔映之三人前往华亭。现在火已经烧到这种程度,益州世家的情绪已经被调动起来了。此时的阴平侯必急于找到一个让陆家与益州世家内部和谈的方式。如果撒火的对象迟迟没有出现,那么结局只会有两种情况。一是这把火自己内耗,最终熄灭。二是这把火烧到最近的人身上。
而元澈,她又怎么忍心烧到他呢,陆昭笑了笑,深深的眼眸仿佛将世间的一切沉入了晦暗。
时至中午,太子允准王业的车驾进入略阳,只是随行部曲只允许带两百人入内。芦席作成的玲珑窗格,舍宇牌坊端然立在了武兴督护府的对面。尽管略阳县本身已为王泽提供了停灵场所,但王业等人拒不使用,也颇见强硬。
陪同王业前往的乃是孙子王友,王济则作为坐镇益州的人暂代征南将军王泽生前之务。这样一个姿态多少摆明了谈判的条件,如若在行台不能够拿到一个险要位置的话,王济则必然要出身益州刺史督军事,从而隐形地将益州彻底化国为家。
王业行至武兴督护府门前,见大门紧闭,迎他的乃是太子与南凉州刺史彭通等人。而身为中书令的陆昭,则影子都看不着。而太子等官方给出的说法是,陆昭已前去华亭,再度过问略阳民变一事。
于情,王业心里有怨,作为行台的执掌人之意,征南将军战死在治下边境,礼问一声总是应当的。于理,王业也知道这个小貉子打的什么主意。如此一毛不拔,摆出一副无可商谈的架势来,不仅让自己无处着手发力,他身后的那些益州世族更是为之痛恨。此时这些人已经开始在自己左右,怂恿王家与陆家奋力一争,而自己也被逼着推到战场的最前方。
王业先向元澈行了礼,寒暄几句,随后入祭棚祭奠。此时他只希望嫡长孙王叡能够敏锐地察觉事情的动向,赶紧在陆昭前往华亭县前截住她赶紧谈判。现下他家携益州世家巨威逼至行台,一旦华亭县民变之事做了定论,那么他家就太过被动了。这只小貉子的手腕,他已经隐隐感受到了,看似平静如水,手底下翻出来的刀子却凶利非常。
哭过、祭过,王泽之死也就有了一个初步的定论。王业没有再死因上做更深的追究,陆昭与太子借刀杀人是没错,但是王家本身也要对王泽的死负有一定的责任。
王泽首级如今还在凉王手中,那么礼遇规格则以战死做定论。只是最后的封赏到底如何,肯定还是要中枢来与地方协商。
走出路祭棚,王业忽闻不远处有阵阵哭声,定睛一看,却是在王氏的路祭棚不远处,一群乡人暂时架起了一只小棚,正在哭泣祭拜。王氏几名门生嫌其晦气,又与王氏祭棚挤在一处,更兼厌恶,于是勒令几人走开,当即动手要拆。倒是王业悲戚道:“家中既有逝者,世人悲怆与同,怎有驱赶的道理,快快令人住手。”
那边厢,正准备拆走祭棚的几名子弟顿时停手。祭拜那几人连忙跪于王业身前,道:“使君宽宏,得允我家人安眠此地。只是不知使君执掌何处,我等也好牢记下,以报使君大恩。”
然而还未等王业开口,那些僚属便立刻道:“我家家主乃是汉中阴平侯,一向宽仁待民。”
一语未竟,原本感激涕零的几人旋即沉下脸来,连王业也觉得有些不对劲。那几人也不多言,转身便走,回来时手中已有数支削尖的竹丈。王氏一众部曲护卫与元澈的护卫见之不禁迅速当在众多贵人身前。
然而这几人终是不发一语,将数支竹杖狠狠戳在地上,入土数寸,用白麻缠绕,作以屏障,而后拂袖离开。崇信县令家人所设的祭棚原就简陋,且规模小的可怜,如这数支青竹杖俨然向阴平侯等一众人发出一种驱逐的态度。即便家世与实力皆弱小,甚至拼命都不足以抗衡,但也要势与仇人泾渭分明,世不相见!
不久后,街坊巷里的传言蔓延到了阴平侯与太子的耳中——王业嫡长孙王叡杀崇信县令。
元澈闻言轻轻皱了皱眉,而后向阴平侯温和道:“倒不必先下断论,不若等子卿归台,先问明缘由。”又向魏钰庭道,“魏卿,先让廷尉评请崇信县令的家人过府,看看这其中是否有什么误会。”
魏钰庭此时上前道:“回禀殿下,廷尉评两人如今不在略阳府中,已随陆中书前往华亭,审理略阳民变一案。”魏钰庭说完又向王业抱歉一笑道,“最近署中案件实在过多,件件棘手啊,还请阴平侯海涵。”
元澈听闻却忽然阴了脸,道:“略阳之事,中书不是早有定论,此乃小人鼓动,与征南将军无关,还有什么可棘手的?速去让廷尉评了结此事,回到台中,处理崇信县令家事。孤要为征南将军议封。”
时至如今,王业也听出来了,要么承认王泽之过,放弃大封,救出乡人,平摊责罚。要么放弃这些乡人与世家,求得一个荣封,为后面入台作为铺垫。要面子,或是要里子,他现下必须要做出选择。
他不必回头也知道那些世家被太子的一番话术给激起来了,此时只怕正怀疑王氏是否早与陆家达成了什么勾连呢。
场面正僵持着,这时冯让走向前来,俯在元澈耳边低语了几句。王业站的颇近,也听到了只言片语。
王叡已于华亭县外与陆昭碰上了面。
第174章 试探
夏风已没, 炎热的光阴匆匆而过,初秋的风终在这个尘埃满面之地,扫去了陇山褶皱中岁月的尘灰, 徒留一道浅薄的金辉。
时下名士结交,往往不拘于场合。华亭县外, 巨大的银杏璨若明月, 于其下张一纱帷,设两三短榻,一张几案, 已足矣。尔虞我诈的政治一般被隔绝在纱帷之外,清议则化作清谈与清酒, 以细长的青釉酒注承载,静静安卧于施以淡粉的甜白釉莲花温酒器中。温酒落肚, 浩渺的玄理与不安的灵魂便都落了地,最后则以温柔的笔触诉一句“公子敬爱客”以做结尾。
陆昭带了酒器, 王叡自带了一坛紫金醇,两人各自下马, 就这样一拍即合地开了宴。王泽死于金城, 所有的暗斗已然化为明争,各方的利益诉求也都悉数浮上水面。席间王叡对酒而歌,妖异的外表下却有一把周正的好声线, 他一开口,仿佛四野倏然安静,连空气也都变得凝重。银杏树叶自上而下坠落, 在光下细细闪碎, 照得周遭如有金粉铺天的明灭。
他在以自己的方式为王泽致哀。
或从某种角度来看,他在意自己的方式为利益诉求作以铺垫。
政事难以开宗明义, 但是王泽的死亡还是在席间被当做开场谈论起来。
王叡止歌而入座,眸中仍存泪水,慨然道:“可惜,终是我对叔父有负,倘若能早日赶来,有所接应,恐不至此。”
陆昭一向怀疑放任王泽向北追击乃是王叡一手运作。彼时王泽所导的局面已是糜烂,与其日后被一连串的瓜蔓追责,让汉中王氏彻底失去参与行台的可能,倒不如战死沙场。谋求一个荣封之后,王家子弟趁机嵌入行台中枢,所得之利比王泽或者要多的多。
家族内斗并不常见,譬如陆家,新出门户,刚刚在安定站稳脚跟,此时正是迫切于在各个关键岗位上安插自家人的时候。人都嫌不够,怎么可能有功夫去拿人命来换利益。唯有到了汉中王氏这样的人家,家中人才过剩,每一支都堪称优秀,利益已经到了不够分的时候,如此才会裁减冗余。譬如给家族带来负面效益的子弟就会被果断除掉,以换取场面上更多的筹码。
如果以魏国朝局来看,伐蜀征南乃是国之大计,而介于地缘政治原因,征南将军不会落到除王家以外的外人手中。以一个家族百年发展的布局上讲,征南将军掌握着王家最高的利益点。王泽既死,如此一来,征南将军一衔则会暂时落在王叡祖父阴平侯王业的头上。
王济出任行台中书仍是短暂的,待行台归都,洛阳方面也无王子卿深度参与的必要,进而王子卿回领长安的中书之位,王济回领益州的征南将军,如此方是正理。
陆昭对此看破却不点破,随之开口安慰道:“兵乱骤起,人智有缺,征南将军血抛疆场,也算死于家国,其志无憾。”对于王泽之死的定性,陆昭还是把控在为国捐躯之内,政治原因当然只是一方面。她虽然对王泽了解不深,但以前线亲信的描述来看,王泽所行绝对称得上是于国无亏。“如今天下忠义俱起,共讨诸逆,想必征南将军泉下有闻,也算可以抒怀了。”
陆昭顿了顿,“只是略阳民声已呈沸汤,薪柴虽已不再,鼎仍未冷,若轻易触之,犹有燎手之患。”
王泽之死对于时局之所以如此重要,除却世家本身的原因之外,便是各方皆可以借此机会向行台发声。尸体的背后除了有汉中王氏伸出的双手外,还给其他人留下了巨大的可以运作的空间。
王叡闻言了然,王泽之死的定性已经不需要过于追究,但是略阳民变的定案如今仍是未决。他也十分清楚,当时撬动清查略阳民变的案子,最终要归于王泽与刘庄持械私斗一案所作出的串联供述。
于是道:“牵涉人命,死者亲人自是激愤难平。此事,子卿心情自与民同,想来刘明府当时亦是如此。对了,我有几位门生,如今仍在华亭被拘,中书打算如何处理?”
陆昭知道王子卿接下来必要以法理人情阐述发轫,索性也不回避,直言道:“以为害乡里而论罪,自是从法而戮。”
王叡听罢果然一笑:“中书若作此论,吾倒有一问,请求中书解答。”
“子卿请讲。”
“报仇雪恨,乃儒家义理人情。罪而伏法,乃法家刑名制度。刘庄以杀伐私了恩怨,不问则不公。门生煽动民变却仅论乡罪,偏执亦是不公。如此情法混杂,偏颇有失……”王叡目光幽微,望着一脸诚然坦荡的陆昭,“但想请教,此事中书打算做何以论?”
如果说这些乡人的罪名是汉中王氏的软肋,那么刘庄的罪名则是陆昭的软肋。况且刘庄身上并非仅有持械而斗那样简单,在任期间圈地荫户,屯以粮草,虽放在世家中都不算什么,但拿到场面上来说,那就是污点。
此时,所有的事情仅仅止于小节的探讨,既是打探对面的虚实,也是借此划清一个相互可以接受的底线。况且小节上的穷追不舍多少也有些赌的成分,大局最终如何还是两家实力的比拼以及各方共同平衡的结果,但如果对方言语有失能借机索取一些好处,也是不错的。
王子卿不想放过这样的机会,陆昭也是一样。
陆昭思索片刻后,简单回道:“刘庄所求之果,不敢有讼。王门所论之罪,亦不敢有全。吾不愿以世家而迫国法。”
王叡闻言默然。
刘庄与汉中王氏相较,实如蚍蜉撼树,若刘庄以刘豫之死付与有司而作公论,那么最终的结果则是被行台以维.稳的名义压下来。作为利益的交换,刘庄在天水郡所为不会被追究,而王泽杀死刘豫一事,也不会论以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