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梦溪石
皇帝不置可否,忽然道:“把人带进来吧。”
带谁?
博阳还未反应过来,熟悉的人影就被左右禁军押了进来,跪倒在地上。
“章年!”她怒火中烧,忍不住痛骂,“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干了什么,你害死我了!”
章年面色苍白,没有说话。
皇帝观察着他。
对这个从小亦步亦趋跟在他们后面的堂弟,皇帝不像博阳公主那样亲近,但也比其他宗室熟悉,他原本是准备再过两年,等章年稳重一些,就让人去藩地就封。
在皇帝印象里,章年是低调甚至有些懦弱的,他一直跟着博阳公主和义安公主,几乎形影不离,皇帝也知道,自己这个大妹妹在外面张扬跋扈,可唯独对自己仅有几个亲近的亲人,却是掏心掏肺当成自己人的。
“事到如今,朕不想听你辩解,朕想听原因。你勾结内外,是想自己也过一把当皇帝的瘾吗?”
皇帝冷冷俯瞰他,居高临下。
“臣万万不敢有此想法!”
章年伏地叩首,身体微微有些颤抖。
“一开始,岑庭找上臣时,臣、臣只是想着能多赚些钱,博阳姐姐喜爱华服美食,三不五时就要举宴,修园子,种些奇花异草,再收些珍禽异兽,这些样样都要花钱,可她的公主俸禄有限,就算是加上赵家供奉,和陛下赏赐,都无法填这个窟窿,臣就想着,若是当铺能多些盈利,博阳姐姐也能更宽裕些……起初臣是真不知道岑庭那些珍宝来自宫闱,因为他都把东西打散了,大件从不拿出来,直到后面,把臣拖下水之后,他才说了真相,那时候臣已经、已经没法回头了……”
这艘船一旦上去,就再也下不来了。
章年的身份听上去光彩,实际上光靠那点郡王俸禄,也很难跟着博阳花天酒地的,他也不想被人看低,自然就会有人发现他的弱点,趁虚而入。
习惯了花钱如流水,章年也不可能回去过紧巴巴的日子。
孙管事的死纯属意外,因为之前当铺都是岑庭和章年两人经手的,孙管事老实巴交,就是察觉了什么,也不想多事,但是岑庭被处死之后,章年独木难支,为了处理岑庭死前留下的那些赃物,必定要找一个熟悉当铺管理的人来帮忙,孙管事被强拉下水,但他又不想干这些,便想着去给博阳公主告密,结果被章年先一步发现,直接灭口了。
可也正是因为孙管事的死,让案子直接有了突破,章年最终露出马脚。
皇帝听着章年痛哭流涕的坦白,表情非但没有软和,反而露出一丝嘲讽。
博阳公主悄然看在眼里,越发惊心动魄。
“你的意思是,你做这一切,全是为了你的博阳姐姐,你自己就没起过半点贪心?要不要朕让人去搜搜你家,看你私藏了多少财货,又有多少是岑庭贿赂你,从宫里流出来的?”
章年微微一颤,顿时没了声音。
皇帝冷冷道:“你说自己一开始只为钱财,朕或许相信,但是在你昧下那么多财货,跟数珍会的合作渐入佳境,尝到甜头之后,你敢说你对皇位一点念想都没有?你是不是还觉得,既然朕能登基,你也姓章,那你也可以?”
章年:“臣发誓,臣绝不敢……”
皇帝打断他,根本不想听下去:“杀人偿命,跟着你动手的人,自然要死,至于你么——革去爵位,废为庶人,发配雁门,交给钟离看管!”
博阳公主:“阿兄!”
皇帝冷冷道:“留他一条命在,已经是朕最大的宽容了。”
博阳公主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哭过了,她泪流满面,忽然有种浓重的无力感。
章年被带了下去,临走前他还大喊着“阿姊对不起”,这让博阳公主更加难受,仿佛自己没有尽力。
“阿兄,章年也是跟了您许多年的……”博阳公主抽噎。
“博阳,你当真什么也不知道吗?”
皇帝看着她,意味深长,似有所指。
博阳公主茫然抬头,对上兄长冰冷的眼神,身躯随之一震。
“岑庭和章年在你眼皮底下干了那么多事,你就当真一点都不知情吗?还是你明知道他们能为你带来数不尽的钱财享受,也就索性真当自己不知道了?”
“阿兄……”
博阳公主如坠冰窟。
“博阳,人心是永远贪婪的,朕也如此,所以你的贪心,朕原本也是可以包容的,但你踩到了朕的底线,那就是这个皇位。”
皇帝半蹲下身,对她叹息,就好像面对一个不争气的孩子。
“你是朕的亲妹妹,不会像章年那样被废,日后你就在公主府好生反省吧,没事的话就不要轻易出来了。”
博阳公主颤声问:“阿兄这是……想要软禁我?”
皇帝:“或者你想去陪章年吗?”
博阳公主不说话了。
皇帝叹了一声,挥挥手,让人将她带下去。
岑留岑庭死了,宋今被软禁,章年如今也被废黜,内廷的钉子基本已经清扫一空,南朝的势力很难再从宫里蔓延扩大。
但皇帝脸上却没有志得意满的快感,他的神色甚至比博阳公主进来之前还阴沉,只是望着博阳公主原先的位置,久久伫立。
直到内官小心上前。
“陛下,太医方才去给杨娘子诊脉,说是有喜脉了,杨娘子让人过来禀告。”
……
陆惟从宫里出来,还要回大理寺整理结案的卷宗,就与谢维安分道扬镳。
他不关心博阳公主和章年的结局,因为陆惟早就有所猜测,此事若只是单单敛财闹出的人命,皇帝可能还会放他们一马,但如果牵涉到内廷和数珍会,乃至南朝那边,就没有这样简单了,博阳公主这次就算没有受到什么处罚,淮阳郡王章年也一定好不到哪去。
他们也许会怀恨在心,有所不满,但还远不到爆发的时候。
这艘船虽然已经开始打补丁了,危机四伏,也许哪天就会触礁沉没,但现在仍能勉强开下去。
陆惟一边处理卷宗,一边想着这些,一心二用,笔下却行云流水。
外面已是华灯初上。
往常这个时候,陆无事就会送饭过来,但今天却不见人影。
陆惟抬头之际,正好瞧见一道身影从外面进来,步若生莲,飘摇轻鸿。
佳人笑睇着他,眉眼弯弯。
可没等陆惟嘴角也跟着翘起,后面便紧接着多了个人。
他还未来得及完全展开的笑容马上消失。
刘复嚷嚷起来。
“哟哟哟,老陆,你这什么意思,看见我就一张死人脸!”
第95章
面对一个不请自来,每天回家还能见着的刘复,陆惟还能怎么办?
他只能叹了口气。
“殿下,你们怎么来了?”
“知道你从宫中出来,必然还未来得及用饭,不知陆廷尉可否赏脸?”章玉碗也看见他的细微表情变化了,不由好笑。
现在不知情的外人眼里,她可还是被陆惟公然拒绝了的公主,上陆惟家里有些惹眼,来大理寺询问案情就正常许多。
“固所愿也,但不辞耳。”
蘸满墨汁的饱满笔尖往下一划,这个案子,就算是彻底画上最后一笔。
大理寺后院虽然有可供休憩的地方,但狭小逼仄,也不适合用餐,三人从后门走,直接去了东市。
今日非时非节,原该宵禁了,但东市却还一片繁华热闹,只因长安城汇聚天南地北的商贾,平日里往来贸易就十分热闹,加上过些日子是端午,天气潮热晚上不好入眠,朝廷特地放开几天宵禁,寓意与民同乐,于是这东市便通宵达旦,连寻常百姓也和过年一样,夜幕降临之后,此地依旧熙熙攘攘,接踵摩肩,真有些除夕春节的味道了。
陆惟都快忙忘了,也没空过来逛,刘复却对这等事最为上心,他早就在城中酒家订了位置,请来长公主,又喊上陆惟,三人如在边城那般,在长安酒楼上再度聚首。
其实叫席面摆在陆惟那里,当然也是能吃的,但是氛围又大不相同。
三楼的位置,刘复特意找了包间,四面隔开,隐私极强,又有一面临街,抬眼就能看见东市一片热闹辉煌,尤其这几日暂时取消宵禁之后,那真是喧嚣四处,星花千树,玉壶流光,皆为人间烟火气。
“好么,回来长安这么久,咱们三人也未在外头再聚过,今日把人聚齐,可不容易!”刘复长出口气,好像做成了什么丰功伟业,“来来来,我先敬你们一杯,这酒是新酿的桑葚酒,也是这家酒楼的招牌,对身体有益无害。”
刘复介绍的自然差不了哪去,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旁人心目中已经形成一个精于吃喝玩乐的行家印象了。
章玉碗举杯浅尝一口,果然不错,她因受伤缘故,已经许久滴酒不沾,眼下被勾起馋虫,直接一杯仰头见底。
“在边城时,我就常听你说云来楼的东西好吃,怎么这次不订在那里了?”她有点好奇,左右看看,“这古意楼倒是有些年头了,得开了有十多年吧,我记得我还未去柔然之前,也曾来过的。”
刘复神秘兮兮:“说到这,你们最近忙于大事,恐怕都无暇关注,前些日子我就是想订云来楼的席面,结果派出去的人回来说,云来楼关门了,里头连桌椅都没收拾,头一天还在开门迎客,隔天就门户紧闭,那里头做糕点的师傅,我也认得,从前我常在他们那订糕点给我老娘,所以熟了些,我就派人找到那糕点师傅老常,结果老常说他也是头一天晚上才接到通知,说云来楼的东家准备回老家养老了,把他们工钱都结了,隔天就不必再去了。”
陆惟:“你说的前些日子,是什么时候?”
刘复想了想:“大概就在赵群玉出事之后吧,我之前也听说过,云来楼的东家好像跟赵家有些远亲关系,看来是真的,赵群玉一倒,云来楼没有大树可靠,倒闭也是迟早的事情。不过它这么大一块招牌,说倒就倒了,委实也有些可惜,后面估计会有人收购了重新开张。”
说话间,席面陆陆续续送上来。
有些菜是他们在边城吃过的,刘复故意点了重复的。
“让你们尝尝长安的味道跟张掖那家飞虹楼有何不同,可别说我挑嘴,吃过长安的,再吃别的地方,就是不一样!”
眼前这盘黄金鱼脍,是古意楼的招牌菜,入口确实与飞虹楼有明显不同,鱼肉更酥,鱼骨更脆,几乎到了一咬就碎成粉末的地步,那鱼肉又炸得金黄金黄,里面兴许还加了什么香料腌制,非但半点腥味都没有,反倒将鱼鲜都提上来。
的确是有区别,但也只有刘复这样镇日专注于吃喝的人,才能将两地的同款菜肴差异,琢磨得如此细腻。
章玉碗咬着鱼肉,唇角密密地带上笑意。
虽然她不像刘复这样爱在吃喝玩乐上钻研,可是身边有刘复这样的人,日子也会增加不少乐趣。
要说刘复没有心机,有时候他也活得挺明白的,知道自己不是上进的料,便索性不去到处钻营,守着自己那个爵位,也算吃喝不愁,任凭他老娘让他成亲相看也好,或学他死鬼老爹努力钻营,刘复都不干,他镇日就是玩,玩也要玩个通透,长公主和陆惟都是能人,围在他们周身的热闹也少不了,刘复这凑热闹的人,自然不肯错过。
三个人能凑一块,是因缘际会,是刘复本来叫苦不迭的差事,也曾是陆惟曾经诸多算计中的一环,但现在却自然而然,变成一份深厚的牵绊。
“老陆,今日陛下召你入宫作甚?案子是不是有结果了,章年都被拿下了,能处理吧?陛下应该会对博阳公主网开一面吧?嗳,是不是不能说啊,不能的话我就不问了!”
他如连珠炮似的冒出一连串话,又后知后觉意识到问题。
“无妨,但陛下没有说什么,我与谢相将事情经过禀报之后,他就让我们离开,不过当时博阳公主等在外头,他应该是要见的。”
陆惟摩挲着酒杯,连说话语调都缓下来。
他很享受这片刻的安宁,尤其是长公主在侧。
哪怕还有刘复这张永不停歇的嘴在叽叽喳喳,他也不以为意。
“自打回长安以来,事情就没断过,赵群玉没了,还有个宋今岑庭,如今宋今消停了,岑庭也死了,又冒出个淮阳郡王和博阳公主,啊对了,陛下不是还要暂缓立太子来着?那严观海不会也要开始闹了吧?”
刘复说着说着,不由连灌了三杯酒压压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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